王慶將朝夕和商玦送到宮門口,再三行禮之後看着二人乘着馬車出了宮,馬車穿過巍峨的城門樓闕,不多時便涌入了巴陵御道的熙攘人羣之中,馬車之內,朝夕抱着天荒琴靠在車壁之上,目光從半掩的窗簾縫隙之中看出去,神情漠漠的不知在想什麼。
商玦坐在她對面,“這個廷尉大人在懷疑你。”
朝夕聞言收回目光,脣角微抿,“眼下他想必已經打消了疑慮。”
適才朝夕已經說得很明白,昨夜她來去的時間怎麼也由不得她去殺人,何況殺人的兇器呢?朝夕身上有一把寒蟬商玦是知道的,可殺死鳳念芷的卻是一把利劍!
微微一頓,朝夕看着商玦,“莫非你也懷疑我?”
商玦面上微訝,隨即便搖頭失笑,“我怎會疑你?我更不會在意旁人的死活。”
朝夕抿脣,“那你也不在意是非黑白了?”
倘若她真的做了什麼大逆不道之事,他也不在意?
朝夕這念頭下意識而出,說完這話便看到商玦面上更爲訝然,好像她剛纔說了一句十分可笑的話似的,“是非黑白?那你倒是說說,什麼是黑?什麼是白?”
朝夕蹙眉,尋常她哪裡會想這些沒用的問題,不過剛纔自己才被懷疑了一次,而眼前這人非說不會疑她,她便順口說出來試探一番,沒想到他會這樣答話。
什麼是黑?什麼是白?這個問題可真是難回答。
朝夕眯眸,下頜揚了揚,“天下皆白,我獨黑。”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可偏偏他問的是朝夕,問的是江湖上盛名鼎鼎的墨閣閣主,商玦當然沒有忘她的身份,可當這七個字從朝夕口中道出,還是讓他心頭一凜,自回了巴陵,面對王宮之中的這羣人,朝夕又開始不露聲色,她是搖光公主,不管十幾年前她的名聲多麼不好聽,現如今的她形容貌美不負天下第一美人之名,更重要的是她哪怕沒有接受王宮的教養也依然儀態端容有大家之風,行止氣度叫人挑不出半分錯處來。
而只有商玦知道,這樣乖巧的朝夕骨子裡掩藏下了什麼。
商玦彎脣笑出聲來,“好,那便是天下皆白我獨黑。”
說着他又傾身,“既然如此,我何必在乎什麼是非黑白?”
他定定看着朝夕,那淵海一般的眼眸燦燦的叫人忍不住的一看再看,目光就這般被他懾住,而他沒有說完的話亦在舌尖一旋娓娓道來,“你是黑,我便是黑,你是白,我便是白,你既是天下皆白我獨黑,那我便也是天下皆白我獨黑。”
朝夕心底震顫不已,他的意思便是無論何種情況他都會站在她這邊?
見她眼底明滅的光簇閃他便知道她在想什麼,商玦彎了彎脣擡手撫了撫她耳畔的亂髮,“哪有那麼多的是非黑白,在你面前,我更不會在意什麼是非黑白。”
朝夕蹙眉,只覺得商玦此人似乎哪裡有些不對,往常他也不曾這般句句撩人,可眼下,他卻是忽然開始無所顧忌起來,正這麼想着,商玦落在她耳畔的手卻是一觸即分並未過於親密與她,他看起來倒還知道禮數,讓她便是想說點什麼都難。
轉過目光,朝夕心底的震撼還未散去,她是黑,他便是黑,她是白,他便是白。
若他只是隨便說說便罷了,若他說的是真的……朝夕眼瞳一縮,下意識握住了天荒的邊緣,眼底的光幾番簇閃,她的表情又迴歸於平靜,“孫昭喜歡怎麼查便怎麼查,他若事事都如這般沒有遺漏我倒覺得滿意,那兩個長逸宮的侍婢眼下便在御懲司,明日一早便知道他能審出什麼來,不管是十一公主之死還是於美人之死。”
這是朝夕最爲關心的,鳳念芷的死狀總是會讓人聯想到淮陰侯府秀娘和洛靈脩的死,而當初洛靈脩死的時候,洛玉鏘卻是看到過兇手的樣子,這麼一來,鳳念芷的死和朝暮有關的可能性就更大了,而今日段錦衣的那句話卻是又將楊蓮心和於美人的死聯繫在了一起,當年若莊姬之死當真存疑,加害於她的人必定是宮中的某個主子,而楊蓮心極有可能便是那幕後之人,段錦衣懷疑楊蓮心的理由的確存在,也不由得讓她往那個方向想。
玲巧和玲瓏跟着楊蓮心多年,從前楊蓮心身在夫人之位高高在上沒人動的了她,如今既然開始查了便能查出些東西來,或許十多年的舊事也查問出來也不一定,而朝夕眼前要做的只是等待,說話之間,馬車已經穿過熙攘的街市朝公主府的方向靠近,一夜未歸,春日宴又生出那麼多事端,眼下只怕整個巴陵都知道宮裡死了人,坊間的流言必定四起,朝夕不用多想就知道十三年前的舊事會被扯出來,可她知道,不管現在的流言將她傳的如何鳳欽都不會再像十三年前那樣將她逐出巴陵,而這一切,多半都是眼前這人的功勞……
朝夕看着商玦,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子複雜滋味,想想二人相識之後的這半年,她不由得提醒似的道,“已經是三月下旬了。”
商玦揚眉,“此話何意?”
他自然知道眼下已經是三月下旬了……
朝夕便接着道,“想一想燕趙之戰開始之後你便離開了燕京,算起來至少三個月,年後這又是三個月,你離開燕京半年,當真不急着回去?”
商玦狹眸,“你這是要趕我走?”
朝夕心頭一跳,“自然不是。”
商玦彎脣,“那你便是想我留下來陪着你?”
朝夕脣角一抿,他這樣問問題,她實在是沒辦法回答,略一沉吟,她只好道,“我的意思是,巴陵這裡你不必擔心,據我所知燕京並不平靜,你無需爲了我耽誤自己的事。”
商玦留在巴陵,看似只是以一個客人的身份陪着她,他的勢力並不在此,可他的存在便是她最好的助力,因爲如此,鳳欽纔對她有更多的看重,對想謀害她的人才有更多的忌憚,朝夕是善於權衡利弊之人,商玦留下當然好,可是燕京呢?
商玦聽她挺直了背脊說這話便笑開,“你想我留下來。”
這話是陳述語氣,亦是肯定的語氣,朝夕眉頭微揚,看着他那成竹在胸略有些得意的笑冷哼了一聲,忽然也彎了脣,“那是自然,你若是離開,我便失了個依仗。”
商玦聞言分毫沒有意外,反倒聲音更大的笑了笑,而後點點頭,“好,你知道我是你的依仗便好,若是有什麼要我做的你大可開口。”說着微微一頓,又擡了擡下頜語氣一本正經的彷彿在處理政事,“我想讓自己的夫人在這巴陵權利最大化,眼下宮中折了楊夫人和十一公主,卻是越來越精簡了,剩下的人,誰是朋友誰是敵人,你可分得清?”
自己的夫人?當真是宣佈了婚期她就是他的了?朝夕心底輕哼一聲,卻是明白商玦的意思,春日宴生亂,無形之中精簡了王宮的權利分支,然而剩下的這些人是敵是友仍然難辨,朝夕微微狹眸,“沒有永遠的朋友亦沒有永遠的敵人,誰是敵人誰是朋友往後自然能知道,現在,我只想知道孫昭能查出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出來。”
頓了頓,商玦又道,“內宮不可輕忽,朝中也要有所忌憚,段氏奏請南邊大軍換防之事還沒有解決,對於蜀王來說這件事要更重要的多,而段氏在南邊並不平順。”
朝夕蹙眉,目光幽深的看了一瞬商玦,“你知道了什麼?”
朝夕好似知道商玦做了什麼,可商玦反過來看朝夕的眼神同樣的意味深長,“你知道的不多,可我在說什麼你應該懂,段祺野心不小,我們要慎重些。”
二人如同打啞謎一般的對話在車廂之中迴盪,車廂之外,是馬車的車輪滾動聲和街市之間的人潮來往聲,無論蜀王宮之中發生了多少血腥慘案,無論權利最頂峰有多少因爲權利更迭而生的陰謀和鮮血,在這宮牆之外的普通老百姓仍然過着尋常的日子。
若是生在尋常百姓家便罷了,可偏偏他們二人都生來便是王室之人,在王室之中,要麼真的可以做到甘於平凡,要麼便只能成爲最終的勝者,而懷有野心卻又畏首畏尾的人,從來都是死的最快的那個,一陣無言的靜默,馬車忽然減慢速度緩緩的停了下來,朝夕緩緩點頭,道了一句“我知道”便當先掀開車簾轉身走了出去。
下了馬車,公主府的大門開着,墜兒和藍新站在門口焦急的等着,看到馬車停下下來的又是朝夕,二人都是面色一喜迎了過來,看二人神色朝夕便知她們已經知道了宮中的事。
墜兒和藍新當先行禮,而後纔看到跟着下來馬車的商玦,二人眼底微亮又行一禮,藍新忍不住的道,“看到世子殿下跟着公主我們便放心了,今晨知道宮中的事真是嚇死人。”
墜兒跟着點點頭,在旁邊殷切的看着朝夕。
一行人還在公主府門前,大街之上還有人在來來往往,朝夕當先進了府門,“進去說。”
藍新忙點頭請商玦先行,商玦從善如流跟着朝夕,待一行人走進去藍新才忍不住問道,“公主殿下,十一公主當真是……去世了嗎?十三公子可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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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新此前便是宮中的嬤嬤,大抵也是有些舊交的,朝夕看了她一眼如實道,“十一公主去了,十三公子有驚無險受了些傷。”微微一頓,她索性繼續道,“楊夫人因爲受了刺激昨夜嘔血暈厥了,今晨起來人便有些癡傻,且還以爲殺十一公主的是我。”
藍新是宮中老人,且這麼多年都在內宮待着,自然比朝夕更瞭解這十三年來內宮如何,聞言藍新眉頭一皺,顯然十分意外,“好端端的,楊夫人怎麼會這樣想?”
墜兒也一臉的詫異,便是跟着進宮的子蕁都還不知道這一茬,她當時並未跟着進長逸宮內殿,自然不知道里面說了什麼,在宮門口聽到孫昭的話時還有些詫異,且詫異了一路,正打算回來再問,朝夕卻自己說起了,她不由得豎起了耳朵,等朝夕說清楚。
朝夕本不欲說那樣多,見這三人都滿是期待的等着下文終於還是嘆氣將發生在內殿的經過說了一遍,待說完,藍新和墜兒陷入了沉思,子蕁則是一臉的驚訝氣惱,“公主,楊夫人莫不是撞了邪了,怎麼好端端的就要這樣污衊您呢!”
朝夕彎了彎脣搖頭,一邊朝正院去一邊道,“我也不知道。”
子蕁冷哼一聲,“難怪那廷尉大人那般說話,實在是可氣,幸好還有世子殿下在,不然她們必定要因爲此事爲難您,也不知道那廷尉大人死心了沒有。”
怎麼什麼事都要和商玦扯上關係?朝夕挑了挑眉頭,明明是她自己解釋了半天好嘛,無奈的嘆了口氣,瞧着子蕁這樣子朝夕放棄與她講道理,而說着話已經近了正院,看着就要進院門,雲柘忽然從後面疾步追上來,他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的卷軸,面色有些凝重的喊住了商玦,“殿下,咱們有新的信報送來,您現在看看吧。”
商玦也有些訝然,見到那捲軸眼底閃過一瞬的微光,默了默他還是擡手接過,打開來,一指寬的字條之上寫着十幾個蠅頭小字,他一眼掃過,隨即眉頭一皺轉身看着朝夕,“看來我得回驛館一趟,有些事情要處置。”
朝夕動了動脣,想問什麼卻到底忍住了,微微頷首,“好,你去吧。”
可憐商玦還未走進去喝杯茶就要走,他眸色深重的看了朝夕一眼,轉身帶着雲柘離開,朝夕站在原地看着商玦走的不見人影,這才入了正院,揮了揮手沒讓子蕁和墜兒跟着,他獨自一人進了內室,剛進內室,一道男子聲音便響了起來。
來人笑道,“閣主大人,您可讓我好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