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宋?王雱?眼兒媚
一 憐子
他閉了眼睛,問我:“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我搖頭,我已經說不出話來。
他於是低聲道:“那麼……你下去吧。”便有人上來,我雙臂被架起,身子往後傾,被拖出去三尺之遠,三尺,再三尺就出了門。
我打了個冷戰,忽地明白過來,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之後,他不會再見我,我亦不得機會再見到他,哪怕是遠遠看一眼……遠遠遠遠看一眼。
我掙脫兩人挾制,大聲道:“不,我還有話要說!”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那一個的瞬間的亮,就好象許多年前,我們初次見面,他向我走來,問:“你叫妙蓮?”
妙蓮是我的小名,除了母親,從沒有人這麼叫過我,父親叫我阿潤。
我緩緩擡頭來,看見燈影裡清俊的眉眼,含笑,就彷彿前生後世裡結下的緣,許過的願,三千清淨世界裡所有的花都開了,光明滿室,照得睜不開眼來,我於是緩緩垂下眼簾,緩緩下拜,緩緩答道:“正是。”
只爲貪戀這片刻的時光,用了全部的力氣,這一生的心血,心耗盡,血耗盡,三千煩擾,萬丈魔障,而我,俯首認輸。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在家宴上,博陵長公主在一旁冷冷看住我,我的小妹馮媛身量尚小,懵懂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父親的官位不算高,但我的姑姑是太后。
一個無依無靠的宮女用二十年的時間登上太后這個位置,大權獨攬,天下莫敢不從,除了運氣,總還有那麼一點手段,她對我的父親說,馮家要長榮不衰,便只有送女子進宮。
父親深以爲然。
於是有這場家宴,於是有我與馮媛先後入宮,於是有姐妹反目,多少年以後想起,那一面便是你的孽,我的罪,傾長江之水,亦永不能洗淨,你說是嗎,拓拔?
起初是一場利益的博弈,一場費盡心機的設計,因事先知你仰慕江南繁華,便投你所好,穿了南朝服飾,飛雲如髻,珍珠步搖,在蓮花池邊,臨水如照花,母親介紹說:“這是小女妙蓮。”
“妙蓮。”你含笑念出這兩個字,便如同那一夜的蓮香燈影,又或者江南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多日以後,宮車轆轆,我入宮,得封貴人,你在我耳後輕輕地說:妙手偶得之,蓮子青如水。
有暖的氣息拂過的我髮絲,我回頭去,看見你明如滿月的眼眸,眼眸裡的笑意,珍重與憐寵,就好象你不是皇帝,我不是妃子,我們只是凡塵裡一對世俗的夫妻。
這就是大光明世界裡的圓滿吧,我去太廟祭祖,誠心下拜,滿心滿眼裡都是歡喜。
歡喜時候都以爲天長地久,到頭來才知道只一晌貪歡。我伏地而拜:“請陛下摒退外人,容我密陳。”
中宮侍從都一一下去,只剩了長秋卿白整,我以目視他,他遲疑片刻,吩咐白整以白蠟封耳。
我知他不可能再讓步,便只低聲問:“陛下一定要聽麼?”
“你說吧。”他亦低聲答我,就彷彿仍是耳鬢廝磨時候,他說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放在心上,我說的每一言每一語他都信。
二 咫尺
但是那樣好的日子,只過了三年。
這三年裡仍是姑姑把持朝政,皇帝只是名義上的天子,除去讀書習武以外,每有所動,必有人上報太后。我曾問他是否因此怨恨姑姑,他搖頭說並沒有,我握他的手說:“太后是太后,我是我。”言辭切切。
他說他信我。
“信”在皇宮裡是那樣忌諱莫深的一個字,可是他信我,便如同相信他自己,他說他知道便是這全天下的人都背叛他,我也一定不會。
這時候我們站在皇宮最高的臨湖殿,夜影沉沉,皇宮像雌伏的獸,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暴起傷人,月光如水一樣照在湖面上,大片的陰影,大片的亮光,光影交錯中我與他的影子,清澈的風緩緩吹過去,遠遠吹開了一山的花。
他同我說起中原風物,江南繁華,他說他終有一日會結束南北對峙的局面,結束中原百年的戰亂,創建他自己的王朝。
那時候他還極年輕,有極清俊的一張面孔,眉宇間英氣逼人,笑,眼眸便如明月,我仰面望他:“願妙蓮能陪陛下到那一日。”
惶恐,不知道握在手心裡的幸福,會不會只有這一個剎那,剎那如煙花盛放,又如煙花凋零?
但始終心存僥倖,希望可以在他身邊,長長久久,不離不棄。
然而我們並沒有這個運氣,因爲姑姑不喜歡我,又或者,因爲他太寵我,已經威脅到一些人的利益。
我的母親是父親的側室——原本不是這樣的。
父親年輕時候曾流亡江南,他在西湖邊上遇見我的母親,結髮爲夫妻,兩年後,姑姑下旨尋親,將父親接到平城,並將博陵長公主許配給我的父親,從此我的父親成爲當朝駙馬,從此我的母親淪爲父親的側室。
我看來荒唐,但是每一個人都覺得理所當然。
姑姑不喜歡我的母親,因爲我的母親出身不夠高貴,不配生出馮氏的兒女,母親的女兒,更配不上天子。
所以……三年後的那個秋天,當博陵長公主的女兒、我的小妹馮媛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的時候,我便“意外”地染了咯血之症。初時尚有御醫來往殷勤,後來日漸稀少,婢僕冷落。
皇帝得了空就來看我,安慰我說不要緊,說一定能治好,他親手爲我調羹,亦親手餵我服藥,溫柔繾綣,只有依在他肩頭,感覺到他的體溫我纔能有片刻安心。
然而終不見好轉。
姑姑下諭旨,說疾病不可測,天子當自重以行,於是我漸漸很難看到他,在失望中日漸消瘦,消瘦中憔悴,守着窗兒,日難得黑,夜難得明。
有次半夜裡醒來,看見窗外徘徊張望的人影,依稀是夢裡的那個人,扶牆前去,隔着窗兒,兩下里都是淚眼。
他低聲說:“妙蓮,你要保重。”
我想要點頭說好,可是喉中哽咽,半字也說不出來:原來不是我的終究不是我的,再怎樣懇求也換不得我要的東西。
隔着窗,他在窗外,我在窗內,呼吸可聞,便是咫尺。
隔着姑姑,他是至高無上的皇家血脈,我是低到泥塵裡的侍婢之女,天壤雲泥,便是天涯。
咫尺天涯,天涯咫尺,我們的緣分,原來命薄如斯。
我伸手去想要撫他的眉,但是終究無力垂下,他握住我的手說:“你要保重,你一定要保重,等我……”
等,等他到手握大權,再無掣肘的時候,我明白的,他的手那樣暖,而我的手那樣冷,我眼中終於落下淚來。
次日得姑姑召見,她說:“你病這麼重,一個人在皇宮裡,下人照料不周,不如回家去,讓你的母親照顧你,如果時機適合,也能夠擇偶而配,不至誤了終身。”
我拉住姑姑的袖求她,我說自知已經活不久了,只求最後死在宮裡,死在離皇上近一點的地方,求姑姑成全。
我跪在地上磕頭,有鮮紅的血順着面頰流下,流到衣襟上,然後流在地面上,觸目驚心。
姑姑不說話,起身,拂袖而去。
其實我早該想到,我不過就是馮氏永保榮華的一顆棋子,是我的小妹入主六宮的一塊墊腳石,因皇帝喜歡我,姑姑便由得我這三年的歡喜,讓皇帝無心他顧,只一心一意眷顧我馮家。
家族的利益需要我犧牲。
明明我就只是棋盤上過河的卒子,進退全不由自己,最可笑連這樣無足輕重的小卒子都會愛,會恨,會悲傷會難過。
“於是那一日,我出了宮。”過去那麼多年,我已經貴爲皇后,母儀天下,可是這句話出口,遍身都冰涼。
那是我命裡最深的痛,最痛的傷,無論是歲月流失,天子專寵,還是無上尊榮都不能治癒,只能任它裸露在曠野裡,雨打風吹,鮮血淋漓。
他撫我的發說:“我記得的,那一夜我以匕首斷窗櫺,說如我負你,便如此物,這麼多年,妙蓮,我可曾有負你?”
我擡頭來慘然一笑:他確實沒有負我。
三 治命
宮車轆轆,沿着來時的路回去,三年前怎樣的歡喜,三年後便是怎樣的悲哀。我的手藏在袖中,緊握住他贈與我的匕首,匕首沉沉,冰涼的刃貼在心上,心也冰涼。
並不是不想死,可是母親還在家中等我,她看到我下車來,只緊緊抱住我,久久不肯放手。
一個被廢黜出宮的妃子,會得到怎樣的待遇,她比我更清楚。
我去見父親,父親只是嘆氣,末了說:“阿潤,你先去瑤光寺靜養,等過些時候,身子好了,再做打算。”
打算?我冷笑一聲:我的父親,你是打算將我再許配給旁人,還是打算讓我和母親當初一樣,淪落爲妾?
父親低聲道:“你也是我的女兒,我怎麼會不疼你,只是……容我慢慢設法。”
於是遷入瑤光寺靜養。
瑤光寺是我馮家家廟,在平城遠郊,原本還有幾個僧人,自我入住以後,父親將一干出家人都遣散了,只我和兩個侍女住在廟中,落得清淨。
秋風盡了,然後就是寒冬,那個冬天像是格外的冷,連月亮都像是冰雪雕成,冷冷的沒有半點暖氣,北方的寒風從窗戶外面呼嘯而去,我有時候會想,他嚮往的江南,會不會一整年都是和風麗日?
每每想起,心如刀割。
在雪夜裡寫一些字,或者畫幾張畫,溫雅清俊的容顏,配上那樣英氣的一對眉,眼睛倒是溫柔的,看我的時候總是在笑,那樣溫柔的神色,讓我無從想象他揮戈南下時候的英姿。
有時候眼淚落到畫上,慢慢就化開了,恍惚中彷彿真的是他在含笑看我,柔聲喚我:“妙蓮。”
好象我就只是他心口的一朵蓮,而不是皇宮裡的貴人。
除夕夜裡母親偷偷來看我,看到一張一張的字畫裡那些遙不可及的容顏,慌忙點了火,將字畫全投了進去,火舌熊熊地捲上來,那畫裡的眉,畫裡的眼,畫裡的脣,都燒起來,豔若殘陽。
我木然看着母親的眼淚與驚慌,我沒有阻止她,只是因爲我知道,沒有用的,燒得掉這些字畫,燒得掉刻在心上的人麼?
母親說:“傻孩子,你這樣作踐自己,就能重回宮裡去嗎?”母親說父親滿世界地幫我找名醫,到開春時候,便會有人上門來救治我。
我低頭說:“醫生只能治病,不能治命。”
春節裡祭祖,父親和博陵長公主一干人前來家廟,母親沒有來——照例她是要回避的。
同來的還有一件大喜事,馮媛進宮了,據說是很得皇帝歡心。侍女們喧鬧,編排說馮家果然有富貴根基,去了一個作貴人的,又來一個作昭儀的。她們說得興起,而我就站在她們後面,面色慘白,軟軟倒下去。
其實是早料的一個結果,可是我總希冀着能夠遲一些,再遲一些,到我死後,他便是納千百個妃子,我都不再理會。
可是姑姑不肯等。
我自那一日起絕了藥石,原本是一心等死,但是竟然還活着,病情也並沒有惡化,晨光裡看見亮色的雲霞,便想,連閻王也厭棄我,不肯收我。
到冬天過盡的時候,終於絕瞭望。
開了春,弟弟馮夙來看我,同來的還有一個青衣的書生,阿夙介紹說,是南朝來的大夫,姓高,叫高菩薩。
我回頭看看,廟裡丈高的菩薩慈眉善目,溫柔地看着我。
高菩薩於是笑,說:“人有善心,便立地成佛,何況菩薩。”他口音裡有南朝的婉轉,和北方不同。
我跟阿夙說,我的病是不能好了,你回去跟爹說,別白費心思了,就當沒生過這個女兒。
阿夙很難過,他說:“阿姐,便是看在母親與我的份上,你也好歹試一試,何況高兄不僅是醫中聖手,在佛理上也很有造詣,阿姐心中難過,可以稍稍聽他開解,也好過自己乾熬。”
阿夙與我一母同胞,自小感情就好,在兄弟中他最不擅言辭,也最不能幹,可是這幾句話,竟讓我黯然落淚:這世上總還有掛着我的人。
自此高菩薩便常來看我,我不肯治病,他也不強求,只教我抄誦佛經,說三千世界裡,佛祖拈花真意。
他顏色溫柔,我在恍惚中以爲是夢裡的那個人,生了親近之感,竟慢慢開始接受他開的藥,他說的佛。
“你於是對他動心?”他咬牙問我,我潸然淚下:“如果我說沒有,陛下相信我麼?”
他別過臉去,我只來得及看到他眼裡的傷痛——我在寺中煎熬時候,他也在煎熬,勤政改革,半夜裡孤衾燈冷,偌大的皇宮大內,並沒有什麼人能夠知他,懂他,如我一樣愛他。
可是他還有努力的機會,還有希望的餘地,而那時候的妙蓮,已經絕望了。
他比我更不願意相信我的背叛,可他還是信了,我並沒有辯駁的餘地,我知道,他也知道。
我總希望我們是平凡的一對夫妻,我愛他一生,他信我一世,然而終究不能。
四 重逢
春天過去,然後是夏天,秋風才起,又過一冬,母親來看我,帶來姑姑去世的消息,因姑姑遺命,馮媛封了皇后。
我儘量想要裝得漠然,以一個姐姐的身份看妹妹的榮寵,我說那多好,孃親可以代我祝賀妹妹。
母親憐惜地看着我,她說:“妙蓮,事已至此,不如……另擇佳偶。”
我知道她是不願意見我誤了終身,但是她不知道,早在多年前,見面之初,終身便已經誤了,之後姑姑的設想,母親的好意,都是徒然。
徒然。母親說妹妹封后的時候我沒有哭,但是想起徒然這兩個字,竟然是落了淚的。
那時候我總以爲一生就是這樣了,在孤寂的青燈古寺裡,徒然蹉跎一生,只在母親和弟弟前來探望的時候,聽得他一星半點的消息,便已經是一生裡全部的指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遙遙看着他,思念……思念都成了灰。
太和十九年,父親病倒,我回太師府侍奉父親。時值遷都,六宮都已經遷去新都洛陽,洛陽太廟建成,皇帝回平城請太廟裡神主牌位,因阿媛再三請求,答應來太師府看望父親。
父親囑咐我說:“阿潤,皇上來時,你……先回避吧。”
我明白父親的難處,我不能露面,無論是爲着阿媛還是爲着馮氏安危,我早已經失去了讓皇帝知道和牽掛的資格。
我點頭答應,可是半夜裡輾轉難安,院落裡新開了秋海棠,我恍惚記得幼時母親和我說過秋海棠的來歷,說是有女子相思成疾,咯血而亡,便化作此花,色如泣血。
東面的天慢慢亮起來,暮藍色,海棠的豔澤被襯得驚心動魄。我終不能甘心——不甘心這麼近的距離,連見一面都不能。
——我只想見他一面,哪怕是最後一面,這一面之後也許我能心甘情願地忘掉他,心甘情願地死去。
但是並沒有人冒這個風險成全我,父親不敢,母親不能。
那一日人人都忙亂,只阿夙因無職份,閒得無事,便買了吃食來看我,他大概是想開解我,我卻忽然想了一個絕好的辦法,我抓住他的手說:“阿夙,幫阿姐一次?”
我做了一盤鵝掌,讓阿夙冒充下人呈上。
——多年前,當我還在宮中時,因知他喜吃鵝掌,曾花了無數心思調理,我做的鵝掌,與他人不同,如果他還記得我,必然還記得我當年精心炮製的美味。
如果他忘記了……便是緣盡,我認。
一道菜上去,一道菜下去,又一道菜上,一道菜下,我站在門後,惴惴,我能聽到他的聲音,能聞到他的氣息,然而這麼近的距離,這麼單薄的一扇門,我推不開。
阿夙進去了。
他只嚐了一箸,當即怔住,然後霍然立起,問:“我要見她!”
推開門,看見門後我淚流滿面,他握住我的手說:“妙蓮,跟我回宮去。”到此日方知這些年的苦楚,也知道這些年他原來一直都掛着我,無數次遣人賜我衣食,求見於我,然而父親再三拒絕,說小女病沉,已出家修行,不見外人。
那時候他的失望,我的絕望,都只如灰。
說起別後諸事,姑姑去後他怎樣守制三年,怎樣再拖不過去,不得不立阿媛爲後,怎樣每每微服到太師府外,只能遠遠看上一眼,又黯然離去,他不知道我的生死,就如同我不知道他的悲喜。
皇宮從平城遷到洛陽,惟馮貴人宮殿是他親手收拾,器具珍物,都彷彿有從前的氣息,只燈孤影裡,他親筆繪下宮中擺設,一石一玉,一顆珍珠,都有舊時人的影子。到得洛陽,再照從前擺去,就彷彿我仍在他身邊,仍時時笑語,如江南女子。
他說他試圖在阿媛的舉止神情裡找到我們姐妹相似之處,但終是不能。便只有出征,再出徵,王朝的地圖從北往南推進,那些鮮血染紅的青史背後,他曾反覆想起多年前,我說過我願意陪他到君臨天下的那一日。
那一日的風,那一日的笑,那時候的豪情,都成傷痛。
絮絮細語,從日落到天明,就彷彿可以從此依偎,生生世世。
回宮前日,父親來見我,他說:“阿潤你真是好心思。”
我低頭說:“父親你當知我別無選擇,如果要這一生一世再見不得他一面,我寧肯死掉。”
父親道:“進了宮……你要記着,阿媛到底是你妹妹。”
我反問父親:“當初爲什麼就沒有人想過,我也是馮氏的女兒?”
父親默然而去。
“所以,你容不下馮媛?”
“不是我容不下她,陛下,”我冷冷答道:“論大小,我是姐,她是妹;論先後,我先進宮,她後進宮,論名分,她是皇后,我是昭儀,陛下,便是我容得下她,她容得下我麼?這本來就是一個死局。”
他默然,忽道:“妙蓮,我並不是不知道馮媛並無大錯,即便有錯,也夠不上廢后這一條,但是我還是廢了她,因爲我愛你——便是我的劫。”
五 阿媛
是,他愛我,我便是他的劫。
但是我容不下阿媛,並不是我說的這些原因,我容不下她,只因爲她是他的結髮妻子。
他一定沒有聽過南朝的曲子,那曲子裡說,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移,生當長相思,死當復來歸。
阿媛總覺得我用了手段重回宮中,便是心機深沉之人,須時刻防着盯着,稍有錯處便要拎出來敲打一番。
——她並沒有想過我當初爲什麼會忽然得病,爲什麼被迫出宮,又爲什麼多年不能與他相見。
她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因爲她是金枝玉葉,而我卑賤如泥。
並不是得病,姑姑逼我走,用的是毒。
我心中不忿,便常常稱病不去見阿媛,阿媛便命人手持皇后金牌來我寢宮宣召,召去作什,無非是折辱,讓我明白自己的處境,知道進退分寸。
其實我一直都很知道,不知道的是她。
六宮之中,皇后可以爲所欲爲,但是六宮之上,尚有天子,天子不能護我,未必不能責她。
阿媛爲人恭謹,少有紕漏——她太熟悉鮮卑貴族的傳統,可是她不知道皇帝想做的並不止是鮮卑的皇帝,他想結束這百餘年的戰亂,做中原的皇帝。
他要創建他自己的王朝,而不是守着先人留下的土地和規矩。
而阿媛不懂。
皇帝要遷都,她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皇帝要改制,她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皇帝改習漢服,皇帝鼓勵學漢語漢字漢禮,皇帝改姓爲元,每一次,她都站出來反對,原本皇帝只是不愛她,仍尊她爲後,然而一次、再次,他終於漸漸失去耐心。
最後爆發是在一次宮中家宴上——從一次家宴開始的情緣,在另一次家宴上結束。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太和十九年的夏夜,蓮花開了,紅似胭脂,白如春雪,蓮葉田田,下面有水流脈脈。四下裡掛了燈,燈影如珍珠成串,湖上有畫舫,水上有明月,月明如水,水明如玉。
恍惚就彷彿多年前初見時候的情形。
皇帝很高興,到酒酣時候忽然想起阿媛,命侍女去請皇后,阿媛因知我必在,不肯前來,皇帝再三催請,方姍姍來遲。衆人見皇后前來,都按禮制行禮,除了我。
我偏偏就不行這個禮——是,我嫉妒她,分明我才應該與皇帝有結髮的情分,偏偏我就不是他的妻,我只是他的妃——寵妃也只是妃,不是妻。
阿媛果然被我激怒,到皇帝請她入座時候,她怒聲道:“臣妾不願與狐媚同坐!”
我笑吟吟問:“哪個狐媚?”
阿媛口不擇言,又或者是多日委屈與憤恨一併發作出來,失了皇后的儀態,哭道:“臣妾就不明白皇上爲什麼一再護着你,你目無尊長,以下犯上,又慫恿皇上改衣冠,移禮制,棄祖宗規矩於不顧……皇上是要背棄祖先耶?!”
皇帝沉了臉。
過得幾日,便有諭旨下來,說皇后德行有失,收回璽綬,貶爲庶人,責遷居瑤光寺帶髮修行。
阿媛走的那一日來見我,她喚我“姐姐”,然而眼中有那樣怨毒的神色,讓我在恍惚中想起,多年以前,當我們都還天真不知世事的時候,她曾那樣親熱地叫過我姐姐,歡天喜地地同我說:“院子裡的芭蕉開花了。”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如今她站在一樹梧桐下面,怨恨地看着我,她說:“姐姐,你會有報應的。”
我淡然答她:“我等着。”
這是我們姐妹最後一次對話,她慢慢轉過身去,慢慢消失在塵埃裡,青燈古寺,我嘗過的苦,由我的妹妹繼續。
骨肉相連,血脈之親,阿媛,難道我的報應,就不是你的報應了嗎?經此一役,父親沉痾難起,終於抱恨而去。
阿媛走後,後位空置,皇帝要立我,有朝臣以我曾被遣出宮爲由反對,勸說皇帝立後以德。
拖了一年,又一年,終於不得不擺上議程。皇帝才下了旨,商議立後之事,偏逢大旱,驕陽似火,反聲如潮。皇帝親臨祈雨,不得,乃絕食三日,我上塔樓,見他消瘦,落淚道:“陛下原本不必如此。”
他微笑,說:“妙蓮,到我平天下時,我希望你站在我身邊。”
——是,站在他身邊,作爲他獨一無二的妻,與他並立於史冊之中。到這一世完結,再與他同歸於地下,許來世之約。
我於是也微笑,與他並跪,說:“陛下在這裡,妙蓮便在這裡。”
七日七夜,大雨傾盆。
朝臣便無話可說,我得鳳冠霞帔,他執我手,同上步輦,共祭太廟。他低聲同我說:“妙蓮,你我終於等到這一日。”
我側臉去看他容顏,仍如多年前清雅,於是微笑,那笑顏中卻濺出淚來。
我漸漸就忘記阿媛,以爲這一路下去,便相親相守,再無厄變。
六 結髮
我忘了她,可是她沒忘記我。她等了很長的時間,終於等到機會,這個機會,就是彭城公主。
彭城公主新寡,因阿夙久慕之,求我向公主提親。因皇帝出征在外,我上摺奏請賜婚,皇帝準。
我拿了諭旨給公主看,準備擇日成事,公主鬱鬱不樂,細問其故,她回答說:“我心上有人了,阿夙雖好,非我佳偶。”
我擡頭笑道:“妙蓮敢請陛下一猜,彭城公主的心上人是哪位?”
他默了一會兒,道:“無論皇妹的心上人是哪個,我做哥哥的,自然要成全她。”
我垂下眼簾:“我也能猜到,陛下必然會這樣回答,可是陛下,彭城公主的心上人是王肅。陛下應當記得,王肅有髮妻謝氏,是江左謝家的女兒,有子女二三人,眼下雖然都還在南朝,可是到底是結髮在先,難道陛下要公主作妾?還是要王肅如我父親一樣,停妻再娶妻?”
皇帝這才愕然,道:“這就是你非要皇妹嫁給阿夙的原因?”
我沒有回話——我並不是沒有私心,阿夙對公主愛慕已久,我做姐姐的,又何嘗不想成全他。公主經我再三勸說,便應了。
於是準備佳期,嫁妝與聘禮,馮家久無喜事,一時熱鬧非凡,我事必躬親,忙得頭昏眼花,此間有人上奏,請高氏進宮把平安脈,當時亦不在意,準了。
到高氏進宮那日,掀了簾子相見,彼此都驚詫莫名,是故人高菩薩——他從來都不知道我的身份,可是現在他在我的寢宮裡。
皇帝忽然回宮,孤男寡女深夜相見,人證物證,所有的辯解都成徒勞。
——連人證物證都給我準備好了,那道請醫奏摺,必然是找不到的。
至此方知原來彭城公主到底不願意嫁給阿夙,所以星夜冒雨前去軍營,請皇帝回來。
至此方知原來阿媛恨我至深。
——知道高菩薩曾爲我看病的人並不多,惟有阿媛輕易就能夠打聽到,處心積慮,我終於沒有逃過的陷阱,深夜在寢宮私見外男,我與皇帝的情分當不得這千鈞一擊。
“你要說的,就只有這些?”他冷冷看着我,我知道他不信我,到這時候,便是他信,也是枉然。
我屈膝向前,低聲道:“不,我還有話要說。”
他俯身,我在他耳邊說道:“廢后是大事,陛下若以我與高菩薩事治罪,則必爲天下人笑,我已經想過,陛下可稱我巫蠱爲禍,欲圖君位,如此如此……便可掩過。”
他只冷冷地笑:“你倒打算得周到。”
——他恨我。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我知道的。
我微笑道:“我爲陛下,一向是周到的。”話語間,袖中刀光突現,皇帝驚而變色,而刀刃已經刺入我的胸口——是多年前他在月下贈與我的匕首,我一直貼身而藏,須臾不曾離身。
血染重衣。
我抓住他的手,這麼近,我可以最後一次看清楚他的容顏,也最後一次,看到他眼中慘淡的血光,我低聲道:“……說,信我。”
我知道他信我是沒有用的,事情到這種地步,便是他信我,也不能堵住悠悠衆口,但是我只要他信我。他信我,便是今日衆口鑠金,日後史筆如刀,我也安然怡然。
但是他終於沒有應我,只用力抱住我,有淚潸潸而下。
尾聲
皇帝一直在外打仗,出征了,回來,不得幾日,又再次出征,而廢后的詔書遲遲未下,我只是被幽禁在宮中,站在窗邊,有時候花開了,有時候葉落了,他一直都沒有來看我。
打仗只是一個藉口,他要避開的是我,又或者是他自己,他與我多年的情分,便是我們共同的傷,在生一日,就痛一日,日痛日深,日深日苦。
當時明月,兩處落相思。
太和二十三年秋,北海王與長秋卿白整闖入我的寢宮,說有皇帝口敕:“後宮久乖陰德,自尋死路,賜自盡,惟葬用後禮,以掩馮門大過。”
我鎮定地看着他,問:“皇上是不是已經去了?”
他遲疑,我轉問白整,白整說是,我問:“皇上還說了什麼沒有?”
白整說:“皇上說,他信你。”
我於是點頭說,好。
生同衾,死同穴,便是三千世界裡最最完滿的一段深情。
拓拔宏,北魏孝文帝(467-499),在位二十六年,文治武功,皆不弱於人,大力推行漢化,改漢姓,行漢禮,定漢制,又遷都洛陽,鮮卑遊牧民族由此而盛。病逝於南征路上,年僅三十三歲。
馮潤,又名妙蓮,北魏孝文帝第二任皇后,長樂信都人,文明太后之侄,庶出,與孝文帝感情甚篤,因咯血之症出宮,病癒後被孝文帝接回宮內,封昭儀,三年封后,因私通高菩薩事爲彭城公主告發,被禁,孝文帝遺命賜她自盡,諡號幽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