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前塵恨

出版外部分.陌上花二,前塵恨

簡懷箴清雅的面容上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清幽。她雖已經是有年歲之人,卻仍舊風華絕代,不減當年。

這江南小巷,這幽幽寧靜,只怕是一去不復返了。這小巷之中的日子,原本予她一個錯覺,彷彿能夠天長地久,到如今寧靜被打碎,一切終究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這時她心中忽然一動,見着一道人影匆匆離開。簡懷箴看在眼裡,心中突然怦怦一跳。

那人身材挺拔,一襲青衫如淡淡墨色沁染而成,頭上戴着蘆葦編織而成的斗笠,斗笠四周的幔布垂下來,遮住大半張臉。遠遠看去,像是尋常漁民一般,走在人羣中,半分也不引人注目。

簡懷箴只是匆匆看了那人眼睛一眼,那個人的背影,竟然是——像極了方寥。

百般糾結,柔柔的情絲一層一層的纏上了,然後縛得越發緊了,再也解不開了。

若是相認了,那又如何?這異地相逢,見了面徒自心中惆悵,卻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簡懷箴微微恍惚,前塵舊事,一時全涌上心尖。下意識跟上方寥,許是爲了曾經記憶,好也罷壞也罷,總是如青春的歲月,讓人忍不住留戀的。

等她回過神來,方纔發覺自己正在一個無人小巷之中,周圍並無他人,唯獨只有自己和方廖。方寥皺皺眉頭。

他早就發現,有人跟隨自己後面,只不過周圍一直有人,所以發作不得。那女人足步又輕又軟,顯然是女子無疑。

等到那女子靠近,方寥忽的動手,劍光一閃,毫不容情。

這麼多年過去,方寥骨子裡,仍然如曾經那般冷然。

這江湖之上,相互廝殺,卻也毫不留情。然而回首那一剎那,方寥心中卻有莫名感覺,似乎有種莫名的熟悉,惹得他心中微微一動,心中莫名生起一股驚恐,手中的劍卻是一遲。

那道素色的人影忽的飛起,冉冉衣角翩飛,那飛來的劍氣,將女子素色的衣角攪碎半片。

簡懷箴柔柔的嘆了口氣,躍起時候,頭顱忍不住上揚,頭上面紗落下,露出簡懷箴的面容,淡淡的遠山眉,黝黑的眼眸之中帶着些許淡淡憂愁。

她揚起眸子,清清亮亮的望着方寥。雪白的素手輕輕一揚,兩根梅花針隨手飛出。

簡懷箴梅花針雖然是一絕,方寥倒也不是躲不開,只不過見着簡懷箴,這兩針自然躲不過。那針只是帶去他面上的一片黑紗,並不曾損害他半點肌理。那團黑紗隨風飛去,方寥面孔裸露出來,不由自主伸出手摸摸面容。

他只在黑暗中行走太久,已是很久不曾把一張真面目露於人前。

廿載後在一個江南的小鎮上,忽然重逢再見,千言萬語都只化作無言。他們就這麼癡癡相對,許久,才恍然知道今夕何夕。

簡懷箴袖兒一舞,整個人飄然的落在地上,袖子輕輕一卷,負手在背,目中轉動,也不知道是喜是愁。

“你,你爲什麼在這裡?”方寥忍不住向前幾步,想象當年一般,捉住簡懷箴的肩膀,然而手伸到半途,忽的又頓下來。

“我也想不到,千里迢迢,你我居然在這裡見面了。”

簡懷箴的心口一緊,立刻又鬆了,恢復了平常之態。

這麼多年來,她已經學會很多很多年輕時候不曾學到的。

眼前男子容貌和從前比似乎一樣,又似乎變了好多,他眼中仍然帶着幾分的冷傲。只不過他的樣子,彷彿滄桑了很多,他鬢髮之間,隱約有了白色的頭髮,顯得有幾分憔悴。

這麼多年,方寥想必也很不好過。

簡懷箴惆悵,千言萬語,但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方寥也瞧着眼前的簡懷箴,不是從前打扮,素衣翩翩,一身清爽,並無多少其餘的裝飾。她烏髮綠鬢之上,再不似從前滿頭珠翠,只隨意挽了髻,插上一根檀木釵。

這樣子打扮,簡懷箴越加顯得清減,歲月給她眼角帶來了皺紋,卻也無損她原本的絕代風華。

“若是無事,我,我先走了。”

在簡懷箴那清目逡巡凝望之下,方寥居然有些侷促不安,他漂泊江湖這麼多年以來,廿年夜雨廿年燈,經歷過重重風霜,原本以爲這一生再也不能見到,卻也千萬次想象兩人再次見面會是怎麼樣的場景,從來不曾想到,是如今這樣。

“你多保重——”簡懷箴心中千言萬語,卻忽然只說這一句話。

兩人錯身而過時候,簡懷箴心中感慨,只覺得平靜了許多年的心湖,微微有了些許的褶皺。

如果不是方寥當初做了那麼多的錯事,也許今日她便不會獨自隱居在這江南小鎮上,如此淒涼。也許,她早已經與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雙宿雙棲,做一對羨煞旁人的江湖伉儷,就像是師父龍語萍和青衫大俠沈明風一樣。

然而,一旦錯過,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低斂着眉目,正準備離去。只是,低頭的剎那,她無疑中瞥到了方寥的手,她心中一緊,高聲說道:“慢着……”

那溫軟的手掌握住了方寥的手,讓着方寥心中一熱,冷硬的臉上也有了一分異樣的表情。眼前的女子目光如水,那纖弱的手掌也沒什麼力氣,只不過方寥卻感覺掙脫不了那柔軟手掌。

簡懷箴臉色卻沉靜如水,擡起頭來,眼中有那無限關切:“方寥,你中了很深的毒。也奇怪難見。這毒名喚三十年追魂,一旦發作,必然必死無疑。”

方寥武功又高,警惕心又強,能夠讓他中毒,本也十分難辦。

方寥苦笑道:“我知道,是如妃。如妃她心狠手辣,又多疑善變。當年我接近於她,她曾經要我吃下一顆毒藥,方纔肯信我。”

簡懷箴默然無語。當年的如妃的心狠手辣,方寥又怎麼會不知道?只不過對方廖而言,家族血仇遠遠比自己性命還要重要。爲了能夠取得如妃的信任,當年的他什麼都肯做得出來。

而也就是這份怨毒,讓兩個人有緣無分,雖有情愫,但並無結果。

情的滋味淡的似水,卻又烈得如火,百般滋味,難描難敘。

那心中難受時候,卻也不免還有連綿溫柔,簡懷箴低低的說:“那你明明知道中毒了,怎麼不找大夫瞧瞧。”

“如妃那般狡猾,爲了控制我所下的毒藥,平常的大夫,哪裡能解開。”方寥的聲音中沒有一絲溫度:“何況,我這條命,是死是活,又有什麼干係。上蒼肯讓我多活這二十多年,我已是賺了。”

“平常的大夫,自然不知道是什麼毒,可是你爲什麼不肯來找我?”簡懷箴淡淡的說,只是尋常的口吻,如同最爲平常的朋友。

“我怕你擔心——”方寥硬生生的說。

簡懷箴嘆了口氣,說道:“這毒既然名叫三十年追魂,便是因爲潛伏期久極了。有些人中毒之後,足足過了三十年,方纔暴斃身亡。而有些人,不足三年便死去。方纔,我瞧見你的手上出現一粒白斑,這便是毒發的前兆。恐怕不足三個月,毒藥一定會攻心。“

方寥倒是苦笑道:“當年我做了那麼多錯事,如果今日當真毒發而亡,也當是種什麼樣的因緣,得什麼樣的果,與人無尤。”

簡懷箴的目光堅定如冰,她冷冷掃過方寥沾滿風霜的面龐,靜靜說道:“我是不會讓你有事的。你當是我們朱家欠你的也好,當我是你的……朋友也罷,總之,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一番話兒柔腸百折,就算用清清淡淡的口氣說出來,仍然叫人一陣蕩氣迴腸。方寥心中某一塊兒被觸動,心中陣陣酸澀。

於是,方寥再也沒有拒絕,跟簡懷箴走過長滿青苔的青石板,走回到那條悠悠的江南小巷中。

方寥一時有些感慨,道:“恐怕誰也不曾想到,名震天下的懷箴公主隱居在一條落寞如斯的巷子中。梨花滿地不開門,倒也別是一種安穩。”

簡懷箴只是淡淡地笑着,少年時的叱吒風雲,少年時的恩怨情仇,到如今恍若一場清夢一般,猶如這滿地的梨花杏花,鋪滿了流水一般的記憶中,卻隨着歲月漂流地越來越遠,越來不着痕跡。

物是人非,已然事事皆休。

白清清見着方寥走進房中,眼角生出一剎那的詫異,卻在瞬間被水樣的悲傷給淹沒了。與方寥重逢,她心中也自然歡喜,也爲簡懷箴歡喜。只是,眼見着她們重逢在落花時節的江南,而自己心中的那個人兒,卻要在一個月後被處死,她心中的悲慼,自然是不足爲外人道。

簡懷箴體諒她的心情,柔聲說道:“清清,方公子身重劇毒,我需要幫她療傷,你先回房中去,好麼?”

白清清點點頭,斂着裙裾慢慢走回去房中,看着她孱弱清瘦的背影,簡懷箴心中又是一陣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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