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賬?
京兆尹要找蘇玉齋算的賬很多,這頭一筆自然是關於案子的。每次漱玉齋搶在京兆尹前面破案,都讓這位女神捕氣得撓牆。
但身爲神捕,技不如人,實在也不好意思做出什麼報復的行爲。
果不其然,剛點燃蠟燭,便見孫朝紅將最新的畫本砸在她面前,宋軼覺得委實有些冤枉,每次出畫本都這樣殺上門,真的好嗎?
何況,這個案子似乎是在司隸臺吧?京兆尹何時這麼仗義了,竟然爲司隸臺來討公道?
“這個案子怎麼回事?”孫朝紅大馬金刀地往凳子上一坐,一副審問犯人的架勢。
宋軼提起茶壺給她倒了一杯涼茶,推過去,完全無動於衷,“要不要我給你包紮一下手?”看,指甲都被硌斷了,還有兩根手指血肉模糊,嘖嘖,這傢伙簡直是鐵打了,眉頭都沒皺一下。
孫朝紅橫她,宋軼兀自倒了水用帕子給她擦手指,還上了藥。
“疼疼……”孫朝紅那興師問罪的氣勢便瞬間泄了七分,乖乖地讓宋軼給她包紮。包完了她又覺得有些憋氣,警告道:“別以爲這樣討好我我就不跟你算賬!”
宋軼笑眯眯地看着她,饒有興味地捏起茶杯喝了一口,“這畫本都是畫骨先生畫的,你怎麼來問我?”有本事你上麒麟閣去啊,麒麟閣的牆絕對沒這邊高。
“呵呵。”孫朝紅冷哼完就不說話了,別有深意地看着宋軼,不再說話,反而勾起了宋軼的興趣,虛心求教,“你在呵呵什麼?”
孫朝紅放下茶杯,一臉高傲,“我探過麒麟閣,而且不止一次,那裡根本沒人。”
宋軼無動於衷,“你擔子可真大。我都不敢進去。”
孫朝紅瞥她,“可我又發現另一個問題,麒麟閣有人時,薔薇園卻沒人,你覺得我該如何解釋?”
宋軼剛要啓口,孫朝紅又提醒道:“我都是半夜探的,你可別拿什麼出去辦事來搪塞我。”
“咦,孫神捕莫非有什麼獨特見解?”
“我有八分的把握,你就是畫骨先生。”
宋軼那叫一個淡定,連多餘的驚訝或者惶恐都沒給她一個,反而氣定神閒地說:“只是八分猜測便不是把握,做賊要拿髒,孫神捕總要拿出證據不是嗎?何況,畫骨先生是年逾花甲的男子,而我,可是青春年少的大姑娘。”
“都說畫骨先生被火燒傷,誰也未見過其真面目,不是嗎?有誰能保證那張面具下掩藏的不是個年輕女子?若說聲音、體態,這些都是可以模仿的。我就見過幼兒模仿出老者的聲音。”
“孫神捕怎麼會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爲什麼會懷疑?
大概從第一次認識宋軼她就忍不住要懷疑。那時她是泰康城街頭的乞丐,沒少在街頭打架,但身爲前朝建武將軍之女,她本性剛正,即便是當乞丐都當得正氣凜然,儼然成爲一方守護神。
一次偶遇碰到被搶了錢袋的宋軼,兩人便結識了。一來二往,宋軼對她很是讚賞,兩個月後,《驚華錄》突然出了一篇俠女傳,說的便是她,不久,趙誠便找到她,說要聘他爲京兆尹捕頭,守護泰康城百姓。
當時她懷疑過,因爲她覺得,畫骨先生不可能隨便聽了一個小輩的話就出這麼一篇足可以改變人一生命運的文章,但是百姓口中德高望重的畫骨先生怎麼可能會是一個弱質女流,而且還是一個貪財好色之徒,若真是,孫朝紅覺得首先自己這一關就過不去。
在孫朝紅逼視的目光下,宋軼只好嘆氣,“你的眼光很好,其實,我是畫骨先生的徒弟,雖然現在能力有限還未被他承認,但我的畫技是跟他學的毋庸置疑。”
“你休想蒙我,多少有才有貌世家子弟捧重金想拜到他門下都被斷然拒絕,他怎麼可能收你爲徒?”
宋軼愈發淡然,“論才學我或許是在他們之下,但論畫畫天賦,我想這泰康城大概沒幾人能比得過我。”
這個問題這樣爭執下去根本沒有意義,孫朝紅臉色一正,言歸正傳,“還是來說說這個畫本。”
“誠如你所見,畫本已經畫的很清楚。”
“好吧,我就直說了。這個案子司隸臺是從京兆尹手裡搶的,畫本雖然出了,但司隸臺並沒有查到那位真兇,換句話說,真兇如今還逍遙法外。咱們那位趙大人呢,就是想搶下一步,找到兇手,給司隸臺點顏色看看。價錢好商量。”
一聽到錢,那淡漠的眸子果然突然間賊亮,孫朝紅直覺一股涼氣往心口冒,畫骨先生絕對不可能是這個混蛋,絕對不可能!
“你看,眼看冬天就到了,薔薇園也該置辦一些過冬的物什是吧,那就一百兩,如何?”
孫朝紅又咽了一口氣,若是她,這個錢她絕對不會給,但趙誠那個敗家子,有錢燒得慌,就想讓司隸臺吃癟。
將銀票掏出,孫朝紅的臉色不是太好看,“說吧,死者是誰?兇手又是誰?”
宋軼笑眯眯地將銀票收好,那猥瑣氣質即便戴着面具都壓不住,“其實吧,這個死者,你可能認識。”
認識?
孫朝紅悚然一驚,她認識的風塵女子可不多。
宋軼取出一張畫,遞到她手裡,“站在朋友的立場,這個案子,我建議你不要插手。”
孫朝紅急不可耐地將畫卷抽過來,迅速打開,便見一張熟悉的臉龐映入眼簾。
“竟然是她……”
都是前朝罪臣遺孤,難免有些同病相憐。孫朝紅每每憶起自己流落街頭當乞丐的處境時都會想起杜秋娘,杜家和孫家一文一武,其實論交情並不多,只不過都是擁護前朝司馬皇室一族,算是同派。
不同的是,大晉滅亡,建武將軍守城失敗,戰死沙場,新帝表其忠烈,還追封了忠勇侯,只不過孫家一門有些愚忠,竟全族爲大晉殉葬了,孫朝紅是被母親偷偷託人帶走的,她的身份只有宋軼知道。對此,她還鬱悶了很久,因爲這個混蛋只是跟她相處了兩個月,就將她的老底給挖了個乾淨,估計整個天下也沒誰有這能耐了。
杜家的結局比較慘,杜家一門算不得多幹淨,多少也幹了些天怒人怨的事兒,便被開元帝給抄了家,男子或死或流放,女眷沒籍教坊司。活着比死人受罪,還得揹負千古罵名。
每每思及這些,孫朝紅便覺得自己活得正氣,死也清清白白,很好。杜秋娘跟她不同,即便身在教坊司,也想脫離罪籍,重新過上人上人的日子。有理想是好的,但這種想法,便是癡心妄想,很容易讓人認不清現實誤入歧途。
孫朝紅就擔心某一天會她把自己給逼上絕路,果不其然……
“兇手是誰?”
宋軼也不隱瞞:“吳侍中之子,吳尚清。他的妻子是柳家貴女。想來杜秋娘是想用這個孩子要挾吳尚清納她入府,脫離罪籍,但柳家女生性暴虐,吳尚清恐怕有些懼內,否則杜秋娘已經懷有身孕不會遲遲不納她入府。”
“你怎麼確認是他?”
“你忘記了,畫骨先生有最靈通的消息渠道,整個泰康城的乞丐都爲他所用,平日裡,他們最喜歡蹲守在這些貴族府邸和貴族子弟的流連之地,看到的聽到的,可比京兆尹衙門甚至比司隸臺都要深入全面得多。”
“這麼說,這只是你們的推測,並沒有真憑實據?”
“證據那是你們衙門的活兒,我相信,以吳尚清拋屍都記得給死者換身村婦衣服的謹慎,那些證據應該會處理得很乾淨。”若非那件衣服被主人繡了一朵別緻的梅花,這樣尋常的衣服裹住的屍體,恐怕是無人認領的。
這一點,孫朝紅又如何不知道。
“案發現場在哪兒?”
“望月湖畔梅園。”
孫朝紅點點頭,擡腳便要走,宋軼在她身後道:“即便你找到證據,也定不了吳尚清的罪,一個章柳吳氏,從前朝的二等門第,晉升到本朝的頂級門閥,足以說明他們於大宋建國的功勳,而古月坊沒籍的皆是罪臣女眷,吳尚清又是章柳吳氏嫡系獨子,享有世襲爵位,乃真正的勳貴,別說殺死一個教坊女,即便他打殺了整個古月坊的樂姬,朝廷現在也不會輕易動他。”
這個案子其實有些尷尬,京兆尹治不了,但司隸臺能治卻未必肯治。
以司隸臺的手段,應該已經查到兇手是誰,卻遲遲沒有動手,那麼只有一個解釋,司隸臺正打算用這個契機跟章柳吳氏博弈。
劉宋建立後與前朝最大的區別便是遏制大族勢力,加強皇權,司隸臺作爲皇帝清掃敵人的特權工具,動誰不動誰都是有講究的。
顯然,吳尚清的案子是非常適合拿來跟章柳吳氏談個好買賣。至於是收地、收權還是其他陰暗交易,那就不是咱們老百姓能夠過問的了。
何況除此之外,吳家跟虞家關係匪淺,豫王的丈母孃虞芷蘭跟吳侍中吳邕乃是青梅竹馬的情誼,如今兩家都是御前受事,聯手對付其他世家,那戰鬥情誼也是不低的。
今日在虞府看到劉煜,指不定談的正是吳家的事兒。怎麼看,吳尚清的事兒司隸臺也不可能法辦他。
孫朝紅這一頭熱,並沒有什麼實質意義。但這位女神捕的執行力卻還是讓宋軼開了眼界,她竟然簡單粗暴地直接上門捉吳尚清去了。
她慌稱有人報案說杜秋娘與吳尚清見面之後消失不見,懷疑吳尚清殺人毀屍,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殺到了吳府。
侍中之職,別看官職不算太高,但文武之官,凡加任侍中者,便可入禁宮受事,是皇帝身邊真正的心腹臂膀。再加上章柳吳氏這樣的名望世家,一個小小的教坊女的生死的確是無法撼動的。若在前朝,這種身份的女子即便是被權貴當衆烹來待客,都是聽之任之無人管之。
所以,京兆尹的人到了吳府,直有一刻鐘被人涼拌在大門之外,一點不出人意料。若非這門閥世家顧忌風評,怕圍觀百姓越聚越多,這才請了孫朝紅入內。
至於談了些什麼,宋軼不知道,反正孫朝紅並沒有抓到人便是了。
“這些權貴,太他孃的不是人了!”孫朝紅來找她飲酒,說得最多的便是此話。宋軼定定看着她嘴上一片鬍鬚,這造型這色澤,這粗細,倒是挺適合她臉型的。
與孫朝紅相識數年,這位每次鬱悶不得發時便會貼鬍子,宋軼一直不懂她怎麼會有如此詭異嗜好。只是,一旦貼上這鬍鬚,這位便會肆無忌憚爆粗口,這真是令人一言難盡啊。
“說話!”
“嗯?”
孫朝紅橫眼。
宋軼由衷稱讚:“你的新鬍鬚蠻好看的。”
“禽獸!太沒心沒肺了,秋娘可是送了性命的。”
宋軼很合適宜地嘆了口氣,“這個結果不是早料到嗎?你非要去碰釘子,吳家能讓你把吳尚清抓走纔怪呢。當那麼大的門閥擺在那裡是好看的嗎?”
孫朝紅鬱結,京兆尹不能動,司隸臺又忽視,這天下還有誰能治得了他?
犀利的眸子猛地一轉,鎖定那座圍牆高聳的麒麟閣。宋軼悠悠看過來,“你不會想打畫骨先生的主意吧?他是絕對不會過問這些事的!”
“他統攝《驚華錄》衆榜,難道吳尚清這種人渣還有資格掛在上面?”孫朝紅的想法很簡單,在所有人都在揣測畫本中命案兇手是誰時,吳尚清的名字突然從《驚華錄》中被剔除,那不就是明確的指向嗎?到時不管是誰要藏也是藏不住的。
這些豪門世家可是比小老百姓更在乎風評,她不信這一招他們還敢無動於衷。
“別忘了,你們漱玉齋可是收了我們京兆尹一百兩銀子。你這個徒弟是不是該做點什麼?”
宋軼:“……”這絕對是要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