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小仵作眼觀鼻鼻觀心,眼神定定,絲毫破綻也未露出。劉煜鳳眼眯了眯,身長、腦袋、纖細的手腳,和露出的一截嫩脖子,衣服雖然寬大,但並不能掩飾他不盈一握的腰身。再看喉結,平滑如玉,無明顯起伏,這分明是個女子,即便她胸懷比男人還坦蕩。
再目測了一下那雙腳的尺寸,相對於女子,這雙腳大得有些過分,自然不可能像昨日踩自己那隻小腳一樣纖細。
打量完,劉煜這纔將視線重新落回那張白淨的臉上,便見得對方正晾着一口小白牙衝他笑得那叫一個憨態可掬,彷彿對他的打量很是期待和受寵若驚。
視線相觸,劉煜感覺有一隻小螞蟻張牙舞爪地向自己撲過來,懶懶撇開眼,衝趙誠道:“去義堂。“
義堂是各個衙門存放未檢或需複檢的屍體的地方,甫一進門,衆人便被那股酸腐味兒薰得皺眉捂鼻,然而在劉煜的眼角餘光鎖定範圍內,那個小仵作依然在脈脈看着他,那雙不合稱的大腳嘭地一聲踢到門檻,趙重陽像拎雞仔一樣提住她領子纔沒讓人摔倒。
“你行嗎?才進門就被嚇軟了腿,後面屍體擡出來,可別嚇暈過去。”
他很能理解京兆尹比一次輸一次的心焦,可仵作換了一個又一個,不能一個比一個不靠譜啊,就這樣柔弱的,嚇暈了事小,一不小心嚇得一命嗚呼,可別說是司隸臺草菅人命。
小仵作默默地將他的爪子從她的後脖子處扒下來,面無表情地說道:“大人多慮,屍體哪有活人可怕?何況,即便是屍體,也保存着生前美好一面,只是很多人不會發現罷了。”說罷,還挺了挺坦蕩的胸懷,驕傲地往前走去。
趙重陽:“……”
這聲音也不像,劉煜終於得出結論,是了,前一日才從他手裡溜走的人,怎麼可能第二日便敢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他面前,那無異於自尋死路。
感覺到劉煜對身後對話的注意,趙誠頗爲得意,“今日我找的人不錯吧?”
劉煜不置可否,“未必。”
兩人在堂上坐下,屍身被擡了出來,蓋屍布被揭開,視線觸及屍體那一剎那,半數人盡皆避眼。這哪裡是一具屍體,分明是被野獸啃食未盡的碎肉渣。
趙誠佯裝鎮定,視線就勢轉到劉煜身上,道:“還是以一炷香爲限?”
劉煜直視殘破女屍,眉頭都沒皺一下,淡漠道:“老規矩。”
視線再次掃到那個單薄身板上,連見慣屍體的仵作此刻都要被這屍身的慘樣弄得皺眉,而這個小仵作卻瞪大眼睛,目光灼灼,帶着幾分飢渴,恨不能貼到屍體上去。
這小仵作是個變態吧,他怎麼從她眼中看出了激動歡喜?
“點香!”
一聲令下,比試開始。
一側筆墨鋪就,爲示公平,驗屍期間不得言語,各自將答案寫在紙上,以供評判。
三人同時打開隨身攜帶的褡褳,只是其中兩位褡褳裡是各種刀具鉗子以及薑片等物,而那個小變態的褡褳裡只有筆墨紙硯,光是筆就有不下十種,瞬間惹得衆人側目,劉煜終於有點不淡定了。
一側的趙誠眉頭更是狠狠跳了一下,方纔的驕傲蕩然無存,反而疑心道:這個人不會是司隸臺派來拆他臺的吧?普天之下,有誰能拿筆驗屍?
像是感覺到衆人質疑,小變態卻擡起頭來,晾出兩顆小白牙,道:“我家祖傳絕學,與尋常驗屍技藝有些差異,若只是辯死者身份,絕無出其右者!”語氣篤定,信誓旦旦,這般莫名自信讓人不忍直視。
這回,不止劉煜覺得有螞蟻在手心爬,連趙誠都覺得剛噎了一隻蒼蠅梗在喉嚨,那感覺真是無以言表。司隸臺的仵作徐渭更是多看了人一眼,普天之下,論驗屍,他居第二沒人敢居第一,他卻從未聽過什麼能用筆驗出死者身份的技巧,顯然,這個小東西是在故弄玄虛。
很快,這個小變態再次刷了他們的三觀。
兩位仵作忙着查看屍體,判斷結論,而她則是在忙着畫畫。而且是非常認真地一邊看屍骸,一邊畫畫,整個過程看起來十分享受,就差哼唱個小曲兒表達此刻愉悅的心情了。
趙重陽非常好奇地移到她身後探着脖子看了看,這一看,眼睛變有點捨不得移開。
小仵作在畫畫沒錯,但畫的不是這具女屍,而是一位容貌姣好的美人兒。嘖嘖,那大大的眼睛,那小巧的鼻頭,還有那一點朱脣,嘖嘖,這容貌雖說不上傾國傾城,但絕對也算風情萬種,撩人之極。
很快,堂上坐的劉煜和趙誠都發現下面站的衙役徒隸一個個簇擁在小變態身後,面帶桃花,春心蕩漾漫無邊際。
連趙誠都有點坐不住想要去看看她到底畫的什麼,竟如此吸引人,但鑑於劉煜穩如泰山,他也不好在司隸臺失了風度,一張俊臉都端僵了。
一炷香燃盡,三人停筆,兩位仵作相繼將自己驗屍結果奉上,所有人的關注點這才重新落在比試上。
京兆尹這邊仵作率先說道:“無名女屍,身長五尺三寸,年約二十。身體被撕碎,手腳各少了一隻,肚腹被掏空,頭頸皮肉剝離,面目難以辨認,要從長相確認身份已無可能。”這一點自然沒人有異議。
“雖然她穿着山野村婦的粗劣麻布,但僅存的部分皮膚白皙光滑,一看便是常年保養得益之人。手指細白如蔥,尖端有薄繭,很可能擅長琴技,丹蔻價值不菲。種種跡象表明,這女屍絕對不是一位山野村婦,而該是某富家女眷。很顯然,這是一起殺人拋屍案,兇手爲了掩蓋其身份,纔給她穿了村婦的衣服,丟進了野狼谷。”
京兆尹的仵作看着司隸臺的仵作,很有一點挑釁的意思。趙誠十分欣慰,也含笑看着劉煜,彷彿此番,他們勝券在握。
司隸臺的仵作徐渭不緊不慢,躬身上前,道:“兄臺與我所見略同,只有兩點不同。一,此女子並非富家女眷,而是風塵女子,因爲,她指尖豆蔻,顏色俗豔,富貴人家向來不屑。二,她,懷有身孕,死之前剛小產。這一點,兄臺只需仔細嚴查一下,不難發現端倪。一炷香,的確太短,難免遺漏。”
京兆尹這位新仵作揭開女子衣物,又看了幾眼,神色大變。趙誠臉色也黑了下來。
不過幾句話,高下立判。
“還要比嗎?”劉煜準備起身,顯然已經打算無視堂下那個拿着屍體畫美人的詭異存在。京兆尹所有人把視線盡皆投向那個畫畫的傢伙。司隸臺的小徒隸也看過來。
小變態將小身板挺得筆直,更顯坦蕩胸懷。上前數步,張開畫卷,高昂頭顱,道:“比驗屍,在下甘拜下風,但論辯死者身份,刻骨畫像能復白骨生貌,當是首選。”
衆人皆是一愣,顯然被她這突如其來的一招給鎮住了。
無名女屍,容貌被毀,若知其身前畫像,的確可事半功倍,但,這種詭異之事,無端被這個舉止怪異的傢伙做出來,誰信了她纔有鬼呢!
一時間,義堂落針可聞,數十雙眼睛盯住她,竟沒一個人接話。小仵作卻只管拿眼看着劉煜,劉煜眯了眯眼,卻並不迴應。
這等無稽之談當然不需要他一個豫王來當場辯駁。
“什麼刻骨畫像,聞所未聞!你該不會是想混水摸魚吧?”京兆尹這位仵作爆了。
還是司隸臺那位更冷靜,“你說這是死者,可有證據?”
面對質疑,小變態淡淡一笑,完全無視,“我不需要證明,是與不是,查查便知。”轉而又對劉煜道:“這是祖傳絕學,無人肯信,草民也不強求,但豫王殿下乃人中龍鳳,一定能看出這畫像的不一般,殿下若聘我入司隸臺,這畫像便當是見面禮。”
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是想進司隸臺?
趙誠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這是今早來京兆尹報道應聘的人吧?爲什麼現在要在衆目睽睽之下嚷着要進司隸臺?
趙誠目光憤憤,劉煜卻淡定自若,“請恕本王眼拙,實在看不出姑娘這畫像有何特別之處。”
姑、姑娘?
所有人頓時明瞭,原來這又是一個藉機覬覦他家殿下美色的傢伙。各種情緒一股腦兒全部涌上心頭。
別說先被欺騙的京兆尹諸位了,昨晚因爲護駕無功,讓他家殿下被採花賊輕薄出一塊淤青,今早又讓他家殿下當衆被人覬覦的司隸臺衆位也義憤填膺,趙重陽率先出來,大手一揮,道了一聲“姑娘失禮了”轉身便拎起小仵作的領子,順手將人扔出了司隸臺。
小仵作從地上爬起來,撣掉身上塵土,負手而立,生生站出一身傲骨,搖頭嘆息,“豫王殿下不收我,一定會後悔的。”
趙重陽抱胸而立,“若姑娘不馬上消失,我想你也會後悔的!”
小仵作又是一陣嘆息,轉身離去,背影孤高冷清,竟似一株遺世獨立無人能賞的空谷幽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