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拔拔府上的馬車親自到漱玉齋接人。馬車上有拔拔氏的紫金標誌,只要往人前一放, 誰都知道這是那位勳貴之家。
因此,這輛馬車出現在漱玉齋, 很是招來不少視線。以鮮卑貴族的傲慢, 錦釐斷然做不出如此貼心的事兒。
宋軼滿意地點點頭, 昨日爲拓跋琿辦事,算是值了。
收拾好東西, 宋軼踏上馬車,兩個男人後腳便跟了過來, 宋軼撩開簾子看着他們, 薛濤也就罷了, 沮渠牧是怎麼回事?
“你可以當我是書童。”沮渠牧說。
宋軼想了想, 這位北涼皇子該不會是想從拔拔那兒下手吧?他三日未回宮了, 武威公主也沒有再派人來請, 大概他們之間現在需要一座橋樑, 或許拔拔氏很合適。
劉煜暗戳戳地站在陰影裡, 等着沮渠牧吃癟, 誰知道,宋軼不但同意了,竟然還讓他上馬車同乘。
劉煜一下躥起來,那個小混蛋不知道男女授受不清麼?
宋軼到時,錦釐在校場練習騎射,姚瓊也在。聽得稟報, 他只道:“讓他們等着吧。”
一箭出去,百步穿楊。
“你這人,忒不厚道了。既然答應阿琿,要與他們方便,如今人來了,你倒拿起喬來。嘖嘖,你是故意要給人難堪是吧?”
錦釐收起弓箭,回到這邊灌了半壺水下去,擡眼看到姚瓊又在把玩那個陶俑,陶俑裡又灌了酒,從嘴那邊吸吸便有美酒溢出。姚瓊就跟只偷腥的貓一般,有一下沒一下地啜那張小口,錦釐看得直皺眉。
“我說,你是不是該收斂一點。令尊讓你回平城可不是爲了讓你玩物喪志的。”
姚瓊盯着陶俑,眼也不擡,“老頭子讓我回來多陪陪武威公主,他盤算的什麼我還不知道?對這事,實在提不起興趣來。”
“你就對這種東西提得起興趣?”
姚瓊大笑,“若是遇上這樣的美人兒,我立馬娶他回家!”
錦釐很有些不屑,“只不過做給人把玩的玩物罷了,你還當真了?這畫古樓做這種玩物,着實有傷風化!”
風化?這是他們鮮卑族該掛在嘴邊的詞麼?
“你怎麼跟阿琿一樣,做事越來越一板一眼,跟那些個老古板的漢人似的,我們胡人可沒那麼多虛僞的禮儀客套。”
“還真是夏蟲不可語冰!”
“你說什麼?”
“沒什麼!”錦釐擺擺手,不與他一般見識,翻身上馬,彎弓搭箭,繼續騎射去了。
“你在蔑視我!胡人就按胡人那一套定輸贏!”姚瓊躥起,騎馬追上,其威風程度絲毫不輸給錦釐。
於是,兩兄弟把有客上門的事情順利地忘到西北坡去了。
眼見看到午時了,兩人才捨得走出校場,接過侍從送上的汗巾子擦完汗,兩人互看一眼,愣了愣。
錦釐回頭,“漱玉齋的人可還在?”
侍從似有些猶豫,“還在前廳。”
“出了什麼事?”
“這個、小的也說不清楚,還請公子親自前去看看。”
錦釐暗自抹了一把汗,若是讓拓跋琿知道自己將他的貴客晾了近兩個時辰,他的耳根子怕是要不得清靜了。
他記得去年,魏帝讓他與一個漢人夫子學習禮儀,因爲有事耽擱,去得晚了一會兒,那漢人端着一張老臉,在他面前講了兩個時辰的經史子集,盡是教導讓人如何懂禮的典故,藉機指責他的無禮放肆。
他默默忍受了兩個時辰,待那夫子終於肯停嘴時,錦釐有禮地問了他一句,“先生可是講完了。”
那漢人夫子見他十分溫順恭謙,非常滿意地點點頭,還讚了一句“孺子可教也”,下一刻,便被他丟出了大門。
至今他還記得他氣得鬍子發抖,怒目圓瞪的模樣。
錦釐一直覺得自己是仁慈的,此事若是換做姚瓊,不用一刻鐘,一個劍鞘子就將人戳門外去了,保證他三月起不來牀。如果是換做拓跋琿,那廝估計會直接擡一具屍體來,一邊虛心求教,一邊驗屍,足夠給人留下終身陰影。
今日這般怠慢漱玉齋,不知道年輕氣盛的小宋先生,會不會直接破口大罵他沒教化。一想之下,錦釐竟然突然很想看看被拓跋琿推崇到如此高位的小宋先生會露出如何醜態了。
快步趕至前廳,遠遠便嗅到一股異樣的氣息。
前廳太過安靜,原本守衛着的侍衛家僕一個個沒了影兒。兩人互看一眼,警戒起來,手下意識地按在腰刀上。
到了門前,裡面的聲音透過門板傳得響亮,兩人各自撐住一扇門,推門而入。
吱嘎一聲,並不重,被掩蓋在各種嘈雜聲中。
這大廳可真是熱鬧啊,不僅看守這邊的侍衛家僕都在了,還跑來一羣小丫頭,嘰嘰喳喳的,這一堆,那一羣,吵得好不熱鬧。
錦釐和姚瓊面面相覷,憑藉身高優勢能清楚看到離他們最近的一羣小丫頭正看着兩幅畫,臉上桃花朵朵開,那兩幅畫不是別人的,正真是他二人,而且是他們今日在校場上爭鋒相對的畫面。分開的兩幅,放在一起,四目相對,連空氣都被烤得炙熱。
姚瓊摸摸自己的俊臉,“有兩手嘛!”這模樣竟然跟他幾乎一樣,被渲染過的畫面,即便是本尊站在它面前也是相形見絀。連一個小丫頭側目看到他,都覺得這個人略醜,哪裡能跟畫中的姚公子媲美。
姚瓊被莫名其妙甩了個冷眼,一時間沒搞清楚狀況。
錦釐看向另一頭,只見一個羣侍衛腦袋碰着腦袋,擠在一起看一本東西,他好不容易擠了一張臉過去,還被人一巴掌推了出來,“排隊!擠什麼?”
錦釐笑了,陰測測的,那侍衛背脊一寒,猛地回頭,嚇得跪在地上,恨不得立刻砍掉自己那隻爪子。
旁邊的人終於後知後覺意識到點什麼,回頭,也嚇破了膽。
錦釐伸出手,那本冊子立刻交到他手上。冊子只有巴掌大小,翻起來很是方便。每一頁都有畫,一個人,簡單的線條勾勒,但能清楚判斷是他。
他連續翻了幾頁,畫像只有細微變化,他就不懂了,畫成這樣幾個意思?
“主子,這畫本不是這樣看的。”先前推了他一巴掌的人想將功贖罪,額頭全是冷汗,眼中卻帶着希冀。
錦釐睨他。他趕忙起身,將畫本拿回手中,拇指按住頁邊,四指托住頁底,嘩啦啦一翻,每張書頁快速從錦釐眼前略過,那個像自己的小人,彎弓搭箭,策馬奔騰,一氣呵成。飛出的箭矢直衝面門,明知道是假的,他還下意識地錯開半步。
侍衛面色紅潤地看着他,眼中全是邀功之色,怎麼看都像是一隻狗。
錦釐端了端架子,站回原位,將冊子往袖袋一揣,正色道:“還不去外面守着!這是你們該待的地方麼?”
衆侍衛嚇得一抖,趕緊跑出去。附近也有發現錦釐的,扯了扯同伴也跟着跑了。
散去一半的人,錦釐終於看見傳說中的宋軼,戴着一張銀箔面具,左右手各拿了一支筆,兩個侍衛幫她壓着畫紙。
旁邊還圍了一羣人,其中說話最大聲的是他的副將,“宋先生,那一仗可不是這樣打的,當時援軍未至,我方只有千人守關,將軍一馬當先,帶我們順利突圍,你看,我的位置應該在這裡……”
“滾開!明明左翼是我防守的!”
“你們確定嗎?我怎麼記得當時只有將軍一人在前面開道,你們何時在他左右翼了?”
“……”
“你們是想上宋先生的畫本吧?”
“你懂什麼?與將軍並肩作戰,這是殊榮!戰場上沒實現,難道還不允許做夢?”
眼看雙方就要掐起來,宋軼擱筆,手剛伸出去,他的心腹副官立刻殷勤討好地將水杯遞到“他”手邊。宋軼道謝,眼角餘光瞟到不遠處站立的男人,微微眯眼看過來。
“宋先生還真是好興致!”錦釐這一聲說得特別大聲,足夠讓大廳裡所有人都聽得見,頓時,整個大廳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宋軼起身,不卑不亢,恭敬一揖,“宋軼此番本是爲寫傳記而來,順道瞭解一下將軍的豐功偉績,諸位兄弟十分崇拜將軍,是以熱鬧了一點,還請將軍見諒。”
“我可沒答應要漱玉齋寫什麼傳記。”
宋軼繼續說道:“《驚華錄》記載的是九州四海,所有風雲人物,並不會因將軍答應與否而改變,就如史官會公正地記錄每一次朝代更替,歷史變遷一樣。宋軼之所以來,不過是爲了證實一些資料罷了。”
錦釐感覺自己的鱗片被人生生扒了幾片。
“若將軍來得再晚一點,相信,我應該已經能證實完所有手頭資料。”
所以,還是在怪他怠慢了麼?
本來就怠慢了人的錦釐此刻心情十分不爽,拳頭捏得咕咕作響,卻偏偏不能揍下去,只好對手下吼道:“還不快給我滾出去!”
立時,整個大廳的人滾了個乾淨,一個膽小的腿軟,差點撞倒了姚瓊的畫像,姚瓊趕緊扶了一把,視線狠狠瞪了一眼,就在此時,他的視線範圍內出現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故意坐在角落裡的人,他面前放着一盤棋,似乎在自娛自樂,大概是忽然聽得錦釐一聲吼,他捏了棋子,轉頭看過來。就是那一回頭的風情,撩得姚瓊心臟忘記了跳動。
像!真是太像了!
“錦釐哥哥怎麼發這麼大的脾氣?”一個女聲傳過來,武威公主來得正是時候。外面的人跪做一團,裡面的人也不敢怠慢,紛紛上前見禮。
武威公主的視線掃過衆人,落在沮渠牧身上,“牧皇子竟然也在這裡。”
於是姚瓊便看到他方纔看到的美人上前,對武威公主一揖。
“這位是?”錦釐也看見了沮渠牧,震驚不小,除了性別,與那陶俑一般無二。細較起來,除了那身女裝,身材竟也十分相似。他頭一回懷疑那穿着女裝的陶俑其實根本塑的就是個男人。
“沮渠牧,北涼二皇子。你們竟然不認得麼?”
錦釐和姚瓊汗顏,誰會料到一個皇子會跟漱玉齋的人來湊熱鬧?
沮渠牧道:“閒來無事,跟宋先生出來開開眼界而已。”
“哦?看來你是真閒了,那爲何不進宮?本公主還有畫像等着你畫。”
“沒有公主召喚,豈能隨便入宮?”
宋軼這才弄明白,沮渠牧盤算的並不是通過拔拔氏搭成通向武威公主的橋樑,而是算準他出現在合適的地方,武威公主能找到合適的藉口跟他來個邂逅。
這個人,心機太深了啊!
自己在他面前,簡直就是個雛鳥。
武威公主終於露出一個笑模樣,很是好看,“待會便隨本公主一起入宮。”
這氛圍和諧得彷彿此刻只有她與沮渠牧在一般。
大概她也覺得自己太露骨了,公主架子端了端,“宋先生來此一定是爲了兩位哥哥入《驚華錄》的事,我一個婦道人家,不便叨擾,這便告辭了。”
咦?這麼迫不及待?
這回連錦釐都直眼了。送武威公主離開,宋軼也揖了揖,“我也該走了,多謝招待!”
錦釐這下鬱悶了,尼瑪你這是在這裡搗完亂就開溜的意思麼?
“那些小玩意兒,就當是給拔拔將軍的見面禮。”說罷又是很客氣的頷首致意,薛濤收起那兩幅錦釐和姚瓊的畫像,跟着宋軼身後走了。
錦釐捏了捏拳頭,不能揍這個混蛋,這筆賬他一定要跟拓跋琿清算。
再看那兩本畫本,其中一本是他騎馬射箭的事,看着那身衣服,正是他今日所穿,他才陡然意識到:“這個宋軼什麼時候去過校場?”
看守的侍衛面面相覷,“沒有去過啊!就去過兩次茅房而已。”
竟然能逃過他府上眼線偷看他騎射,嘖嘖,這個小混蛋的惡劣程度遠超他想象。
回頭,他問姚瓊,“你不想說點什麼?”
“他竟然是悲涼皇子,還是武威公主的座上賓?”凡是有眼睛的就看得出來,武威公主對沮渠牧有意思,而且是倒追的意思。那個高高在上的公主,何曾這般在意過一個男子?
誰他孃的問你這個了啊?
錦釐眯了眯眼,“你該不會真看上他了吧?可他是個男子!”
姚瓊打了個哈哈,“當然不會!只是可惜了啊……”
錦釐點點頭,的確可惜了,要是個女子當真是傾國傾城啊。他並沒有注意到姚瓊暗淡下去的眸色,以及他的手鑽進袖籠裡,握住那隻陶俑的手指像是發了癢,不停地在那隻陶俑上摩挲。
若沒有武威公主的話,若他不是皇子身份的話……
若說今日之事讓錦釐覺得自己被扒了幾片鱗片,那麼後面的事,他感覺自己的鱗片活生生被宋軼這個混蛋給捋光了。
聽說麒麟臺終於有了北地的畫像,而且是拔拔錦釐和姚瓊這兩個平城四公子之二,接着,漱玉齋出了畫本。
畫本這個東西,對南地都算陌生,也只有泰康城趕在潮流的前端,看過漱玉齋的畫本,本地是見所未見。而這次,畫本與南地的又有不同,這次是很厚很厚一本掌上書。畫的人雖然小,但是幾乎一眼便能辨識出這就是拔拔錦釐,而這個畫本還有一種奇妙的觀看方法,不是一頁一頁翻,而是拿在手上嘩啦啦翻過去,小人便會做出各種動作,還有各種場面,頭一回見識到這種畫本的北魏人歎爲觀止。
作爲北魏最想被嫁的人四公子之一,畫本一出,不到半個時辰便被搶光,而且多是女眷。拔拔的那些親衛府兵,被抓破了臉,一羣人也只搶到兩本。頓時成了僧多粥少,供不應求,也成了傳閱最廣的東西。
連百姓平素寒暄的話也從“你吃了麼?”變成了,“你看了麼?”“你有畫本麼?”這類話。
漱玉齋另做了十本精裝畫本典藏版,被炒到百兩銀子,依然被爭得頭破血流。
漱玉齋再次一戰成名,賺了個盆滿鉢滿,拔拔錦釐聲名鵲起,成爲坊間頭號熱議之人,而錦釐本人,卻氣得兩天沒出門。
尼瑪,那些圍在他門口的花癡是怎麼回事?
漱玉齋的畫本就像是開啓了魔域之門,這些覬覦他的人的心思如妖魔出籠,終於將那股埋藏在心底的火熱激情激發到了爆炸邊緣。
錦釐很想衝到漱玉齋去捏死那個罪魁禍首,可每個見到他的人都是滿口讚譽,因爲畫本畫的是他的英勇事蹟,連魏帝見到他都會誇揚一翻,錦釐這一棒子便沒辦法順利打下手了,只能恨恨地在心裡磨牙吐血。
這還沒完,因爲第一本銷量好,第二本立馬跟上,尼瑪還在最後一頁寫了“未完待續”,分明是要將他的那些陳年往事全部挖出來炒一翻的意思。
錦釐終於忍無可忍,乘着夜色潛入漱玉齋。
一進麒麟臺,他就迷路了,生生在裡面轉悠了一個時辰,還被發現的侍衛追了一刻鐘,最後好不容易躲進了一個房間,才險險避過,一轉頭,便見一美人在朦朧燭光下梳理長髮,梳子拿在手裡,手僵在半空中,側頭看他,盈盈水眸,波光瀲灩,錦釐一下被看得盪漾了,面頰微微一紅,趕緊拱手,“在下失禮了,姑娘莫怪!我馬上就走!”
“咦……我以爲拔拔將軍是來找我的呢。”
錦釐一愣,這個聲音,不像宋軼,但這無恥又欠揍的語氣卻像極那個混蛋。
難道,那個混蛋是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