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王贊也是一個有野心的, 太原王氏那本也是大門第,可到了南地, 硬被北方來的門第壓得毫無出頭之日, 什麼琅琊王氏啊, 潁川庾氏啦, 陳郡謝氏啦等等,上面的頂級門第一波一波的,你方唱罷我登場。這好不容易輪到他上位了, 晉王朝卻覆滅了, 還禍及了他滿門。
雖然早看出晉朝會覆滅,他也早留了後手,沒曾想會覆滅得這麼快,自己還來不及抽身, 家族便被誅滅了,導致他孤家寡人獨闖北魏,怎麼看怎麼像是喪家之犬, 太原王氏門第高度量大, 不計前嫌, 願意接納他,可這個接納是無法滿足他下想一步登天的野心的,他也承受不住從能左右皇帝翻雲覆雨的高位上墮落到仰人鼻息受人施捨的巨大落差。
昨日漱玉齋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 他敏銳地捕捉到自己的機會來了, 現在他不過剛到不惑之年,還大有可爲, 絕對不能就此被埋沒。
今日他又觀察了一天,發現登門的所謂名士能人也不過爾爾,入門也不過是跟畫骨先生玄談論道罷了,就玄談而言,他可是曾經江左屈指可數的人物,否則以王家家底如何能坐上侍中之位?
於是王贊趾高氣揚地進了漱玉齋。
當一個人越是自卑越是沒有底氣時,便會用一些形式上的高不可攀來粉飾門面,此時的王贊看在宋軼眼裡便是如此。
回頭,她對劉煜道:“他認得你,讓我來吧。”
劉煜發現自從聽了王贊這個名字後,宋軼整個人精氣神都不一樣了,沮渠牧也很清楚地捕捉到了這一點。不是說她做了什麼惹人懷疑的事,而渾身上下充塞的氣質徹底變了樣,這感覺很像當初司隸臺找她爲虞芷蘭的骸骨刻骨畫像時,面對吳邕的模樣。
那一瞬間,劉煜便明白了,這就是宋軼裡北魏的目的。
將那個正在爬臺階的人看了一眼,劉煜道:“好,讓薛濤跟着你。”
麒麟臺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房間,縱橫交錯,毫無規律可循,王贊一進入這裡便完全失去了方向,只能震驚又麻木地跟着侍者向前走。
焚香沐浴,這是見畫骨先生的老規矩,王贊聽說過,也十分配合,可最後他並沒有見到畫骨先生,而只是見到畫骨先生的徒弟,心中隱隱升起一股怨氣,整個人越發高貴冷豔起來。
宋軼只用眼角餘光瞥了他一眼,正眼也沒擡一個,而是兀自做在那裡清閒地煮着茶。
身後的門一關,王贊連門都摸不到一扇,只得往前走。
“請坐。”
宋軼口氣淡淡,說不出怠慢,但絕對沒有重視的意思。
王贊心裡又不滿了幾分,掉毛的鳳凰不如雞,虎落平陽被犬欺,他,只能忍了。
“王大人可是覺得我漱玉齋看人下菜,你虎落平陽,隨便一條狗都能欺負了去?”
王贊面色變了變,擡手一揖,“這位可是宋先生?失禮了。王某不過因爲沒見到畫骨先生有些失望罷了。”
宋軼擡眸,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聲,因爲意味不明,王贊又難免覺得自己這是被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給嘲笑了,可偏偏他又不能斷定人家在嘲笑他,只好當做沒聽見,乖乖在宋軼對面落座。
宋軼頭一回意識到自己太把這個王贊當回事了。以前的對手,不管是吳邕也好,虞泰也罷,即便是那個禽獸一般的存在羅敬輝,那可都真算得上是真漢子,絕對的人物,可這位……
呵呵,似乎除了能說會道,能忽悠得那位昏君遠賢良誅功臣,似乎並沒有特別的本事。而昏君司馬榮光應該是他最大的殺器,一旦這個殺器不在,他便也跟着一無是處。難怪逃到魏地這麼多年,他在仕途上依然毫無建樹,如今似乎是在武平公姚崇府上任長史。
姚崇乃羌族,後秦皇室,其長姐乃魏帝拓跋肆的第一位妻子,因爲鑄金人不成,生前未能被封后,拓跋肆對其十分寵愛,可惜紅顏薄命,十年前去世,魏帝將其葬於雲中金陵,追諡號昭哀皇后。
其兄姚鴻,是後秦最後一位國君,被開元帝劉乾所滅,雖以二王三恪之禮相待,但終究是階下囚,後秦一滅,姚崇便投奔了北魏,那時長公主還在,對他這個弟弟十分照拂,長公主去後,拓跋肆感念夫妻恩情,對姚崇也十分寬待,封其爲武平公,陣守六鎮之一的武川。
六鎮乃是北魏於蒙古的北面防線,向來是鮮卑貴族們的集散地,勳貴子弟皆到六鎮磨練,久而久之,導致整個六鎮都比其他地方的將士高人一等。
拓跋肆讓姚崇鎮守最重要的武川,這足夠說明對其的重視。
不過在鎮守武川前,這位可是沒事幹就死咬着江左不放的,誰叫他有亡國之仇,沒記錯的話,當年與大司馬王溫交鋒的正是這位。
宋軼看着嫋嫋煙氣升騰,茶已煮好,只等她用以待客。
“畫骨先生並非不想見王大人,但在見之前,有幾個問題需要釐清。”
“先生請講。”
宋軼爲他倒滿一盞茶,“王大人是南朝舊臣,若是北魏與南朝開戰,王大人會站在哪一邊?”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宋先生覺得我應該佔哪一邊?”
宋軼點頭,“的確,如今南朝於你還有滅族之仇!”
“宋先生慧眼。”
宋軼又問:“若是沒記錯的話,如今你所效力的武平公姚崇應是十二年前,唯一戰勝王大司馬的悍將,也是導致琅琊王氏全族覆滅的禍首之一。王大人對此怎麼看?”
“說禍首,宋先生言之過重,兩國交戰,只是爲江山社稷,成王敗寇,自古如是。”
這是一個敏感的問題,王贊回答得很是小心,也小心觀察着宋軼的反應。聽完自己的回到,宋軼又點點頭,看不出到底是讚許還是貶斥。
“當年王大人逃離江左,直奔姚崇賬下。說起來,後秦被滅時,王大人便已經在晉帝身邊擔任侍中之職,姚崇竟然心無芥蒂,以長史之位相待,莫非你們之間有什麼私交?”
這個問題並不比前一個問題敏感,若是換做一般人,問心無愧的,隨便找個託詞就能冠冕堂皇一言代過,但到王贊這裡,他霍然站起,面色通紅,義正言辭質問道:“宋先生可是想冤枉王某通敵賣國?”
宋軼淡漠地看着他,“我以爲,後秦被宋帝所滅,而你王家也是被宋帝肅清的,你們有共同敵人,自然可能結爲同盟……”
王贊臉色變了變,暴漲的氣勢瞬間被宋軼這枚小刺扎透,漏完了。
宋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王大人如此激怒,莫非這之中,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王贊眼睛尷尬地轉了轉,重新坐下,“當然沒有!我王贊,問心無愧!”
呵呵?
這位還真是不怕天打雷劈。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王贊收斂脾氣,佯裝淡定,“宋先生請問。”
“當年晉帝忌憚琅琊王氏功高蓋主,意欲除之,身爲晉帝身邊得力寵臣,王大人應該也出了不少力吧?不知道王大人都做過些什麼?”
王贊終於謹慎起來,“一朝天子一朝臣,王某還是那句話,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皇命不可違。宋先生爲何非要揪着這個不放呢?”
“風雲榜所載之人,必是有大作爲之人。王大人於戰功上無所成就,那總要看看在輔佐帝王時,在朝政上是否有建樹?雖然王大人在北地也待了十餘載,畢竟只是在一公侯名下任長史,相比在朝堂上翻雲覆雨的人而言,着實少了些功績。宋軼孤陋寡聞,或許,王大人能告訴我,於國於民於家,你曾經可做過些什麼?”
王讚的老臉直接癱了。
要論玄談論道,他的確是箇中翹楚,但要論實務功績,他自己都想不出來有何可對外人說。
“王大人若是想不起來,那宋軼冒昧一說,權當拋磚引玉。”
王贊默默鬆了口氣,大概,自己應該是有作爲的吧,要不然如何能在晉帝跟前擔當要職若許年。
“王大人曾輔佐晉帝,沒功勞也有苦勞,最後還順利幫晉帝扳倒了權勢滔天的琅琊王氏,若晉帝還在世,或許會給你封官加爵。只可惜,琅琊王氏一倒臺,大晉王朝迅速陷入戰亂,社稷分崩離析,最後甚至被劉宋替代,而戰亂頻仍,致使生靈塗炭,王大人的功績,於國於民,或許可以用一個詞來概括,那就是禍國殃民!”
王贊怒氣暴漲,拍案而起,可他的手剛拍在茶几上,一柄劍便架在了他脖子,王贊身子一抖,氣勢消了一半。
宋軼像是沒看見薛濤的無禮,繼續說道:“因你之過,致使太原王氏獲罪,你逃之夭夭,卻讓父母兄弟,妻兒子侄被斬首示衆。父母於你有生養之恩,兄弟於你有手足扶持之義,於家這一條,漱玉齋只能給你一個忘恩負義的評斷。你,可有異議?”
“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王贊梗着脖子,試圖上演一出英雄末路被慳吝所害的悲壯戲碼。
宋軼點點頭,依然看不出情緒,讓薛濤退下,重新給王贊倒上一盞茶。王贊雖然表現得很硬氣,其實心裡早亂了方寸,腦子有點懵,完全沒搞明白這個宋軼到底想幹什麼。
他慢慢坐下,試探地看着宋軼。儘管戴着面具,但可見的眼睛和嘴,是最能泄露情緒的地方,任他識人無數,竟完全看不出她他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彷彿他真的只是以超脫世外的眼光在評判他這個人。
“以上,就是漱玉齋根據各種資料對王大人得出的評斷,以這樣的情勢,宋軼只能遺憾地說一句,王大人不適合錄入風雲榜,相反,還可能被列入奸臣行列,被後世所唾棄。”
“你說的那些都得不真的!”王贊幾乎本能地否認。
一個人無恥起來是沒什麼底限可言的,宋軼毫不意外,只道:“可,這些都是世人皆知的事。是不是真的,又有誰關心呢?魏帝如此重視漢族能臣,而遲遲不啓用你,想來應該也是知道這些,纔不敢貿然行動吧。”
王贊氣息一滯,這話,說到他的心病上了。魏帝對漢臣,完全可以用求之若渴來形容,只要願意歸順,都會許以高官厚祿,平步青雲。他給自己的留的後路就是這個,結果,姚崇舉薦三次,三次都被魏帝無視,思之再三,也只能是南朝舊事所阻,白白讓他浪費了十年光陰。
王贊猛灌了一口茶,宋軼貼心地給他再滿上,露出一副淡淡的笑模樣,王贊恍然大悟,“宋先生一語中的,王某慚愧,先生與我開誠佈公,可是有什麼破解之道?”
宋軼似笑非笑地看着這個只上鉤的魚兒,道:“王大人很聰明。”慢條斯理抿了一口茶,繼續道;“歷史這種東西是可以篡改的,王大人仕途升遷的阻礙,只是那段沒任何意義的過往。若是知道內中詳情,或許,畫骨先生可以幫你,讓你名留青史,享譽四海。”
王讚的雙眼被點亮了,苦心等待十年的機會終於來敲門了。
“不過,這是有條件的。”
王贊正襟危坐,“有什麼條件,先生儘管道來。”
“黃金十萬兩。”
王贊臉上一僵,尼瑪,這也太黑了!
“這,是爲你改命的價值。當然,如果王大人覺得自己的命運不值這點錢,那就另當別論了!”
宋軼篤定,他拿得出來,單是當年他逃走時,捲走的皇宮寶貝和王家的寶貝就不止這個價,只不過,這十年,他上下打點,消耗的,怕已經差不多了,宋軼便要將他這最後一點也摳出來。
王贊思忖再三,暗暗下了一翻決心,之前打點的何止十萬兩黃金,成效全無,如今他已經年過不惑,已經沒幾年可以等待了,不如孤注一擲,但嘴上他卻說,“這麼大一筆錢,就算我想給,一時半會兒怕也是湊不齊的。”
“不急,你有一個月時間。”
“爲何是一個月?”王贊很快捕捉到這個詞。
宋軼笑道:“因爲,離武威公主敲定駙馬人選還有一個月,據說太原王氏也會有人過來平城,按畫骨先生的意思,一個家族,只讓一人進風雲榜,這是爲了給更多次級門閥和寒門機會。”
“那好,半個月,半個月之內,我一定湊齊!”
“那宋軼恭候大駕。至於個人傳記的事,我也希望王大人能夠坦誠相告,與其被別人抓住把柄,不如,咱們自己先把漏洞給堵上。你說呢?”
王贊起身,拱手一揖,“那就麻煩宋先生多費心了!”
宋軼也起身,“彼此彼此,漱玉齋也想扶持一些信得過的人來鞏固地位,大家各取所需罷了。”
這道理王贊是省得的。沒有把柄的人如何叫信得過?這大概就是漱玉齋盯上他的理由。
王贊離開時滿面春風,彷彿真有餡餅從天上掉下來,砸在他頭上。
薛濤看着那個人渣背影,癱着臉問,“宋先生真打算替這個千古罪人洗白?”
“小濤濤,你太天真了,我若不這樣說,他如何肯老實交代王家軍的事。這只是第一步罷了。”
薛濤的俊臉更癱,宋軼的話,簡直無懈可擊,起初他也是認爲她在詐王贊,可聽着聽着,鬼知道怎麼連他自己都信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好多親可能看糊塗了。說說王姓的事。
女主,王靜姝,出自琅琊王氏。琅琊王氏是山東琅琊的大姓,五胡亂華時,西晉滅亡,洛陽淪陷,琅琊王司馬X在大族的扶持下南渡健康城(南京),建立東晉。
江左這邊的世家從三國應該看得出來,是孫權那一撥人世家大族,是很排斥北方世家過來侵佔地盤的,當時是琅琊王氏幫司馬氏坐穩天下,所以有王與馬共天下的說法,司馬氏是很忌憚琅琊王氏的。
王贊,出自太原王氏。太原王氏南遷了一支,到東晉末年才崛起,劉宋建立後,沒落。還有一支留在北地,經歷過五胡亂華,變得很強大,被北魏皇室定爲四大漢族頂級世家之一,與鮮卑八大勳貴世家屬於同一等級,僅次於拓跋氏(後改爲元氏)。所以王贊這個喪家之犬,回到北地,其處境可想而知,與現在的太原王氏相比,地位那是天差地別。
本文只借了背景,借了個別歷史人物,故事全架空,所以,遇上姓王的親,千萬別對號入坐,這裡也沒有貶低任何姓氏的意思。
PS:有親注意到西涼皇室後裔隴西李氏麼?這可是唐朝的祖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