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候,緣分就差那麼一點點的運氣, 楚流雲剛拎着宋軼離開了漱玉齋, 劉煜便越過了薔薇園的門。
茶水未涼, 被水澆滅的火爐還冒着煙氣,屋內還殘留着宋軼的氣味, 彷彿她只是離開一會兒,轉眼便回。
但所有的訊息告訴他, 他的阿姝消失了,沒有給他留下一字一句,彷彿她從未出現過一般。劉煜靜靜站在屋裡, 無法動彈。
“豫王殿下?”緊隨其後趕來的喬三輕輕喚了一聲。
劉煜轉頭, 喬三雙手奉上一根拇指粗的竹筒,道:“這是看守漱玉齋的暗衛留下的消息。”
劉煜從竹筒裡取出疊得整齊的紙,打開不過一尺見方,上面畫着一男一女, 攜手離開的畫面, 這分明在說他的王妃跟哪個野男人私奔了。
再看那男子, 雖然暗衛畫技堪憂辨不出模樣, 但那半張面具卻是能看出來的,除了楚流雲還能有誰。
私奔目的地,指向北魏。
北魏?
難道她想遠離他才逃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可是, 爲什麼不來問問他,就這樣毫不負責任地跑了……
“封鎖所有城門!本王倒要看看她能跑到哪裡去?”
這回劉煜是真的怒了!
喬三說薛濤已經跟着暗衛留下的記號追過去了。在他看來,封鎖所有城門其實是沒必要的, 暗衛們已經指明瞭方向,錯不了。
但劉煜顯然沒這麼樂觀,有一個輕功高強的楚流雲,還有一個詭計多端的宋軼,只要他們發現暗衛的存在就有辦法將他們甩掉。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薛濤和暗衛都回來,告訴劉煜一個很悲催的事實:人,跟丟了!
對於一般人而言,這正月裡頭那可是新年,李宓卻從頭到尾沒睡上一個安穩覺。這好不容易案子水落石出,他覺得,怎麼着可以消停了吧,於是劉煜砸開了他的門。
從睡夢中驚醒的李宓看到肆無忌憚衝到自己面前的人,差點誤以爲這是司隸臺詔獄,而不是他的漱玉齋。
“豫王殿下,這麼晚了,有事?”
蠟燭將房間照得亮如白晝,刺得李宓眯了下一眼,劉煜施施然往他面前一坐,伸手,曹沫遞過來一份卷宗。
“李珣,西涼後主李欣之弟。永初元年,北涼武宣王沮渠蒙遜破西涼,李欣被殺。西涼殘部擁李珣於敦煌稱王,沮渠蒙遜襲敦煌,李珣閉城不戰,沮渠蒙遜 築牆圍城,引水灌之,李珣自盡,敦煌滿城被屠。”
劉煜將卷宗丟到李宓面前,“李先生博學多才,司隸臺這份卷宗一定還有很多遺漏的地方,還請賜教。”
這哪裡是謙虛求教的姿態,分明是在審犯人。
李宓訕笑,“司隸臺的卷宗自然是最完美的。”
“李珣自盡那年,也正是本王的愛妃自盡那年。第三年春,漱玉齋建立,同年,畫骨先生出現在泰康城,李先生親自請他入駐麒麟閣。李先生可是想本王爲你補全遺失的那兩年,一個亡國之君如何成爲書齋掌櫃?”
“還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司隸臺。”
“本王愛妻所信託之人,自然是要查個清楚明白的。”
被人揭穿老底,李宓面不改色,“如今,我只是一介書齋掌櫃,豫王殿下還有何指教?”
劉煜也坦然,“西涼乃我大宋友邦,大宋理應接納西涼國君。只是,聽聞西涼後主李欣之子李景,如今在北魏任安南將軍,只是他這安南,可是要將我宋室覆滅之意?本王總得多長個心眼不是?”
李宓算明白了,這傢伙這是沒事找事呢。
“豫王殿下有話不妨直說。”
劉煜左右看了一眼,侍衛徒隸們乖乖退下,剩得兩人在房裡密語。至於說了些什麼,無人知曉,大朝會一結束,豫王殿下便稱病不出,閉門謝客。
泰康距平城千里之遙,從宋境渡淮水,入魏地,宋軼和楚流雲多次喬裝改扮,躲流民避兵馬,幾經艱難險阻,終於看到平城城門時,已經是兩個月後,連這北地乾枯的樹葉都抽嫩芽了。
適逢武威公主選駙馬,不少鄰邦世家勳貴前來一試。整個平城人潮涌動,只是往街邊茶樓一坐,一刻鐘內,便能看到至少兩個邦國的人經過。
宋軼閒來無事,數了一下,吐谷渾、仇池、北涼,嘖嘖,都來了。而漢人大族在北地的本就不少,出仕北魏的不勝枚舉,他們覬覦這駙馬之位也在情理之中。
“春天,果然到了呢。”宋軼感慨。
楚流雲將錢袋給宋軼,叮囑道:“我有點私事要去辦,你住客棧裡不要亂跑!這北地不比江左,沒那麼多溫厚禮儀。”
宋軼十分乖巧地點了點頭。
楚流雲將宋軼送回客棧才肯離開,宋軼沒問他去哪兒做什麼,越是靠近平城,這位變得愈發沉默。宋軼心想,該是關係到他的身世吧。
楚流雲方走,街上敲鑼打鼓,一隊禁衛軍帶着告示出來張貼。宋軼跟着人流去湊了個熱鬧,可惜人太多,她沒能擠到裡邊去,只聽得裡面的人說是武威公主要招畫師爲其畫像。但這畫師不僅要畫技好,還要人長得好。關鍵一條,年輕男子!
宋軼聽得眼睛都亮了,嘖嘖,這北地民風夠彪悍啊!一位公主,當衆選美男!莫非想在大婚前風流快活一把?
很多人看到此都露出一個猥瑣的笑容,宋軼左側兩個身位過去的那位兄臺是位匈奴人。匈奴人很難長得這般看好的,聽聞此言,陰測測地冷呲了一聲,很是鄙夷模樣。
以得匈奴彪悍的民風,這壓根不算什麼事兒啊,她右邊還有兩個匈奴人的呢,不就看得嘻嘻哈哈好不歡樂嗎?甚至籌謀着要進宮一試,說不定能成爲公主的情郎,從此飛黃騰達走上人生巔峰。
而這位這感覺怎麼說呢,那種鄙夷多餘得好像他跟武威公主很熟似的。
宋軼這邊研究着匈奴美人的五官,試圖以一位畫骨師專業角度分析出他的骨骼如何能脫離血統種族長得這般好看,那匈奴美人突然轉頭朝她睨過來。
宋軼確定此刻自己的僞裝□□無縫,不怕他挖出真身,是以笑得毫無障礙,一副天真純良模樣,很是無害。
匈奴美人莫名地打兩個寒顫,他孃的,他這是被一個弱雞給看上了麼?
這魏國的民風果然彪悍!
將擠在人羣中的弱雞男子打量了一翻,匈奴美人又冷呲一聲,高昂着高貴頭顱,走出了人羣。
沒了美人看,告示也沒新花樣,宋軼也走出人羣,買了些糕點,回客棧,剛要進門便嗅到一股熟悉的美人香,擡頭,匈奴美人正目光狠戾地看着自己,甚至以他略顯魁梧的身軀擋住了她的去路。
宋軼摳摳麪皮,“呃,兄臺這是何意?”
“這話該換我問你纔對,你跟了我一路,現在難道想說自己也住這個客棧?”
匈奴美人聲音挺悅耳,就是這漢話說得她有點蒙圈,聽了半天也不知道算是哪裡的方言。幸好宋軼理解力強大,勉強將他的意思聽明白了,於是笑道:“我是真住這裡。不信你問小二。”
看到這邊有人鬧事,小二和掌櫃的一直都盯着,聽得此話趕緊過來,宋軼氣定神閒,等着人還她清白,結果掌櫃的以很地道的本地話說道:“客官,小店客滿了,請去別家。”轉頭又用匈奴語對匈奴美人道:“他不是本店的客人。”
匈奴美人聽得此話,用愈發高貴冷豔的目光鄙睨着她。
宋軼摸了摸臉頰,好吧,她忘記了,自己是在外面易容的。
幸好現在天色也暗了下來,宋軼盯準自己的房間,乘着沒人注意時,從街道後巷爬窗戶進入。她十分得意自己的機智,並沒有注意到在她隔壁窗戶後面,黑暗的陰影裡一直站着那個匈奴美人。她做的鐵鉤子剛勾住自己窗戶時,那匈奴美人又冷呲了一聲,竟然還想夜襲,這漢人簡直是色膽包天了!
只可惜,人蠢了點,窗戶都能爬錯。
匈奴美人想了想,隔壁似乎是今日才住進來的人,雖然沒有多管閒事的心思,但是這隻覬覦他美色的螻蟻他卻不打算輕易放過。
於是,宋軼千辛萬苦爬回房間剛揭掉□□,準備洗漱一番,便有人來敲門。
打開一看,正是那位匈奴美人,她被嚇了一跳,意識到這是自己的房間,此刻自己已經變了模樣,她盈盈一笑,換了副嗓音,“這位兄臺有事?”
匈奴美人眼睛有點發直,這少年郎,生得好生漂亮,如果是這樣的人覬覦自己,或許就不會像方纔那般噁心難受了。
咦,難怪那個爬錯窗戶的色狼沒再爬出來,敢情是中途改變了目標。這樣一個美人兒,嘖嘖,匈奴美人覺得自己有點口乾舌燥。
“方纔我在隔壁看見有隻小偷爬窗進來,不放心,所以過來看看。”
尼瑪小偷是用只的麼?勞駕你先學好漢語行不?
宋軼明瞭,故意裝出一副害怕的形容,“真的麼?我沒看見,會不會藏哪裡了?”
匈奴美人十分仗義,進屋將可能藏人的地方都看了一遍,確定沒有,露出一個狐疑地表情,“大概是我看錯了。”
“兄臺可真是熱心人!”
“我叫沮渠牧,就住你隔壁,若有事,叫一聲,我便能聽到。”
宋軼喏喏稱是,果然熱心啊!
翌日一早,宋軼挑了一件她認爲最風流倜儻的男裝把自個精心捯飭了一翻,就盯着那一張魅惑衆生的純良無辜臉去皇宮應聘去了。
一出門就碰到沮渠牧,同樣的方向,同樣精心裝扮,只一眼,便知道對方幹什麼去的。
“好巧!”宋軼寒暄道。
沮渠牧瞥了她一眼,原本熱心的眼神有點泛冷光,“莫非你也是去皇宮的?”
“千載難逢的機會,怎麼能錯過。”
這回,她換得的直接是一聲冷呲,那位匈奴美人轉身就走了。
宋軼鬱悶了,你不也是去宮裡的麼,憑什麼瞧不起我?
負責遴選的是兩位宮人,據說是武威公主身邊的大宮女,她們的眼光便代表着公主的眼光。在宮門口,已經有人將他們進行過粗步篩選,將缺胳膊少腿的嘴歪眼斜的統統給趕了出去,到得裡面便只剩下兩百來人。
兩位大宮女一個個看過去,橫挑鼻子豎挑眼,眼光之毒辣,只用了不到一個時辰,兩百人便剩二十人了。
進入第三輪時,宋軼終於從減少的人羣中再次看到了沮渠牧,這位被排在了隊首,顯然是被十分看好的候選人。而同樣被排在另一隊隊首的宋軼也被他看了個正着。
沮渠牧的眼神透出一份古怪味道,宋軼笑眯眯地回敬了他一個小眼神,於是那位更古怪了。
如今剩下來的,長相都算相當不錯了,所有人都在想,這位公主給自己一次性挑兩個二十名美男後宮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他們都以爲下一刻就能見到公主了,結果,矮桌擺開,筆墨紙硯一一備就,大宮女一聲令下,“畫功比試開始,你們只有半個時辰,可以畫我兩人中任何一個。”
這一下大部分人傻了眼。
選了半天美男,最後一關竟然是比畫畫,這個公主腦子進漿糊了麼?
大宮女像是看出了這些人的心思,冷笑道:“你們不會以爲公主殿下是爲自己選美男的吧?呵呵,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
於是,沮渠牧看了一眼宋軼的身板,確定這位就是個平頭百姓,雖然那氣質超然,也最多是個有涵養的平頭百姓。
宋軼才意識到沮渠這個姓氏,忍不住也將匈奴美人多看了一眼,陡然明白過來,他那不屑和冷呲來源於何處了。
沮渠,這可是北涼王族姓氏。
這位以紆尊降貴以畫師身份試探,怕是對這位公主也是勢在必得的。再看他看自己的眼神,這是將自己視爲敵人了麼?
爲了顯得自己的純真無害,宋軼對着沮渠牧打量的眼神露出一個純良的笑容,沮渠牧突然覺得,這笑容有些眼熟。似乎,那個在人羣中覬覦他的平庸男子就是這樣笑給他看的,難道……
他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公主殿下大婚在即,駙馬人選多如牛毛,選畫師,便是爲了給未來駙馬畫像,以供殿下選看。”那廂大宮女繼續說道。
有人不服氣了,“那選人長相是個什麼道理?”
“嗬!太醜的人豈不污了公主法眼?何況,醜人如何畫得出美畫?”
在邏輯,略犀利啊!
宋軼原本是想畫個貌美如仙的宮人,聽了武威公主的目的之後,決定寫實。而且是快速畫了兩人的寫實畫。將每個人身上過人之處和不足之處都據實以表。
時辰一到,畫作交上去,兩名宮女臉色都變得古怪起來,忍不住將她看了又看,其中一個嘀咕道:“我的下巴有這麼短?”
另一個很實誠地點頭,“的確!我的耳朵如此招風?”
對方又看了看,報復性地狠狠點頭。
但不得不說,該美的地方也沒少美她們一分,所以兩人才犯難了。
在場明明二十,交上的畫作卻只有十餘份,其中幾分還是鬼畫符,完全看不出人樣來,而最傑出,將她們畫得最美的,便是沮渠牧。看後,兩人都投去讚賞的目光,還是這位識時務。
挑出最傑出的兩幅,將其他人全部丟出宮外,兩位宮女看着面前兩位美男,一個魁梧雄健,一個溫潤如玉,真的好難選。
長得好,畫功還如此了得的,真是人中極品啊!
沮渠牧憑藉身高優勢看到宋軼的畫作,臉色再次變了變,他原本以爲宋軼跟那些登徒浪子一樣,想憑藉自己這張臉走捷徑,沒曾想這畫功,連他看了都自嘆弗如。
沮渠牧平復了一下受到的一連串震撼,“若是這位小兄弟畫,我甘拜下風!”說罷就要走。
只剩兩人了,難道不該奮力一搏嗎?他竟然退出?宮女趕緊將他喚住,“這還沒完呢!”
沮渠牧愣了一下,回頭。
“兩位的畫功都屬上乘,但宮裡還有一位自稱是江左過來的畫骨師,要與我大魏的畫師一比高下!”
“畫骨先生?”兩人幾乎同時喊出這個名字,顯然都被震撼到了。
宋軼震撼的是,哪個混蛋敢冒充勞資出來招搖撞騙?
沮渠牧震撼的則是,“可是那位掌控《驚華錄》的畫骨先生?”
咦……
宋軼轉頭,難道自己的名聲這麼大?北涼都傳到了?
兩位宮女與有榮焉,“正是那位畫骨先生。此刻他便在宮中,兩位隨我來!”
宋軼路上都在琢磨到底誰有這麼大膽子,到皇宮裡來招搖撞騙。可當看到御花園裡,那位美男,跟武威公主談笑嫣嫣,在紫藤蘿下對弈的情形時,她的步子便有點邁不動了。
那一剎那她終於明白爲何武威公主不但要選畫技還將畫師的美貌擺在第一位,實在是這位美得驚天地泣鬼神。
兩月不見而已,她發現自己對他的美的執念再次燃燒起來,小心肝兒都涼透了,看武威公主無意碰到他的爪子都恨不得剁下來有沒有。
美人煜似有所覺,轉頭看來,清風拂過他的面龐,眼神凝在宋軼身上,淡然如風,卻撕扯不開。
隔了百尺春風,四目相對,似有什麼東西在空氣中炸開。沮渠牧敏銳地捕捉到身邊人的氣息,這位,這麼快就移情別戀了?
男人之間,真的可以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