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們仰望高臺上,那風姿卓越的皇,身側各站着一位風華絕代的絕世佳人。哪怕只看一眼,都足以讓人心神盪漾,像被攝去了魂魄,久久無法找回自己。
尤其是那一抹佇立在漫天焰火下耀眼的雪白。衣袂翩翩,身姿婀娜翩躚,比那盛開在春日裡的木蘭花還要聖潔。
殘月望着高臺下擁擠的人羣,那一張張看不清楚的陌生面孔,無端端讓她想起五年前在刑場……
一張張厭棄的面孔,唾罵聲不絕於耳。他們憎恨的目光,讓殘月彷徨,好像她害死了他們的親人。
一幫愚昧的人,只知道被表象蠱惑。
萬民朝拜,浩浩蕩蕩的聲音,一直傳到遙遠的夜空。
在那一片匍匐跪下的身影中,殘月看到一道傲然獨立的模糊身影……
太高太遠的距離,她看不清楚那人的長相。藉着焰火綻放,大地恍如白晝,她看到那人一身絳色單衫,寂靜佇立。
就在殘月欲更仔細看去辨別時,那人已漠然轉身,在僕人撐起的傘下,安靜離去。
那單薄的背影……
殘月的心驀然一跳,腳步不由自主向他離去的方向邁了一步。
會是他嗎?這些年一直沒有他的消息,恍如人間蒸發了般。不是沒猜測他已被雲離落秘密殺害,或是命途多舛而遭遇不測。
如今又一次看到相似的身影,恍若隔世的記憶泉涌般全部涌入腦海……
寵慣六宮的獨寵,那一次的罷朝,他給她的遍野紙桃花,那色彩最絢麗的紙鳶,遙遙飛上天空,她卻在他滿足又幸福的笑容裡,許下早日奪得他江山的願望……
終於,她夢想成真。她深深愛着的那個人,終於皇袍加身。她卻不忍傷害他,冒着背叛最愛的罪名,偷偷放走了他雲意軒。
那個真心真意愛着自己的人。
他還活着?
殘月一直望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不敢相信那個背影就是他。有云離落出現的地方,他怎麼會出現?他不要命了?
天空綻放的焰火實在美麗,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最高處最絢爛的地方。誰會看到,一個黯然離去的身影……
殘月的心飄向很遠很遠,沒有注意皇后是何時跪在地上,說了一番憂國憂民的話。
“皇上,臣妾有個不情之請。”皇后儀態鄭重地跪在地上。
“皇后有什麼事儘管說與朕聽,何必行此大禮。”雲離落趕緊心疼地去攙扶,皇后卻不起來。
“皇上答應臣妾,臣妾……纔敢說下去。”皇后有些猶豫犯難地祈求。
“朕答應。”他問都不問一句,直接答應。
“皇上……”皇后擡起美眸,目光幽怨地望着他。“這五年,我國戰事連連,近日又逢天災,百姓生活疾苦,流離失所,大批的難民涌向京城。他們吃不飽穿不暖,我們卻在這裡……”
皇后的聲音哽住,華麗的廣袖輕輕拭過眼角,目光卻飄向殘月,閃過一絲鋒銳的光芒。
殘月心頭微怵,知道皇后要使人心戰術了。她並不畏懼,臻首微揚,靜待接下來的好戲。
皇后故作忍住悲傷的樣子,繼續說下去,“焰火彌足珍貴,一桶百金。一夜之數,少說數萬金。臣妾有個不情之請,希望皇上能立刻停止燃放焰火,將節省下來的錢財,悉數用於賑災。”
雲離落心疼又略顯愧疚地看着跪地的她,再次攙扶,還是被皇后拒絕。
“皇上……”皇后落下淚來,“臣妾知道,兩國聯姻,於情於理都該爲彎月公主貴妃娘娘慶賀大婚之喜。可是皇上,您的子民們溫飽不保,我們卻奢靡浪費。若能將節省下的錢財去救助百姓,也算公主的功德。”
皇后說得情真意切,若不同意,只怕也要激起民憤了。
什麼都不需要殘月表示,雲離落已將皇后愛憐地擁入懷中,直誇皇后仁慈。
殘月廣袖下的纖手,緊緊抓成拳,看着高臺下的百姓再次跪地拜見,高呼“皇后千歲”。
這一招果然高明。
她在晚宴上,只是小小挫下皇后威風。皇后便在萬民之前,讓她成爲不顧人民疾苦,妄自鋪張享樂的刁妃。
絢麗的焰火已停止燃放,天空寂靜下來,只餘一片濃郁的硝煙味。
夜色漸深,涼風生寒。
內監催促雲離落回宮,以免感染風寒。還特意爲雲離落拿來披風,他疼惜地將皇后裹入懷中。
他擁着皇后離去的身影,與殘月擦身而過。那淡淡的龍涎香,陌生又疏遠。
原先,他經常熬夜處理政務,喜用薄荷醒腦。他身上總是有淡淡的薄荷香。而如今……那奢華的龍涎香,沉寂了所有她所熟悉的一切。
他還是那個她深深愛了多年的人嗎?
爲何?他看她的目光,那麼的陌生,好似從來都沒有認識過。
心好痛,痛得眼角微微潮溼。
殘月迎風而立,讓夜風吹乾眼角的脆弱。她順風聽到,高牆外百姓們的讚揚。
他們愚昧讚揚的自然是母儀天下,憂國憂民的皇后。
殘月嗤然冷笑,他們愚昧地忘記,前不久雲離落剛用搜刮來的民脂民膏爲皇后修建了一座奢華的園林。
園子所用金額,遠遠超過焰火所用。
殘月的轎輦緊隨雲離落的轎輦,不經意隨風飄來的細微聲音,如針扎般,再一次刺痛殘月的心。
“落……芷兒心口痛,你給芷兒揉揉。”嬌柔的聲音,好似能擠出蜜來。
殘月沒有聽到雲離落的聲音,隨後只聽到皇后斷斷續續的輕吟……
風不經意揚起他們的轎簾,藉着燈火,殘月清楚看到他們糾纏的肢體,還有皇后投來不可一世又憎恨入骨的目光。
殘月的心好像沒蜇了一下,趕緊錯開目光,看向遠方望不見邊際的宮裡繁麗燈火……
終於熬到自己宮中,殘月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任由不爭氣的淚水在雙頰滾落。
“又有什麼好心痛的呢?”她望着手裡沒有五官的陶人,自言自語。
“他已經不是那個他了,還不肯面對現實嗎?”
纖白的手指,輕輕撫摸那陶人的臉龐,心再一次痛得顫抖滴血。
“恨啊!我真的好恨啊!”
緊緊攥住陶人,骨節泛白,死命咬住嘴脣,滲出血來還不自知。只有別的地方疼痛了,她的心纔可以舒服一些……
第二天,殘月精心裝扮自己,依舊一身雪白素裝,依舊一把白色紅梅傘。
她主動邀請了皇上用晚膳,本已做好被拒的準備,不想皇后提出一同在坤乾宮用午膳。
有在殘月面前大秀恩愛的機會,皇后怎能錯過。
這是對殘月來說最最殘酷的攻擊。
午膳只有他們三個人,殘月置身在雲離落和皇后恩愛互相夾菜又互相關愛其中,即便如坐鍼氈,還是淡若清風。
殘月表現得安靜如水,皇后倒覺得索然無味了。
皇后眸光低轉,一記涌上心頭,靠近雲離落,嫵媚笑道,“皇上,貴妃娘娘身爲一國公主,想必也有一技之長傍身,不如表演一番,以供皇上消娛。”
雲離落想了下,看向殘月寂靜的神色,他陌生的目光已不再那麼疏遠。
“甚好。”他點頭,又問,“不知貴妃擅長什麼技藝。”
殘月輕輕一笑,望進雲離落深邃的黑眸,朱脣輕啓,“彈琴。”
雲離落的眼角悠然一跳,深遠的目光瞬間閃過一絲迷茫……還不待他過多反應,皇后已撲入他的懷中,“咯咯”笑道。
“芷兒最喜歡聽琴了。”
夏荷擔憂地看着殘月,小聲提醒,“公主……您的手。”
殘月走向琴前,婉然落座。素手輕輕撥弄琴絃,手指傳來針扎的疼。那一年在人間煉獄,她的手受過重傷,又曾不顧疼痛用了一個月的時間爲雲離落縫製龍袍,手指的毛病算是落下了。
而他……卻還誤會她做的龍袍是爲了雲意軒。
悠揚美麗的音樂在她強忍疼痛的指尖流淌出來……
彈着,她輕輕唱起,歌聲宛若黃鶯出谷,唯美動聽。
捏一個你
捏一個我
一個妹妹一個哥哥
打碎了你
也打碎了我
加些水兒把泥重和和……
她輕輕唱着,深深看着雲離落漆黑的眸,那曾經她熟悉的冷冽,居然再尋不到絲毫痕跡。他沉寂的目光,只有在看到皇后時纔會閃耀璀璨的光輝。
這便是愛吧?
她曾經追求了十多年的期盼,皇后居然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了。
她承認,她很妒忌。
你可還記得,曾經的那個小月兒,經常哼着這首歌,活泥人玩。你可還記得,你曾經也捏了個泥人,卻藏起來不給月兒看你捏了什麼。
落哥哥,你可還記得,月兒捏了一個長着長長尾巴的你。你還哭笑不得問月兒,你爲何有尾巴。你可還記得,月兒說小墨跟你很像,傲慢又挑剔。
落哥哥,那些回憶,難道你都忘記了?一點,哪怕一點點都不記得了?
悽美的音律漸漸收尾,殘月的目光仍緊盯着雲離落,好想在他俊美的臉上尋到一些變化,哪怕只有一點點。
只可惜,他依舊一臉寂靜,毫無波瀾起伏。
就在殘月忍着手指劇痛,彈畢最後一個音符時,“噗”的一聲,一口鮮紅鮮紅的血,從雲離落的口中噴出。
“落”皇后哭喊着撲向雲離落。
殘月也忍不住霍地站起身,正要撲過去,卻又忍住。
他又愛妃在側,根本用不着她。
“快宣太醫”皇后焦急地大喊。
坤乾宮裡,所有的宮人都嚇得丟了半條命,奔走的奔走,忙碌的忙碌,闔宮上下亂成一團。
殘月靜立在混亂中,疼痛的手指收入廣袖中,已痛得紅腫起來。
然……她絲毫察覺不到疼痛,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一直盯着他蒼白的俊臉,緊閉的雙眸。
他的睫毛還是那麼的長,微微上翹,總是在下眼處投下一片陰影。
那麼的好看,那麼的迷人。
這些年,午夜夢迴,她還經常像以前一樣,偷偷去摸他的眼睫毛……
“啓稟兩位娘娘,皇上氣淤不暢,鬱結於內腹,又急火攻心,纔會導致吐血。開兩服藥好好調理一番,就會沒事了。”孫太醫恭敬地回道。
孫太醫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年紀輕輕居然能成爲宮中御醫,想必祖上也定是宮中出名的御醫,才讓他年紀輕輕就能魚躍龍門。
殘月這幾年不在宮裡,自然不知這位醫學奇才,全憑個人本事。
“皇上好好的,怎麼會急火攻心?”皇后憤然指向孫太醫,不相信他的診斷,便讓候在外面的太醫悉數進來,一一爲皇上診斷。
各位太醫的答案均與孫太醫相同。
在那些年邁的太醫中,殘月又一次看到了熟人。曾經在梨園照顧中毒的她那位老孫太醫。
老孫太醫擡眼瞄了殘月一眼,顯然驚得不清,老身軀微微一顫。在宮裡多年,他也伺候過三位皇帝,自然練就了處驚不亂的本事。
只看了那一眼,便深深低下頭。不做絲毫言語,恍若根本沒看到一般,不着痕跡地給了那個年輕的孫太醫一個眼神,便退到一側,與殘月不可能出現視線相觸的地方。
宮人們熬好藥送來,內監正要試藥,被殘月阻止。
“我來爲皇上試藥。”
衆人都驚詫地看向殘月,她卻絲毫不畏懼地拿起銀勺喝了一口。
衆人在場,皇后不好發作,只能笑着感謝殘月,對皇上赤膽忠心。皇后怎不知,殘月在變着法地引起雲離落注意。
以身試藥,皇后都不曾這般爲雲離落做過。往往不顧性命付出的女子,通常都備受男子憐惜!
過了會,見殘月沒有什麼反應,蓮波纔將藥遞給皇后,由皇后親自喂雲離落。
就在蓮波經過殘月身側時,蓮波刻意壓低聲音,只有她們兩個人可以聽到。
“陰魂不散,死性不改,果然是你。”
雖然蓮波嗤諷的口氣讓人聽起來很不舒服,卻也透着幾分,久別重逢舊人相見的暗喜。
殘月亦聲音很低地回蓮波,“彼此彼此。”
“與之相較,略低一籌。”
蓮波擦身而過,殘月只淡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