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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富裕走向貧窮
時間飛快地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期,農村體制改革已經走過二十個春秋。
改革初期,農業土地產出效益達到極致;農民生產熱情空前高漲。農民家庭收入不斷上升翻番。農村形勢大好,一派欣欣向榮景象。可是,時間一長,單打獨鬥的生產侷限性逐漸顯現,很快,農業發展中遇到了瓶頸。農田水利基礎設施損壞嚴重,農田排灌不暢通,農戶種植模式不一致等,造成農業的分散性、弱小性,導致農業發展速度放慢了步伐。農戶互相之間爲田邊地角扯皮現象時有發生。
農田稅賦的遞增,使農民交不起稅種不起地;農業生產資料價格上漲,農民增產不增收,種啥虧啥。農民只好棄田另謀出路,農村出現了嚴重的拋荒現象。小農戶面臨着破產。
農民逐步從80年代“改革先鋒”地位走向了邊緣,基本失去了發言權。農民代表上書國家總理,反映農業、農村、農民的問題。一時間“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的三農問題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1998年5月10日,國務院作出關於進一步深化糧食流通體制改革的決定。
這一時期,江紅一家的生活,從較爲富裕走向了較爲貧困。一家人只能依賴她教書的補助來維持家裡基本開支。在這種情況下,江紅不敢棄書不教,她與林小松商量,想放棄與丈夫共同開書店的打算。
林小松說:“不開書店可以,反正你別想我下田幹活。我還是出去做生意。”無奈之下,江紅只有讓林小松單飛,讓他一個人去經營書店。她和丈夫商量,開書店攢下的錢負責還那三萬多塊的債務,自己在家教書、種地,負責一家老小六口人的生活和兩個孩子讀書的開支。
公公贊同江紅的計劃,一心想幫兒子還清債務,不知疲倦沒日沒夜地捆在田裡,婆婆在豬圈裡又增添了兩頭小豬崽,想盡辦法爲家裡多掙一分錢……
年底江紅種的水稻喜獲豐收,可是,稻穀多了不值錢了,從每公斤1.66元下降到每公斤1.48元。
江紅看着碼得高高的稻穀,對公公說:“爸,這谷我們不賣了。”
公公疑惑地問:“那咋辦呢?放在家裡更不值錢。”
江紅拍着稻穀說:“爸,把這谷全部加工成大米,我們把米拉到街上去賣,把糠和碎米拿回家餵豬,再添兩頭豬,把谷變成豬肉賣。我算了算帳,這樣賣比賣稻穀划算得多。”
公公拿掉嘴裡的葉子菸,圍着碼得高高的谷堆摸着、拍着,有些不捨地說:“聽你的,我人老了,什麼也不懂了,家裡的事,全聽你的。我只能幫你做些小事了。”
他們把上萬斤稻穀打成了大米。林老漢把大米拉到街上去賣。居民歷來到糧店去買米,看到私人賣米,有些稀奇,圍攏來看米的成色,這不是當年的新米嗎?比糧店裡的米新鮮多了。很快,林老漢的米就賣完了。林老漢算了算賬,把年底賣豬的錢加起來,果真賣米比賣稻穀划算得多。
第二年,江紅又出新招。她將二十畝地調整了種植結構。只種少量的水稻,多種芝麻、黃豆之類的經濟作物。村裡人說她種“雜糧”是不務正業。江紅笑着說:“呵呵,明年你們不要向我學喲。”
江紅種的這些雜糧豐收了。公公挑着芝麻、黃豆到五岔河街上去賣。這些不起眼的“雜糧”成了市場的搶手貨!一個挑擔比一板車谷賺錢還多哩。
林老漢高高興興數着票子,對老伴說:“還是有文化好,江紅的腦子就是轉得快。”
婆婆笑得兩眼一條縫,自豪地說:“這媳婦還是我請媒人說來的哩。選對媳婦是我們的老來福。真是秧好一半谷,妻好一半福。我們的兒子是有福之人哦。”
年底,家裡的肥豬從四頭增加到八頭,賣了一個好價錢!江紅起早摸黑網鱔魚賣的錢成了他們一家的零用開支,她算了算賬,田裡收入加牲豬收入加學校補助,除去家中全部開支後,還剩餘四千多塊。
她留下一千多元作爲明年的生產生活開支,高高興興地還了三千元的債務。她想,丈夫的書店再還上幾千元,三年內可以還清所有債務。她覺得前途有了光明,生活有了盼頭!
五岔河街上就兩家書店,林小松是其中一家,他善於交談,經常跟學生侃些時事新聞,很討學生喜歡。他的書店生意比另一家好。一個月下來銷售盈利五六百元,第二個月盈利六七百元。
江紅對丈夫說:“還是你行,一個月頂我們種幾畝地,這樣下去,很快就會還清債務,我們再慢慢把書店開大,生意會越做越大,利潤會越來越大。”
林小松笑着說:“只要我想幹的事,就沒有辦不好的事,你別小瞧你丈夫喲。”
江紅兩眼充滿愛意地看着丈夫,說:“你什麼都好,只要你改掉賭,我相信,你幹什麼成什麼。”江紅心裡喜滋滋,照這樣下去,欠賬很快就可還清,一家老小的生活也不愁了。
書店掙了錢,江紅馬上想到了梅香,她張嘴就喊:“林小松,我們……”話沒說完,她停下了,她怕引起不必要的爭論,連忙呵呵改口說:“我們一定要團結一心,苦幹兩年,甩掉包袱直奔小康!”
林小松看着她,不屑地說:“這還不簡單?看你老公的!”
江紅到縣城對梅香說:“你知道我們家小松的性格,我怕他有錢後又去賭,請你到書店去一趟,就說你等着錢用。”
梅香笑着說:“這不好吧?”
“你就聽我的,你借錢是幫我,現在到書店要錢更是幫我。”江紅心有餘悸,真怕丈夫舊病復發,她想早點還清開書店借的錢,又怕丈夫不同意,就想到要梅香自己去要錢,只要梅香回五岔河一趟,她江紅就把錢還上。
梅香笑着說:“你這樣說,我理解你,好吧,我要嫂子帶信,可以吧?”梅香比江紅更不相信林小松,她從心裡支持江紅。
江紅笑了笑,說:“也行。這樣,免得你回去一趟。”
四個月下來,林小松把借來開書店的兩千塊全還掉了。半年後,林小松覺得沒有壓力了。心情舒暢就想躍躍欲試,他一邊收拾書本,一邊搖頭晃腦地自言自語哼唱:“人家打牌能贏,我,林小松打牌就不——能——贏?!老天爺!您不會這麼不公平吧?!”
晚上,他早早關門,帶上一天的銷售款三百元,到茶館去打牌。玩了大半夜,三百元貨款全部輸完後還欠別人二拾元。
一天的銷貨款在短短的幾個小時就沒了,林小松不服氣。他想,幾個小時可以輸掉一天的銷貨款,短短的幾小時了可以贏回一天的銷貨款!我纔不服這個邪!
第二天他又帶上三百元去賭,結果又輸掉一大半。他不相信,自己只輸不贏。老子總有轉運的時候吧?爲了贏回輸掉的錢,書店經營也不放在心上了,等到天黑,再去碰運氣!
這樣賭了一陣,把貨款全輸了,他心裡有點後悔了,怕自己把書店給輸出去。他剋制自己,停了一段時間,書店又有了一點盈利。
只要手裡有了錢,林小松就會情不自禁地想去賭。爲了打牌和經營書店兩不誤,他乾脆白天把人喊到書店打牌。缺貨了他懶得去進貨,等着貨賣得差不多了再去進貨。
可想而知,這樣經營是貨越賣越少,銷售額越來越少。一個月上頭,貨賣完了,貨款輸光了。林小松將前面幾個月餘下的錢拿出來進貨,進貨後又一邊打牌一邊賣貨,貨賣完了錢又輸光了。年底,林小松兩手空空回到家。
寒冬臘月,是農民最清閒自在的時候。以前,集體時期,這時候正是挖河上堤的日子;現在,他們悠閒自得坐在茶館裡,盡情感受賭桌上的刺激。茶館裡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部參與打麻將玩撲克,各逞所好,大小不等。
這裡,林小松卻躺在家裡捂被子。
這樣的日子,林小松怎能在家捂被子?自己是沒攢到錢,他想,家裡一年上頭應該還有所剩餘。
吃晚飯的時候他問江紅:“家裡一年存了多少錢?”
江紅端着盛來的飯遞給他,說:“四千塊。”
林小松笑着說:“比我開書店強,今年我就還了兩千塊的賬,一分沒存,明年再好好經營。”
江紅悶悶不樂地說:“開書店應該是比種田賺錢。頭半年你賺了兩千塊,下半年你應該還可賺兩千塊,我還以爲你能還幾千塊的賬哩,沒想到你又是一雙空手回家。”
林老漢說:“也是,你真要改掉貪玩好賭習氣,我們年歲已高,你孩子大了,越來越要錢用,你們要好好計劃計劃了。”
江紅心裡確實不好受,丈夫嗜賭如命,只要手裡有錢,就不見人影。她接着公公的話說:“爸說的話,你要聽進去,老這麼下去,這日子無法過了。”
林小松此時也不高興了,別人吃飯後坐茶館打小牌,我回家睡了一天,你江紅不管不問,現在還搶白自己。他知道妻子最怕他外出,他就發狠地說:“書店賺錢你去開,我明年進城打工。”
婆婆怕兒子發起火來,連忙說:“雖然書店沒賺錢,可你把自己的生活過過去了,沒像以前一年虧一個大窟窿,今年比起往年,這也算是好多了。日子慢慢來。”
江紅已經吃完,放下碗,走進廚房端出木盆開始切豬菜。婆婆的話說到她心裡去了,今年雖然丈夫沒有帶錢回家,可是他沒有增添新的債務,這的確也是一個大的進步。
她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好說歹說要梅香上書店討債,否則又增加了新的債務。這些年來,丈夫年年都生出事端,自己爲他提心吊膽,曾經也就只盼他不惹事生非,就算是幸事了。剛纔只所以說幾句不滿的話,還是想他明年能跟自己一道,發奮掙錢,多還一點債務。更希望丈夫改掉好賭的惡習,成爲一個有責任心的好丈夫。
切完豬菜,江紅又趕快去辦年貨。別人家的年貨早都準備好了,她們家的年貨,每年都得等她放假後纔有時間辦。她用桶子提了三十斤黃豆到隔壁大虎家加工,這三十斤黃豆可以加工成三板豆腐,除去過年吃的外,剩下的用鹽醃好曬乾或者吊在廚房薰幹後成爲豆腐塊,以後吃的時候將豆腐塊切成豆腐絲,可用肉炒也可用肉烘,是明年農忙季節的一碗主菜,又好吃又方便。
她還要攤十斤綠豆皮,製成綠豆麪,綠豆麪比街上買的麪條好吃,既可以煮着吃也可以放臘肉大蒜炒着吃,綠豆皮是農村人每家每戶都必須製作的。但製作的過程很麻煩。先要將綠豆用水泡上一天左右,直到綠豆泡軟,再用石頭磨子把綠豆磨成豆漿,再用稻草火把鍋燒熱後將豆漿倒在鍋裡用鍋產擀成薄薄的大圓粑,攤成一塊塊豆皮,冷卻後切成細條曬乾便成了自制的綠豆麪。
江紅細心地將這些食物準備好,還要爲自己的兩個小寶貝做米子糖,芝麻糖,炒蠶豆……別人家的孩子有的,她江紅的孩子也應該有,她不能讓自己的兩個小寶貝欠別人家的東西吃。
林小松躺在牀上,心裡憋着一肚子氣。他看到別人一天到晚坐茶館,而他卻只能躺在牀上捂被子,心裡癢癢的,也想去小賭一把,可手裡一分錢也沒有,一個大男人像鳥兒一樣縮在窩裡,誰都猜得出他沒錢。林小松是什麼人?誰不知道他以前是最玩味最吃得開的人?那時候,支部書記的公子哥,好多姑娘是嫁給他哩。現在,人家玩得熱熱鬧鬧,自己卻躲在被窩裡,他越想越覺得沒面子。他想無論如何也要去茶館坐一坐,可去了不打麻將不玩牌,不更讓人笑話?
這個江紅真不會體貼人,一點也不體會我的心情和處境。他心裡很是不滿,就起牀來到廚房,看江紅正在攤綠豆皮,就站在廚房門口對江紅說:我想去坐茶館,給點錢,我去玩玩小牌。
江紅兩手不停,她給竈裡添了一把稻草,又麻利地舀了一碗豆漿倒進鍋裡,小心地將豆漿擀成薄薄的豆皮。
她多想讓林小松就在這裡往竈裡添柴禾,她可以從容地擀豆皮,兩個人還可以說說話。可林小松從來都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沒做過家務。她也就不開這個口了,她一邊忙碌地做着這些事一邊回答:“家裡已經沒有多少錢了,那點錢是準備明年買種子用的,你要運氣不好,又輸了,明年買種子的錢也沒有了。”
林小松笑着說:“你看,錢還沒給,就說輸,這不是賭咒我嗎?你積點口德好不好?”
江紅說:“今年就算了,等以後手頭寬裕了再去玩。要真輸了,現在是借錢的地方都沒有。”
林小松大聲說:“不是說有四千塊麼?”
江紅說:“你忘記了?我已經還了三千塊的賬。”
林小松不耐煩地說:“哪個要你還的?你吃飽沒事幹了?”
“欠別人的錢總是要還的,還一個少一個,賬不還清,我睡都睡不着。”
“你真有能耐啊,還錢也不和我商量一下?”他氣勢洶洶地說。
“年頭不就說好了,這幾年主要是還賬,我還等你帶幾千回來還賬哩,可你今年又是一空手回家,你還好意思要錢打牌。”江紅也急急地說。
“好啊,難怪你頭不是頭,臉不是臉,你是嫌我沒有帶錢回來。哼,我有錢也不會給你去還帳,你才真是生得賤!把錢都還帳了。我叫你還,叫你還。”他一邊說一邊用腳猛踢桌子,桌子上面滿盆子綠豆漿被踢翻了。
江紅心疼地趕快將盆子扶住,綠豆漿還是潑出一大半。她氣得丟掉手裡的鍋鏟,把他往外推,大聲地說:“你有錢你去玩,你去賭,家裡沒有錢,沒有錢!全給你還帳了。”
林小松狠狠地說:“誰請你還的?你活該!”
江紅大聲說:“你借的錢打算不還?你想還來生帳?還是想只借不還?你還是不是人?我沒你這麼厚臉皮。”說着嗚嗚地大哭起來……
林小松氣急敗壞地張開手臂,狠狠地抽了江紅兩個耳光,怒氣衝衝地說:“好,你有能耐,你有狠,你有錢,我不回這個家行了吧?”
江紅捂着臉,心涼透了。她一步跨出廚房民,緊緊地扯着他的衣袖……
放在以前,江紅最多也就跑到房裡哭一頓。以前她是罵不還嘴,打不還手,要錢給錢,這次她一反常態和他拼命,兩人扭打成一團。
在豬圈給豬子餵食的林老漢,聽到兒媳的哭鬧聲,趕緊從豬圈裡跑來。
江紅看到公公來了,覺得自己有一肚子委曲,她哭着說:“爸,這日子真沒法過了,就爲我還了賬,他打我。這錢都是我借的,是他用的,我可沒有亂用一分錢。”
林老漢一聽,兒子是爲還錢打人,難道說他不打算還借款?這不成了個無賴?他怎麼變成了這樣子?林老漢氣不打一處來,舉起拳頭狠狠地揍了兒子兩拳,罵道:“你這畜牲,錢是你欠的,她幫你還賬倒有了錯?天底下還有沒有你這樣不講道理的人?你到底還有沒有一點良心?”
林小松抖了抖肩,翻着白眼,喘着粗氣對父親不予理睬。
看樣子自己是坐不成茶館打不成牌了,林小松氣得一頭又倒在了牀上捂緊了被子。
打是打,吵是吵,這日子她還要過下去。晚上,江紅挑着一擔糯米到別人家借石窩打餈粑去了。
林老漢趁兒媳不在家,來到兒子牀前,語重心長地說:“你真是太不像話,人家一年上頭在家腳不停手不住,學校家裡兩頭跑,起早摸黑把一家老小料理得好好的。一年上頭她沒給自己添一件新衣裳,倒是給我們每人扯了一套過年的新衣服,這樣的媳婦是打着燈籠也難找到,你怎麼打得下去?”
看着睡在牀上一動不動的兒子,老人心疼地拍了拍兒子的被子,解開自己的大棉襖,從荷包裡掏出一把各種票面的錢放在他的枕頭邊,小聲說:“這是江紅平時給我買菸的錢,我捨不得用,你拿着。再不要找她要錢了,她不給錢,還不都是爲還那些欠賬。你現在也要好好想想,要紮紮實實地幹幾年,要和她同心一起把帳還了,往後日子也就好過了。”說完老人嘆息着走了出來。
林小松知道父親給他放了一點錢在這兒,心想,老人能有多少錢呢?無非是一碗茶錢而已。他壓根不想要。當父親走出門的一剎那,他忍不住翻身抓起了枕頭邊的錢,一邊數,一邊臉上露出了笑容。他嘴裡數着十元、二十元、三十元、一百元、二百元……啊,啊,還有四百元!
第二天,林小松跑了,帶着父親給他的四百元出門了。
林老漢後悔自己不該心疼兒子給他那四百塊錢。他現在才明白兒子是有了他給的四百元纔出去的,他只好悶在心裡,不敢對老伴和兒媳婦說出實情。
年後,到了開學的時候,林小松還沒回來,書店沒有人經營急得江紅哭紅雙眼,沒辦法只好暫時關掉了書店。下半年女兒要上初二,兒子要上初一,兩個孩子每學期的報名費用要1200元,生活費要1000元,一年總共需要4400元。
江紅的工資一年才2000元。加之兩個孩子都要離家到十多裡外的五岔河鎮上就讀,原打算讓林小松一邊經營書店一邊照看孩子,可他現在一甩手跑了,到現在一點音訊也沒有。怎麼辦?難道說讓姑娘不上學?對一個老師來說,這怎麼可能?就是賣掉自己的頭髮,她江紅也要讓自己心愛的女兒上學的。
江紅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