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將近午時之時,宮外來爲六娘賀壽的卓夫人突然來到太醫院,要他隨她去卓府走一趟,爲卓昊複診。雖然雲嶺已數年未出宮,但羅芙蓉畢竟是他大師兄的女兒,卓昊又是自己名義上的徒弟,所以,還是在囑咐了盛兒一番後隨她而來。
但他到了卓府之後過了大約一刻才被邀到了玉蘭苑,帶他過去的小丫鬟口齒伶俐,在路上說卓昊正在舞劍給老夫人看,可當他進去時,卓昊已然中了迷藥,躺在牀上昏迷不醒。
雲嶺心如靜水,亦不多問,便爲他扶手診脈。
卓昊的脈象似乎與常人無異,若不是他醫術高明又心細如髮,絕不會發現那一點藏得極爲隱蔽的異常。
思慮許久,他才下了定論,告訴她,卓昊中了寒毒,而且,中毒之時,至少在二十年前。
可現在,她卻公然宣稱卓昊是在幾個月前的君山之役中毒,而且,還是北侖下的毒手。
如今,正是北侖與大周和議的敏感時期,昨夜的涼雁亭之事已然弄得滿城風雨,如今,大周的大將軍又被下毒,和議之事,恐怕並不順利。
醫者父母心,雲嶺雖不理世事,但終究還是慈悲心腸,不願天下百姓長久活在戰亂之中。
羅芙蓉見他微微蹙眉,沉默不語,對他道:“雲大人,說起來,你與家父乃是同根同門,昊兒又福澤深厚,拜你爲師,如今卓府有難,你必不會袖手旁觀,對嗎?”
她的語氣誠懇,眸中流露着幾分乞求,雲嶺本不擅於拒人,此時更無法推卻,雖然知道自己一旦答應,北胡便會被安上圖謀毒害大周將軍的罵名,但還是道:“夫人放心,本官定會竭盡全力爲卓將軍解毒。不過,將軍雖然中毒已深,但此時並無性命之憂,夫人不必過於憂心。”
“多謝雲大人。”見他同意保守秘密,羅芙蓉微微一笑,施禮道謝。
“老夫人,在下聽說,我朝正與侖國和議,若將軍中毒之事傳出去,恐怕不太好吧。”一箇中年太醫略一思索,上前一步,道,“若前線將士得知侖國險些毒害了卓將軍,只怕對和議之事有害無益。”
“那又如何?”一個年輕的郎中哼了一聲,高聲道:“我大周只是敗了一戰而已,本就不必與那些蠻胡和議,即便再鬥個幾百年,難道我大周還怕了他們不成?”語氣慷慨激昂,義正辭嚴。
“沒錯,好好地,和議什麼……”
“話雖如此,但長久以來,兩國因戰事已疲憊不堪,更何況,受苦的還是老百姓啊……”
爭議聲起此彼伏,可見,主戰與主和兩派並非只在朝堂上丘壑分明。
“各位大人,我卓家的赤膽忠心想必大家有目共睹,是戰是和,我卓家也只聽皇上一人吩咐。”羅芙蓉擡聲止住衆人,見再無人爭論,才長嘆一口氣,道,“小兒雖資質拙劣,但數年來爲國殺敵從未皺一下眉頭,此次中毒,亦是無怨無悔。這麼多年來,我大周有多少將士死在戰場之上,即便小兒今日回不來,我卓家也絕不抱怨半分半句。老身在此懇求大家,不爲別的,只爲救小兒一命,不說國恨不談國事,只是救人一命,可否?”
她說這番話時,言辭誠懇,卻只是一個母親的懇求。
“夫人放心,我等定會竭盡全力爲大將軍解毒。”衆人面帶愧色,紛紛道。
“解毒?”一個困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一絲驚惶從羅芙蓉的眸中一閃而逝,她緩緩回頭,見卓昊站在身後,面帶迷茫。
她一陣迷惘,昊兒的眉毛和眼睛,尤其是在蹙眉的時候,和他是如此的相像,爲什麼自己卻從未發現?
怪不得,她總是覺得卓逸更像卓英豪,原來,只有他是卓英豪的親生骨肉;原來,自己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對不起自己總也瞧不上的卓英豪。
她心中猛然一痛,卓英豪,到了九泉之下,我該如何面對你?
眼前一黑,她終是沒有支撐下去,癱軟在地。
“在君山中了寒毒?”晚珞正在爲阿虎縫製棉衣,聽到晚棋帶來的這個消息,手一顫,鋒利的針尖恰逢時機地扎到了手指上。
“姐!”晚棋慌忙上前,吸吮她滲血的手指。
“沒關係。”晚珞心中一暖,道,“只是紮了一下而已,哪有這麼嬌氣,你看,我再扎幾下也不會覺得痛。”說着,拿着繡花針就往自己手指上戳。
晚珞嚇了一跳,正要去搶那小針,卻見她手腕一翻,已然將繡花針擦過手指扎到了棉衣上,知道她是在逗自己,嘟着小嘴打了她一巴掌,坐到了牀上,道:“大公子都中了毒,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他哪裡有我妹妹重要。”掩了眸中的憂心,晚珞一把攬過晚棋,道,“你不知道啊,我妹妹整日愁眉苦臉的,我一心想着怎麼能逗她開心,什麼大公子二公子的都顧不上啦。”
晚棋毫無神采的臉上終是現了一絲笑容,宛若寒冬裡的一絲暖暖陽光,讓人看着便心生愛憐:“姐,你跟着二公子時間長了,也變得油嘴滑舌了。”
“我是真心的。”晚珞微微一笑,側目看着她,正色道,“好多日子都沒見你怎麼笑了,我當然心疼啦。”
“我這幾天有些心煩,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晚棋神色一滯,隨即恢復如初,淺淺一笑,道,“沒想到這也能讓你看出來了。”
她不肯說,晚珞也無奈:“我是你什麼人?若你不痛快我還看不出來,你的這聲姐姐,豈不是白叫這麼多年了?”一頓,又道,“是不是因爲龍興派人來提親的事?”
晚棋身子一頓,有些意外:“你知道了。”
晚珞嘆道:“老夫人雖答應你不對外宣揚,但龍興畢竟是個新科狀元,咱們雖對他不齒,但眼紅的人也多了去了,你想瞞,那些愛嚼舌根的丫頭纔不會讓你如願。”
晚棋輕嘆一聲,低聲道:“我就知道是瞞不住的。”
“你不同意,對嗎?”晚珞微有遲疑,還是問道,“你心裡可是有了其他人?”
眼底閃過一絲慌亂,晚棋低眸,囁嚅道;“沒,沒有。”
“是不是蘭榮王?”晚珞並沒打算就此放棄,直截了當地問道。
晚珞驚然擡頭,連連搖頭:“不是,自然不是。蘭榮王是小姐的未婚夫,我,我怎麼可能會對他有非分之想?”
見她言辭不假,晚珞微有詫異,那日在沐雪河畔,提到蘭榮王時,分明見棋兒露出了嬌羞神態,怎的此時卻仿若真的沒有傾心蘭榮王一般?
“可是,我看他似乎對你倒是有非分之想呢。”晚珞鬆了一口氣,還好晚棋對他並無真情,否則,自己還真不知道如何是好,“這些日子,他又過來騷擾你了嗎?”
晚棋雙頰一紅,輕輕搖頭。
晚珞放了心,微一蹙眉。那個龍興最愛趨炎附勢,他明知蘭榮王對晚棋有心,還巴巴地過來提親,一來可以與蘭榮王撇清關係,對皇上以示忠心,二來又可以抱得美人歸,真是成家立業兩樣都不落下。
“那老夫人可拒了他?”差點忘了要緊的事,晚珞突然問道。
晚棋神色一黯,搖頭。
晚珞輕嘆一口氣,這個結果,本就在情理之中的。老夫人有着前車之鑑,自然不希望自己女兒嫁過去時還有個美若天仙的丫鬟跟着,龍興過來提親,正中她的下懷,既能打發了晚棋,又不會明目張膽地得罪了蘭榮王。
“你放心。”晚珞拍了拍她手背,安撫道,“雖然老夫人沒有直接拒絕,可也沒有立刻答應,對嗎?只要……”
“姐,不是每個人都和你一樣的好命。”晚棋突然打斷她,幽幽地低聲道,“嫁給誰,又不能嫁給誰,原本就不是我說了算的。”
晚珞心口一滯,沒有料到晚棋突然會說出這樣消沉的話,呆了半晌,才道:“棋兒,你心中真的沒人嗎?”
晚棋驀地站起來,咬着嘴脣,臉色有些發白:“我心中有沒有人,姐姐從來都不問,現在,也沒有必要。”言罷,便匆匆轉身離去,似是怕一停頓,便會端地被誰攔下一般。
晚珞愣了半晌,又細想了她們的對話,始終沒有發現自己究竟是那句話惹惱了她。
聽棋兒的意思,似乎是怪自己平日裡對她關心太少,不知道她早有意中人一般。晚珞呆坐了半晌,還是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但晚棋的事,畢竟不能如此輕率而過,斟酌片刻,她起身出門。
解鈴還須繫鈴人。
此時已近傍晚,待到蘭榮王府門口時,大街上早已燈盞閃爍。
聽到下人傳報,正在閉目養神的蘭榮王微有意外,讓魯沙將晚珞帶進了府中。
“聽說王爺暗中一直都在賞賜小妹一些家用。”晚珞沒有多說一句廢話,開門見山地道,“小妹既是小姐的貼身侍婢,竭盡全力侍奉主子本是分內之事,王爺如此慷慨解囊,奴婢在此替小妹向王爺道謝了。”
脣角揚起,蘭榮王微微一笑,原來是來興師問罪的。不過這招順水推舟,用得真妙。既保全了小姐的名聲,還爲他安了個體貼未婚妻子的美名。
他正要開口承認,卻又聽她道:“奴婢有個不情之請。”還不等他詢問,她便繼續道,“奴婢想要見一見王爺派去給小妹打賞的人。”
蘭榮王頗感意外,斜眼看了看魯沙。
魯沙旋即會意,清了清嗓子問道:“姑娘欲意何爲?”
蘭榮王微微蹙眉,低聲糾正:“意欲……”
“姑娘意欲何爲?”魯沙反應倒快,即刻糾正。
“王爺何必多問?”晚珞反問道,“若王爺真想知道,一會兒親自豎耳聽着不就成了?”
蘭榮王沒想到她沒有要自己迴避的意思,微微挑眉,沒有推辭,擺擺手讓魯沙帶人進來。
那人在面前一站,晚珞登時倒吸了一口氣。
此人身高足有九尺,長得熊腰虎背極爲壯碩,虯髯鬍須將一張大臉遮得結結實實只露出了一雙大如銅鈴般的眼睛。
擡頭看了他片刻,晚珞心中好笑,這位大哥長得如此不拘一格,一向循規蹈矩的棋兒怎麼會看上他?自己竟還巴巴地來看了一眼,看來真是失算了。
“小姑娘,你找我做什麼?”那人對蘭榮王呼哧呼哧地行了一禮,一擺手,甕聲甕氣地道,“我還有事要忙呢。”
晚珞本想讓他直接回去,但一瞥之下,見他的右手有些瘀傷,圓圓的紅腫處似是被木棍戳中所致,她心下一動,問道:“這位大哥,你手上的傷,是從何而來的?”
那大漢微微一愣,有些窘迫地用左手覆住了傷口,目光探向蘭榮王,見他點點頭,示意自己如實相告,纔不情不願地悶聲道:“若不是那小子突然閃來,背後偷襲,我纔不會被他打傷呢。”
“那小子,可是卓府的人?”見他一個健壯的漢子露出忸怩神色,晚珞強忍了笑,問道。
那漢子臉色更沉,悶着聲唔了一聲。
果然是李大哥。
卓府中只有李大哥最常使棒,想是他發現這人偷偷進了卓府,纔出手傷了他。不過李大哥既然發現這人卻沒有聲張,看來是棋兒所囑咐的了。
看來,讓棋兒面露羞澀的人,便是李應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