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皇宮的。
天塌地陷, 在莫家村化爲灰燼時她經受過一次,在得知阿莫死訊時她經歷了第二次,如今, 便是第三次。
眼前先是粼粼波光, 再是黯然無光的夜色, 或是空寂無人, 或是人影憧憧, 也許還是來時的那條路,也許換做了另一條陌生的小道,但落在眸中, 只是一片虛無,一切都恍然若夢。
直到站在慎刑司大門前, 她纔有了一絲的清醒。
“大人, 你怎麼這麼晚纔回來?”已經等候多時的席鸞和西玫迎了上來, 見她臉色蒼白無一絲血色,眼神空洞恍惚, 不由皆是一驚,“大人,你是怎麼了?”
“我沒事。”她無力開口,拖着虛浮的緩緩向前,“我累了, 先去睡一會兒。”
西玫扶住她, 道:“可是, 大人, 半個時辰後烏雪案就要公審了, 方纔莫虎……不,是侖國的太子殿下派人過來, 說他出行不便,想請大人醒來之後到……”
“我想先睡一會兒。”她似乎並沒有聽到西玫在說些什麼,推開她的手,繼續向裡面走去。
西玫還待開口,席鸞卻瞧出她的神情不對,忙對西玫擺了擺手,微微一笑:“大人既然累了,就先歇息片刻吧,待傳召大人之時也不遲。”
西玫明白了席鸞的意思,點了點頭,先去鳳陽宮將她不能赴約之事稟告獨孤邕。
將她扶進房中,席鸞見她疲倦不堪,雙眸一片空洞無一絲神采,分明之間竟是深不見底的絕望。
席鸞心下一顫,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竟讓她年紀輕輕便流露出生無可戀的悲涼?
她木然地任由席鸞幫她脫去了靴子,和衣躺在躺下,身子立刻如散了架一般,仿若四肢不是自己的,自己也不是自己了。
“老奴不知大人經受了什麼,人生在世,很多事情自己並不能控制。大人年紀雖小,卻最爲明曉事理,許多大道理老奴不說,大人也能參透□□。規勸的話老奴也說不順口,我們的心意,大人也都明白,還望大人保重身子,無論發生何事,老奴和西玫那個丫頭都會陪在大人身旁,竭力爲大人分憂。”
一聲淺淺的嘆息聲,隨着輕輕的腳步聲和關門聲散在了四周,她的雙眼一動不動地凝視着上方,兩行清淚無聲滑下。
她忽然間理解了王皇后執意出家的原因,她不願手刃仇人爲父報仇,只能生生斬殺情思來折磨自己。
這一得,這一失,竟讓人如此肝腸寸斷。
愛的人是自己的仇人,可是,在將他們帶回莫家村的人,卻是自己。
罪魁禍首,究竟是羅宇,是他,還是自己?
世人都說善有善報,可爲何善良的莫家人收留了孤苦無依的他們,而他們,卻是傳說中的惡魔?
疲倦地閉上了雙眼,咬緊了雙脣,直到血腥的氣味由口入心,她纔多了幾分清醒。
決然的凌厲在眸中一閃而逝,遲疑片刻,她將手伸到枕邊,卻不想落了空。
多日來記錄案情的卷宗竟然不在她親手放置的地方。
她心下一震,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猛然坐起,將枕頭拿起,掀開被褥,找遍了牀上的每個角落之後開始四下裡在房中查找,仍然不見卷宗的蹤跡。
涼意從心底蔓延開來,她驚了片刻,發了瘋一般打開了房門:“西玫,西玫!”
“大人,怎麼了?”聞聲而來的席鸞見她一臉驚慌失措,不由一驚,“西玫去鳳陽宮拜見侖國太子了,大人莫急,可是有什麼急事?”
“姑姑,有沒有進過我的房間?”她如同抓住救生稻草一般,啞着嗓子急急問道,“爲什麼我的卷宗不見了,我一直放在枕邊的,怎麼會沒有了?”
“卷宗?”席鸞一愣,沉吟片刻,道,“大人的卷宗老奴沒有留意,不過,自從大人昨晚出宮之後,只有盛姑娘來過,還在大人房中坐了一會兒……”
還未聽她說完,莫醉在一驚之後,慌忙向外面跑去。
“大人,你還沒有穿鞋子!”席鸞見她驀然離去,忙回到房中,拿了靴子,快步跟了上去。
紫藤閣,一襲紫衣的盛千世正在晨曦中站在花窗前爲窗前的花兒細細澆水,突然聽到院門口有聲響,微一擡眼,不由一愣。
髮絲凌亂的莫醉猛然推門而入,縱然隔得極遠,也能瞧見她那佈滿血絲的雙眸。
“姐姐知道你是來要卷宗的,但我不會還你。這是你親手所書,雖然證據不足,但一字一句都令人信服,足以讓那個昏君身敗名裂。”雖然仍看似悠閒地在澆花,但盛千世的聲音已然多了幾分莊肅,“我知道你對那個昏君已經情根深種,但羅宇一直都是他的人,雖然最近他已然背叛了昏君投向蘭容王,可一旦昏君並非皇室血脈的真相被昭告天下,羅宇身爲顧命大臣,一定不能善終,甚至會被株連九族,如此,我們的大仇便能得報。但你放心,蘭容王已經答應我,只要我將卷宗交出去,他便會放了那個昏君出宮。從此以後,我們大仇已報,而夏池淵不再是君,你亦並非爲臣,於你於他,都是好事……”
“你早就知道,對不對?”她站在盛千世的身後,只覺得從窗子投進來的晨光刺得眼睛生疼,“藏經閣是你讓他毀掉的,你明知當年的真相,明知他就是小時候的小水,卻從不打算告訴我,是不是?”
身子一滯,盛千世震驚地轉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突然間明白了她的眸中爲何充滿了絕望:“小醉鬼,你,你怎麼知道?”一驚之後,她不由脫口,“難道是夏池淵他……”
“我果然是個醉鬼,原來從一開始,我就是最糊塗的。”她自嘲地扯開一個笑,“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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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的花壺怦然落地,一向最爲冷靜的盛千世瞬間不知所措,慌亂中上前一步,緊緊將她抱在懷中,眸中盡是愧疚與不安:“是姐不好,我本不該瞞你。開始時不敢與你相認,怕因此會給你帶你殺身之禍,後來與你相認了,又不敢告訴你真相,怕你爲了報仇一時衝動做出傻事。待我發現你與夏池淵早就相識時,一切都已經晚了,你對他情深意重,我怎敢告訴你真相。只好將一切都推到了羅宇身上。再後來,他知道你想去藏經閣查出當年真相,竟故意任由你偷走金匙,但我卻怕你在知道真相之後會更加痛苦,便以死要挾讓他毀掉了藏經閣,讓真相永遠沉寂。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張,是我騙了你,小醉鬼,你聽好了,你若敢做傻事,我便先你一步去見阿叔阿嬸……”
淚水如決堤般從眼中奔涌而出,她的心中如同被刺上了千千萬萬的鍼芒一般,疼痛一點點從心底蔓延開來,肆意瘋長。
她緊緊抱住了盛千世,如落入萬丈深淵一般無助:“姐,是我害了阿爹阿孃,害了阿莫,害了莫家村所有人,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聽到她撕心裂肺的哭聲,盛千世更是心痛不已,她籌劃多日,只爲了掩藏真相,原本以爲夏池淵爲了能夠和莫醉在一起也會守口如瓶,卻不想自己還是低估了他。
爲了消除她心中的仇恨,他竟然親手將自己送入了火坑。
自從卓昊將她救出之後,羅宇便多次想要置她於死地,是夏池淵和卓昊將她託付給了師父,並在與羅宇交涉的同時,竭力護她安危。她知道他就是小啞巴,也知道若沒有收留他,莫家村仍是世外桃源。她也想過要如何殺死他爲所有人報仇,但云嶺雖沉默寡言,卻洞察秋毫,仿若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會落入他的眼中,她只好一直用失憶來隱忍不動。
後來,年紀漸長,似乎他們都對她放鬆了警惕,她終於等到了機會能夠接觸那個昏君,她瞞着師父,偷偷配了致命的□□。
那一次,去的時候,那個昏君在批閱奏摺,走的時候,他依然在批閱奏摺。
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她心中的仇恨肆意滋長,但小小一包致命的藥粉,卻遲遲沒有動手,她遲疑了,遲疑得讓自己都不可思議。
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醫者仁心。
她突然明白了師父爲何對她如此放心,原來他早就料到,自己下不去手。幾年來,在潛移默化中,他已經用他的悲天憫人,將自己心頭的惡毒一點點地消磨殆盡。
她開始推遲復仇的計劃,但卻從未忘記,也從未想過要輕易地放過夏池淵,直到莫醉入宮。
造化弄人,原是如此。
若可以回到從前,寧願抹殺心中的善念,寧願辜負師父的期許,她也要將他從小醉鬼的生命中永遠地除去。
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也許當年的他是無辜的,也許如今的他也是無罪的,但所有的恩怨,總是因他而起。
“以前的事與你無關,我們莫家人本性良善,即便救下他們的是其他人,也不會任由他們自生自滅。當年的慘案,也不是夏池淵的本意,這麼多年,他亦經受了身心上的折磨。更何況,殺人者不是他,更不是你,真正的儈子手是羅宇。無論你做出怎樣的決定,姐姐都會陪你一起,你要夏池淵死,我助你,你要他活,我亦助你,上天入地,你我姐妹二人,同舟共濟。”盛千世的聲音平靜而堅決,“但是,你要切記,不可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傻事來,你已經長大了,不再是小時候冒冒失失的小醉鬼,阿叔阿嬸泉下有知,也定是希望你能過得快活,沒有恨沒有仇,相夫教子,安樂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