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府的人都知道,丞相平素獨居清泉居,鮮少留宿夫人的暖香院。
這本不是了不起的事,如甄府這般深宅大院,碰上性子冷清的主人,除去主寢,另外留有一個清靜地兒,再平常不過,但是春雲這一去,沒出幾日,就被甄仲秋收進了房中。
背地裡暗罵狐媚子之流不少,然而在看到甄仲秋俊雅威嚴的身姿時,又免不了羨慕春雲,不知她如何能得到丞相的青睞。
錦衣玉食,蹁躚郎君,是每個少女心中的美夢。
雖然甄仲秋已不是那陌上風流少年,卻也是青春鼎盛,成熟美男一枚,足以夠這些渴望出人頭地的貧寒婢女們心馳神往。
府裡流言紛紛,夫人賈氏大發雷霆,平素寬厚仁慈的賈氏杖責了好幾個婢女和家丁,更有甚者被驅逐出府,府里人人自危,再不敢妄論此事,背地裡卻越來越多人暗忖夫人是否已經失寵,此番雷霆之怒興許只是藉機而發罷了。
要知道,當年名滿京華的韓氏也是被一介賤婢奪了寵愛,死後三年,更被那賤婢奪走妻位,堂堂嫡女被迫遠走他鄉,倘若賈氏被一介婢女奪寵,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各院裡好不熱鬧,然而本來跟這件事最有關係的秀風院,卻好似事不關己一般,二小姐得知此事,沉默片刻,只囑託人送了些東西過去,捎帶上幾句體己的話,便沒了反應。
有人猜測這是二小姐有意爲之,利用春雲報復當年賈氏奪走的一切。
至於真正的原因——
固然有甄榛刻意爲之所致,她早知道春雲是個不安分的人,這番被逼到絕路,自是對她百般聽從:不但能得到佑護,還能享受榮華富貴,春雲當然千百般願意,又哪裡會拒絕?至於甄仲秋那邊,想是那封勒索信起了作用,知道她恨極賈氏,不論信的真假,或者背後有什麼苦衷,在春雲去清泉居時,順勢收了春雲——
左右不過是個賤婢,不想要的時候,讓她重病暴斃失蹤,便可以丟開。
但是她留着春雲這麼多年,倘若只是想讓春雲受點苦後死去,早在南方的時候,她就有千百種方式讓春雲生不如死。
死,不過頭點地,對於這些人來說,太仁慈!
且等着,一個一個都不會逃掉……
***
陸清清來了幾趟,對秀風院諸人諸事早已經是自來熟,這日進了秀風院,一腳踏進主屋,沒見着人,也不需要帶路,便直接找上了秀秀的屋子。
三九寒冬,天氣越發陰冷,寒風肆作,冷得下人們一動不也願動。
帶着一身的冷氣,陸清清乍然闖入,定睛一看,甄榛果然在此。
心知甄二小姐看重秀秀,陸清清一來二往,待秀秀也多了幾分隨和。
甄榛正在給秀秀換藥,扒開了雪白的裡衣,露出一片鵝黃小衣,少女嬌嫩的肌膚上縱橫交錯着深淺不一的傷痕,有的皮膚外翻,有的深入肌理,右肩胛骨下一寸處,佔據着一道猙獰的疤痕,但是一瞥便可知道,那傷定是從胸口一劍刺穿,直到背部。
陸清清從小就廝混在軍營裡,血腥也見過不少,可那些行伍裡的傢伙哪個不是皮粗肉糙,缺胳膊少腿也不覺得如何,反而是這細皮嫩肉傷得讓她看了,更覺得心顫。
越是柔弱的東西,越容易勾起人的憐惜。
陸清清看得心有不忍,但看秀秀趴在牀上,額頭冒出冷汗,也一聲不吭,不由嘖嘖稱讚:“看不出你這丫頭年紀小,倒頗有骨氣。”她記得小時候被流矢傷了腳,每每換藥都痛得哭爹喊娘,那切骨之痛,至今記憶猶新,秀秀這傷有多深,有多痛,她想想就忍不住打顫。
換好藥,拭去額角的汗珠,秀秀蒼白着一張臉,喘息着笑道:“皮外傷而已,上了藥就不覺得疼了。”
陸清清聞絃歌而知雅意,知道這話是在安慰甄榛——
丫頭受傷,她這個主人,但凡貼身的事都不假他人,一縷親力親爲。
不過甄榛面上沒什麼表現,估計全痛在心裡了。
拿起那小瓷瓶,陸清清扭開蓋子聞了聞,嘖嘖稱讚道:“這藥不錯,用了不會留疤。”她從小就廝混在營帳裡,對諸般傷藥如數家珍,是好是差一聞就知道。
甄榛行走江湖幾年,也是識貨的,不好的東西自然也不會拿來給秀秀用。
秀秀這個當事人倒是滿不在乎,“舞刀弄槍的人,誰的身上沒幾個傷?”言語間頗是有些自豪,好像每一個傷疤都是獎章。
陸清清搖頭直嘆:“所謂女爲悅己者容,哪個女兒家會不在意儀容的?你現在是沒有意中人,等你心裡有個人呀,就不會這麼想了。”
意味深長的口氣,一副過來人模樣。
甄榛一下就抓住了她話裡的關鍵——
“女爲悅己者容?聽你的口氣,似乎深有體會?”
清澈的眼瞳黠光一閃,有幾分揶揄之意。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啊?”陸清清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你沒瞧見那勾欄瓦肆裡的姑娘,看到公子哥兒來了,哪個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甄榛和秀秀面面相覷,同時撲哧一聲笑起來。
這都哪跟哪啊?
主僕兩人笑得花枝亂顫,陸清清倒是惱了,“我哪裡說錯了?就這你這丫頭,好生打扮一下,運氣好啊,說不定就入了哪位貴人的眼,那可就是一步登天了!”她後面那句話,是對秀秀說的,以秀秀這樣的身份,是做不了世家公子正妻的,能做個妾已經很了不起了。
秀秀嗤了一聲:“我纔不嫁人!我要一輩子守着我家小姐!”
“原來你這鬼丫頭是打了這麼個主意。”陸清清看她一副正氣凜然的模樣,眼珠子一轉,有意逗她,“你家小姐不比常人,將來嫁的人必定也是不凡之人。像我們這樣的世家大族,陪嫁丫頭往往會做了夫君的通房,免得讓外人分薄了夫君的寵愛,尤其是公主,陪嫁丫頭還會在公主大婚之前,先幫公主試一試未來駙馬的能力……”她明眸晶亮,最後兩個字特意加重了語氣,饒是秀秀是江湖兒女出身,比不得長在深閨裡的小姐臉皮薄,可是聽到陸大小姐這沒皮沒臉的話,也忍不住紅了臉皮。
“你、你胡說八道!我纔不會!”
“有沒有,你自己心知肚明。”
“你說的沒錯,我自己心知肚明,沒必要跟你說清楚,哼!”秀秀清澈的眼睛一瞪,頭一偏,就閉了嘴,一副我懶得與你說的模樣。
陸清清吃癟,一時竟不知如何反擊。
甄榛在一旁看着,但笑不語。
這時,外頭有侍婢稟報:“二小姐,大小姐讓人送來了梅花羹露。”
甄容?屋子裡三人都不由蹙起了眉。
陸清清有些不悅,來甄府幾次,總有人來打擾,不是夫人賈氏就是這位甄大小姐。
她第一次在榮妃那裡見到甄容的時候,就不甚喜歡甄容,總覺得那個看似出塵脫俗的女子,怎麼也看不透摸不清。
甄榛被劫持一事,最終走了個過場,壓了下來。只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流言終究傳了出去,陸清清這些天常往甄府跑,自然也知道一些底細,問起甄榛,甄榛雖然沒有明說,但也能從她的言語間尋得蛛絲馬跡,這件事怕是跟府裡的人撇不開關係。
她親近甄榛,自然而然,就對秀風院外面的人不待見。
相較於陸清清被打擾而生出的不悅,甄榛心裡跟明鏡一般——
“日後甄容不但會跟你走近,還會討得榮妃娘娘的歡心。”
賈氏想跟榮妃結親。
怪不得甄容會有那一場病,想來她對於自己母親的安排雖然不願意,但並沒有抗拒。
這麼說,她放棄了懷王。
也許她從來就沒有打算想過與懷王如何,畢竟賈氏的心思擺在那裡,是決計不可能跟懷王聯姻的——
所以,只是將他埋在心底,沒有開始,也就沒有結束。
陸清清一聽就明白她話裡的深意,清婉的臉容上浮出憂色,“聽說前幾日,皇后娘娘病了,病的不輕。”
皇后鳳體越見衰弱,後宮諸事已經有半數都交給了榮妃處理,照此下去,榮妃獨攬後宮大權,不過是時間問題。
六皇子跟八皇子相比,六皇子勢單力薄啊。
皚皚白雪,一夜之間,傾覆整個天地。
拿着進宮的令牌,甄榛冒着寒風,一腳深一腳淺的,去往太清宮——
上次在宮中得到太清宮收容,她曾經說過要進宮來拜謝。
其實她還要去中宮拜見皇后,發生刺客一事,皇后也爲她擔憂不少,她應該來親自報個平安。只是她最近話題頗多,不想引人注意,便有意先去太清宮,避開妃嬪晨昏定省。
接待她的宮婢,是上次所見的青梅。
青梅看着她,臉色有些難堪:“甄二小姐來得可真不巧,這會兒太妃娘娘正在道場裡……”
甄榛一怔,嫣然而笑,“不打緊,我等一等。”來的還真不是時候,不過這位太妃娘娘倒是跟宮裡尋常的主子不一樣,宮裡的主子們多是信佛,如皇后那裡安置的是小佛堂,太清宮這道場是宮裡獨一份的也說不定。
過了一會兒,青梅得了吩咐,請甄二小姐去道場見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