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思藍的聲音,輕如流風,落在“沙沙”而落的雪落的間隙,有一種靜默的儒雅氣息。
他說:“亦辰,因爲烈焰出爾反爾,母皇震怒,半個月後,太子鳳思紅,將代王遠巡邊關,所以,你得幫我……”
他說:“亦辰,你在乎的人能不能度過這一關,你要看你的了……”
“亦辰知道了……”知道鳳思藍所說的話,都是事實,亦辰微微頷首答應,冰冷的手,在寬大的衣袖中慢慢地握緊,他就在漫天飛雪裡,輕輕地點頭:“亦辰一定會配合王爺的行動……”
漫天的碎雪,落在眉睫,落在髮絲,身上的體溫,正一點一點地被帶走,不能承受冰雪那樣的突然由悲慟淡漠起來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帥帳之內,竟是蒼涼無比……
沉重的睫毛,任由大大的雪片落下,而又飄起,最後,只有一抹透骨的涼,在心底蔓延開去……
爲什麼,爲什麼一切都變成了這個樣子……
若水的心裡,彷彿有把火在燒,那把火,就包括在冰屑之下,隨着冰層的融化,正將若水的心,浸得透溼,透溼……
今日有報,因爲烈焰出爾反爾,所以,文瑾帝震怒,所以,令太子淨水炎遠赴邊關,一來年關已近,慰問衆將,二來和衆將商議禦敵之法……
烈焰出爾反爾,那幾個刺眼的字眼,乍一聽入若水的耳裡。她驚愕莫名,然而,她更知道,君無戲言,言出必踐。所以,這件事,終究是無法挽回的了……
原來。我還在原地等你,可你,卻已經忘記曾來過這裡。
可是,那個人,那個人所說過的話。還回蕩在耳邊,那個人的那些誓言,言猶在耳,只轉眼之間,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是那個人,給予了她希望。然後,又將這希望,生生地抽走。連一絲迴旋的餘地都沒有留下……
若水在漫天飛雪裡,狂奔疾馳,直到筋疲力盡。她微微地擡起頭來,天邊一片灰暗。那彷彿來來去去,永無盡頭的飛雪,還在不知疲倦地落着,彷彿要將這天地之間的所有一切,都盡數掩埋……
終究要親自受傷,纔會學着聰明。可是,這代價是如此之大。如此之沉重,沉重得她的心已經沉淪,沉重得,幾乎已經變成她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有淚水,從若水冰涼的臉上滑下。她仰望蒼穹,卻怎麼都想不明白,那個人,費了那麼多的心,用了那麼多的時間,究竟是爲了什麼?有人說,眼淚的存在,是爲了證明悲傷不是一場幻覺。可是,她卻連悲傷都已經感覺不到,只感覺到滿心的,冰涼,冰涼……
如果說,誓言是假的,那麼,心可是假的麼?如果說,一切過往都成雲煙,那麼,他曾經的溫柔,也沒有半點的真實?抑或是,那個人的最終目的,只是要她傷心欲絕,只是要她生不如死……
究竟是誰,把誰真的當真?又是誰,在爲誰心疼?
如果方向錯了,停下來就是前進。那麼,她寧願現在停下,寧願現在倒退,可是,在那之前,她一定站到他的面前,一字一句地問個清楚。她一定,要聽他親口說出……
原來,想走到一個人的身邊去,不單單需要雙腳,還要勇氣;假如想住到一個人的心裡去,首先得看看,那人,是不是在你的心裡;若真想愛一個人,要看那人的眸光,是不是在自己的身上,若要恨一個人時,則要看看,你究竟是恨他,還是恨你自己……
漫天雪落,雪落滿天,年輕的元帥就在漫天飛雪之下站直了身體。對,她一定要走到他的身邊,當面問一問他,這一切,究竟是爲何……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最勇敢的事情,就是微笑着,聽你說,原來,你並不愛我。那麼,她願意承受另一次心碎……
一念起,萬水千山。一念滅,滄海桑田……從此,他們之間的唯一的關係,就是沒有關係……
仰望年輪,一年的盡頭,即將到來,這是若水在這個異世裡,度過的第一個年輪,當然,也是她前世今生,最痛的涅槃,雪落了,人去了,天地之間,只剩下她一個人……
若水仰望天際,忽然微微地笑了起來,原來,感情的戲,就屬我,最沒有演技。原來,你就是我永遠都猜不到的不知所措,而我,則是你想不到的無關痛癢。
原來,真的是,心碎了,就不會痛了,原來,真的是,沒有什麼過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
烈焰的帥帳之內,獨孤情正靜靜地坐在高高的帥位之上,那個清風傲骨,清雅如水墨畫一般的男子,此時,卻是神情疲憊,形容慘淡。
他的手中,是一杯還未喝下的酒。酒香清冽,酒香濃郁,酒的餘溫,溫暖着他冰涼的手心,卻溫暖不了他冰冷得幾乎結冰的心。
帥帳之內,寂靜十分,左下首,坐着一個清秀文弱的男子,眸如流水,水如冰,而他的眼裡,彷彿只有獨孤情,眸子流轉之間,悽清冷淡,冷漠冷酷,那表情,若說是憐憫,則更象是欣賞——是的,他有欣賞他的唯一認可的兄長的無以倫比的痛苦……
明燈高懸,恍若夢幻。
明亮的燭光之下,獨孤情臉色臘黃,有豆大的汗珠,正從他的額頭,連珠般地落下。他抿緊着脣,拳頭緊握,任指甲,生生地折斷在手腕裡……
三杯毒酒,淪爲劇毒,他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一場相思空如水……”最適用於情深,情動的男子。可是,在生與死的最後邊緣。不知道是那個女子,給了他生的意念,還是他的本身就有着奇強的生命力,總之,三日的期限已過,他卻奇蹟般地活了下來。
不過,這“活”的代價。卻是相當之大。到現在爲止,獨孤情的身體,都在不停地劇痛,都在不停地顫抖。雖然,他在勉力地支持着。可是,烈殞天卻依然可以看出,他此時正在忍受着的痛楚。
這痛,可是爲了那個女子?
這苦,可是爲了那個女子?
皇兄呵,我整整陪了你二十多年。可是,我在你的心裡,卻仍舊不及一個只認識了短短几個月的女子——
年輕文弱的烈殞天心中痛楚和快意。淋漓交織。他側過頭來,脣角含笑,正優雅地品着杯中茗。靜靜地體味着幾乎被瘋狂和痛楚湮沒的心,靜靜地欣賞着兄長的萬般痛苦。
皇兄。你對我,是何其的無情,可是,這到了最後,陪在你身邊的,卻還是隻有我一人……抑或,從頭到尾。你的身邊,就只有我,而已……
那麼,你就這樣痛着吧,痛過滄海桑田,痛過雪落雨飄,然後,在生命的最後,我將和你一起,歸於黃泉——
皇兄,你可知道,我有多愛你?可是,此時,我有多麼的愛你,便有多麼的恨你……
一場相思空如水啊……
烈殞天細細地咀嚼着這個名字,脣邊的笑意,更深,更深……
要知道,這毒藥,自從三百年前傳自西域,象他皇兄這種情況,還真是第一次,所以,烈殞天真的十分好奇,真的是十分想要知道,他的兄長,那個向來擁有鋼鐵般意志的男子,究竟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體內的疼痛,一波強過一波,那種痛,更象是這世上最殘酷的凌遲,刀刀入肺,刀刀入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忽然,獨孤情拿起了桌上的帕子,輕輕地在脣邊抿了抿。再低下的手中,已經有一抹嫣紅。
耳邊,忽然傳來一個戲謔的笑聲:“今日嘔血共十三次……這心血,怕也要嘔盡了吧……”
“那麼皇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烈殞天的口氣,彷彿在慰勸,更多的,卻中嘲刺——皇兄,你是知道的,從小到大,我都不會令你得到你所喜歡的任何一個女人,可是,你卻爲什麼,還在如此的誤人誤己呢?
還有那個身爲元帥的女子,烈殞天真的很想知道,此時的她,究竟是何種心情,或者說,在不遠的未來,在獨孤情不得不拋下她時,她又會怎樣的絕望……
愛罷,愛罷,這愛,就是一把紅蓮烈火,你若願意做飛蛾,就儘可以撲過來,要知道,生命歸於虛無,身體化爲灰燼的那一刻,纔是最美的極致……
獨孤情忽然靜靜地笑了起來。明亮的燈光下,那個一身風次卓絕,卓爾不羣的年輕皇太子,額上猶還掛着汗珠,可是,他已經說出話來,他微笑:“皇弟,她,一定不是你所想像的那個樣子……”
是啊,那個女子,生性剛烈,眼睛裡容不下砂子。怕此時的她,早已知道真相,怕此時的她,就快來到自己的身邊了吧……
雖然他不得不放棄,可是,他還是想要再一次地看看她;雖然,他不得不捨棄,可是,卻還是想,認真地看上她一次,將她的樣子,深刻地刻在心底……
水兒,這一生,是我負你,那麼,若有來生,我願意奉獻所有,我願意捨棄所有……
忽然,一陣嘈雜的腳步,由遠及近,幾乎在幾個起落,已經落在帥帳之前。下一秒,帥帳的門被打開,露出了一張蒼白的、瘦弱的、冷酷的、殺氣騰騰的臉。
夜來的風,攜着冰雪的碎片,冰冷的花瓣,隨着女子披一身風雪的身體,驀地流入帳內,就在那一瞬間,本來寂靜地營帳之中,就連空氣都了奧妙的變化……
獨孤情和烈殞天同時轉頭。幾乎在同一時間,看到了那個正一劍劃退衆人,一步一步地走進帳內的年輕的黑衣女子……
披一身冰雪而來的女子,全身幾乎凍僵。額頭、髮絲,眉間,全部都是幾乎結冰的冷意,而今,室內溫暖,冰雪消融,化而爲淚,正從女子蒼白得幾乎透明的臉頰之上,長線般地滑落。
她握着劍的手,幾乎僵硬,她混合着怒意和殺氣的臉,更象是一個遠天之上飄來的殺神,只是,她的身上,黑衣零亂。想來是隻身入敵營的緣故,她的身上,已經帶傷,想來她也傷了不少人的緣故,她的微微下垂的長劍尖,猶有血絲在一滴一滴地落下。
銳利的破天斬,早已和她心意一致,此時,握在她的手中,閃萬千清光,映着她沒有一絲表情的、冷酷的臉,灼灼逼人。
想來衆將早已得到授意,所以,看到若水隻身進入帥營,然後一下子圍了上來,卻沒有人出手。
若水向前跨了一步,所有的將士長劍一轉,均攔住那個女子的前路。若水眉間一凝,短劍就要揮起。就在這時,只聽一聲厲叱:“退下……”
說話的,是獨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