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是在鳳思藍的懷裡,悠悠地醒來的。
她一直都在發着高燒,渾身滾燙,昏昏沉沉的一直睡,一直睡。然後,就是夢魘,然後,就在夢裡,看到了許多的,在若水的心裡,感覺到不可思議的人和事。
她看到,遠天雲高,湛天如水,而她的鳳九,就在遠處的雲霧縹緲之間,對着她靜靜地揮手,對着她,靜靜地微笑。可是,那笑,卻也不是他平日的樣子。遠天之上的他,幾乎和浮雲淡成一色,可是,若水卻還是可以看出,他微笑神色裡的哀傷,和雖然淡,卻依然蝕骨的思念,還有痛楚。
可是,爲什麼會如此的痛呢?看到鳳九的笑,若水有些無助,想要撫平他眉間的傷,還有痛,可是,鳳九和她的距離,是那麼的遠,那麼的遠,她用盡了全力,卻也只觸到清風一縷。
遠處,鳳九的臉,依舊在她始終接觸不到的遙遠的地方。只是,他的神色間,卻多了幾分落寞,女人,遠天之間,我在想你,可是,你是不是已經將我遺忘……
看到鳳九的眼神,若水的心裡驀地一痛,她無望地張着手,喃喃:“不,不是的……”
她想說,不是的,鳳九,我怎麼會忘記你呢?即便我忘記了全世界,也不會忘記你……
可是,解釋又有什麼用呢?解釋,又是多麼的無力,解釋,還不是等於掩飾……
若水的心,莫名地酸了起來。她怔怔地伸着手,怔怔地望着藍埏如雲天般稀薄淡然的虛弱笑意。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鳳九,我沒有忘記你……
天色轉暗,烈風肆虐。漫天的陰雲之下,天欲泣,海欲泣,那些如此灰暗陰鬱的色澤,就彷彿是末日即將來臨時的大限氣息。
若水在一片陰沉荒涼裡。詫然擡頭,卻只看到,那個可惡的鳳思藍,正手擎利劍,殺氣騰騰而來。
有血,正從他的劍尖長線般地滑下。沒入荒原的土地,如墨透砂紙。而那個可惡的人,那個身上彷彿還瀰漫着重重殺氣的鳳思藍。用幾乎可以毀滅一切的眼神,冷冷地望着,冷冷地望着她的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不動,不響,如上古塑像。
若水忽然冷笑起來。
這個人,就彷彿天生是她的剋星,只要有他出現的地方,就必定不會有好事……那麼,前仇猶在。後恨不懼——這一次,這個囂張的王爺。不知又想作何圖呢?
這一次,又是想要折她的手,還是,換轉來,想要砍她的頭?可惜的是,士別三日。士不同。而今的她,已經可以獨擎一片天,隻手揮動百萬師。所以,那個人若再想羞辱於她,也只能是自取其辱……
陰風下,年輕的女子冷笑,舉手間,殺氣充盈,嚴陣以待,並準備魚死網破,不死不休。
可是,那人近了,再近了,天地間,一片寂靜,就只有長劍上的血,不停地落下的聲音,一滴,又一滴。
那人望着若水全神戒備的眼睛,忽然之間,神色間浮起一抹說不是是喜,還是怒的神色。他手中的長劍,頹然地垂下,千言萬語只化爲一聲嘆息。然後,一句幽幽的聲音,彷彿還帶着天高夜寒一般的淒涼色調,自他的脣間,輕輕地逸出,他說:“女人,他死了……”
彷彿一直緊繃着的弦被霎時抽離,若水全身的力氣,在下一瞬間完全消失。只覺得心口開始劇烈地疼痛,可是,她卻無法解釋,這疼痛,由何而來。於是,她怔了一怔,鬆弛下去的手心,不由地撫上心口。
她蹙眉,卻也不解……他死了……他死了?
可是,那個他,又會是誰?爲什麼,她只覺得心裡哀傷莫名,只覺得心碎欲裂,可是,卻不知道這痛,這哀傷,又是從何而來呢?
而且,她更加不明白的是,那個渾身浴血的鳳思藍,在說這些時,爲什麼又喜又憂,而且,他的黑色的眸子,一直望着她的眼睛呢?
又或者說,那個剛剛死去的人,和自己,抑或是和那個可惡的鳳思藍,究竟有着什麼樣千絲萬縷的關係……
雲開,霧散。無數的祥雲自九天而來,風和煦,流轉在身邊。天風日朗,容光正好。若水詫然擡頭,卻發現,那個殺神一般的鳳思藍,早已消失,而她,身着一身流光溢彩的霓裳羽衣,珠翠滿頭,冠華高帶,神采奕奕。
她揮手,輕若風,她淡笑,羞一地的春色……可是,這是自己麼?自己,又何時起,變成了這個樣子……
一個轉首間,有人在靜靜地凝視着自己。
若水愕然轉首,滿頭珠翠蕩動,發出清脆的環佩之聲。她看到,一個身着白衣的年輕女子,打扮着相同的束裝,正在靜靜地望着她。
只一望之下,若水就彷彿看到了另外的一個自己。那個女子的五官,和她並不相似,可是,那眉宇,那神情,卻彷彿是她的另一半一般,有着令人吃驚的熟稔。而此時,那個女子全然不顧若水詫異的臉,只是靜靜地望着她,淺淡秀麗的眉目之間,有着溫涼漠漠的慈悲,還有說不出的惋惜和痛。
彷彿被那個女子的神色所震驚,又彷彿被心底是千百年前的眷戀所震驚,若水不由地上前,想要捉那個女子的手,一句彷彿準備了千百年的話,隨着她的某種心意,脫口而出:“怎麼,姐姐,都已經過了紅塵三世,可你,卻還在爲水兒擔憂麼……”
一句話既出,若水詫異地掩住了口。她因爲吃驚而蒼白的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心口一滯,再也說不出話來……
彷彿感覺到了若水的心意,那個女子嫣然一笑。長袖一揮,冉冉踏祥雲而來,而她的人,更象是遠天飄落的,九天之上,最縹緲的雲朵一般,百尺一步,隨風飄蕩。隨風飄移。只不過一個眨眼的功夫,就從九天,落在了若水的身邊。
她的手,有着雲一般的輕柔,蒼白得沒有一絲的血色,蒼白得幾乎透明。那樣的彷彿雲端一般潔淨的顏色,在淡淡的金色的陽光下,泛着白玉一般的光澤。她的笑,溼潤如三月春風,甚至可以在一剎之間,令寒泉變暖,那個女子的和,輕輕地撫上若水的手,就像是撫着自己千百年來的伴兒一般,面對若水的疑惑,神色溫和而且安慰。
那個女子靜靜地望着若水的眼睛,彷彿要看穿她的前生後世。然後。她放開若水的手,輕輕地擁着她。語調輕如夢幻,她說:“爲什麼,爲什麼你最終還是選擇了他,難道你忘記了前生的宿命了麼?難道,你忘記了你的身上所揹負的詛咒了麼?”
前生的宿命?詛咒……
若水蹙了蹙眉,對女子這幾句看穿宿命彼岸的話。卻如墮雲海。於是,她窩在女子的懷裡,在享受着彷彿千百年來都習慣享受的溫馨,想了又想,終於忍不住問出聲來:“什麼……宿命?什麼……詛咒?”
是啊,她選擇了誰?又和前世的宿命有什麼關係?和什麼詛咒,又有什麼關係……
然而,女子沒有回答若水的話。她擁着若水,彷彿擁着這一世最珍貴的珍寶一般,語調哀傷而又緩慢。她說:“你不應該選擇他的……水兒,你又一次的……錯了……”
錯了嗎?她錯在哪裡?又或者說,這塵世間的對與錯,又真有那麼容易分得清楚的嗎?
若水在女子的懷中擡頭,用一雙不染世間塵埃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那個一臉悲憫的女子,驚疑不定。難道,她真的,又一次地錯了麼……
女子眉間脈脈如水,她望着若水,苦笑,然後一分一分地搖頭:“爲什麼,不管過了千百年,你還是如此的任性,還是如此的執迷呢?你可知道,如果你今生再選擇和他一起,那麼,你們的宿命,就只能是灰飛煙滅……”
什麼,什麼任性,什麼什麼執迷?若水望着那個女子,疑惑十分,不解十分。
她選擇了誰?誰又選擇了她?爲什麼,這些連她都未知的事,在別人的口中,就如宿命和過往一般地,被人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呢……
可是,從頭至尾,那個女子根本就沒有打算回答若水的話。她只是靜靜地望着這個千百年來和自己相依相存的、因爲任性而隨入塵世的若水,神色懷念而且悲哀……
她說:“你爲人王,或者是輔佐,都不應該是他,要知道,因爲選擇了她,你此後的路,全部變成虛無……錯了,錯了呵……”
那個女子輕嘆,輕如夢幻,彷彿若水選擇的不是自己的宿命,而是她的宿命一般……
若水張了張口,想去詢問什麼,可是,那個女子,那個聲音,卻彷彿冰雪的碎片一邊,當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照耀過來,她就瞬間地消失在若水的臂間……
天風爽朗,雲淡風輕,可是,若水卻呆呆地站在雲天之間,整顆心彷彿被掏空了一般……
遠來的風,吹動若水的長髮,吹動她滿頭、滿身的環佩叮噹,可是,若水卻彷彿什麼都聽不到了……隱隱地,一聲嘆息,彷彿從心內響起,彷彿迷惘,彷彿惋惜。隱隱約約地,那個聲音,還在雲天之間,慢慢地迴盪,直到消失:“錯了,錯了,一步錯,步步錯,要到了什麼時候,你才能脫離他的魔障,然後迴歸正途啊……”
若水的心裡,驀地憤怒起來,怎麼個個來了都來了,然後說了兩句莫名其妙的話,都又走了呢……
什麼宿命,什麼前生,什麼他死了……這些人,是不是統統有病啊?
時空轉,一夢千年。下一個瞬間,又是天風清朗,風吹草低。若水身上穿着一件潔白的裙裝,靜靜地立在海天之間,無所謂喜,所所謂憂,她的身後,是遠山千里,四顧之下,即便在夢中,若水還是不由地深深地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