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坐在樹蔭下躲太陽,耷拉着肩膀靠在樹幹上,蜻蜓從他的頭頂飛過,沿着長長的人行道樹遮蔽出的樹蔭往前飛,時不時在短暫的懸停後翻飛出漂亮的軌跡,就像是擔心樹蔭切落的斑駁燒傷它薄薄的膜翼。
現在的時間是下午兩點,空中的雲散去了,風也藏進了密歇根湖的深處,於是路上的行人們也躲了起來,偶爾能看見稀稀拉拉幾個身影穿過在溫度中彎曲的斑馬線,然後消失在城市樓宇的庇護中。
褲兜深處黑暗裡的手機屏幕亮起微光,那是芝加哥氣象局向市民發出的紅色高溫預警,預計城市的室外溫度會在下午兩點半時達到36℃,提醒戶外勞動人員合理規劃工作時間避開陽光直射導致的中暑乃至發展到危險的熱射病。
路明非覺得無論是哪好地方的氣象局都是騙子,他坐在樹蔭下的瓷臺上,覺得自己的臉頰是熱的,屁股也是熱的,吸進胸腹裡的空氣也是熱的,有閃着光的汽車從路邊駛過,吹來的也不是涼爽的風,而是片片熱浪。
這就是芝加哥嗎?路明非想,不給力呀老師。
上午從航班上下機的時候路明非的腿其實是一直在抖的,離卡塞爾學院越近他就越抖,正常的大學生返校都是抱着對新學期和新師妹的憧憬,和偶遇的同學攀談暑假的際遇和美好。但到了他這裡,一整路上他都在跟自己的同黨們串供。
其實“同黨”這個詞路明非是不大喜歡與認可的,“同黨”在92第7版新華字典上的釋義有兩種是,一種是同一黨派的意思。另一種是同夥,同類之人的意思。
沒什麼區別,因爲不管是哪種釋義,路明非覺得自己都得完蛋。
原本在濱海城市脫離執行部的指揮貿然行動後他還覺得問題不是太大,畢竟天塌了有高個子的頂住,林年就是那個高個子,執行部要罰肯定先罰他,自己受點雷聲大雨點小的懲罰這事情就算過了
但直到林年把一把9毫米的M92F伯萊塔插到他肚子前的褲腰帶裡,冷笑直言:校董會那羣蠢貨大概會派人在我們回學院的路上堵我們,他們要來就讓那羣蠢貨來!
這的時候,路明非心裡就咯噔了一下,但從小便省得阿Q精神的他心裡還是繼續安慰自己,林年這貨只是姐姐離家出走了暫時有些應激情緒,問題其實真不是那麼大然後他在飛機上就聽見林年串供的同時開始聲討校董會的七宗罪了,越聽越覺得這傢伙這是在大念“討賊檄文”的時候他就猛然悟了好像他媽的問題真的很大了。
那時候飛機上他就左瞅瞅右瞅瞅,想看看有沒有什麼腦後長反骨的好兄弟先一步,在有狐狸叫之前把這位亂臣賊子給摁下來,結果看來看去悲劇地發現亂臣賊子竟是我自己,無論是蘇曉檣還是楚子航都聽得很認真,時不時還增添幾句串供時的細節在增加口供的可信度。
已經被摟上架子的路明非這下不叛黨也得叛黨了,在下飛機的時候他就默唸了一句:我的學院生活再見了然後就喜出望外地發現芝加哥鐵路的工人兄弟們送上了助攻。
七天的芝加哥駐留時間,大概能緩衝林年的應激心理,以及校董會那邊對於他們的憤慨?路明非不大清楚之後的事情會怎麼發展,他能聞到之前的種種事情裡有着政治和陰謀的氣味,但他不懂政治更不懂陰謀,他唯一懂的是如果遲到七天,學校提前開課的話,他這學期多半得掛三科起步
前有校董會審判的威脅,退有回校即掛科的災難,在進退維谷的大恐怖面前,路明非很乾脆地就擺了。
“給,冰淇淋。”
正準備眯眼享受中暑和未中暑紅線之間那股靡熱昏感的路明非感受到了一股冷氣,然後忙不迭地接過蘇曉檣遞來的冰淇淋,上面各種口味的球就打了四顆,上面的糖碎更是五彩繽紛,“謝謝,謝謝。”
但拿到手冰淇淋後路明非又是擡頭看了一眼兩手空空的蘇曉檣,“你的呢?”
“怕感冒,不吃。”
路明非擡頭看了看這能熱死人的天,心想姐姐你可真是水做的是。低頭一大口下去,凍得太陽穴發疼。
蘇曉檣看着拿着冰淇淋就跟餓死鬼一樣開炫的路明非嘆息,“嫌熱就進酒店大廳裡去吹空調,在哪裡等不是一樣等?”
“這句話應該是我想說的,你怎麼搶我臺詞呢?”咬着冰淇淋的路明非同樣嘆氣,“去酒店大廳裡等不行嗎?不差這幾分鐘,他才說了馬上就到了。”
蘇曉檣沒回答路明非,遞給了路明非冰淇淋之後就到別處的樹蔭坐下了。
路明非懶洋洋地窩在樹蔭裡啃着冰淇淋,耳邊都是頭頂樹上嘈雜的蟬聲。
天上沒有云,地上也沒有多少人,有的只是人與人之間看不見的思念
真好啊真好啊。他散漫地想着。
視線裡那個一直望着十字路口的女孩,茶歇裙加捲邊草帽就那麼安靜地托腮坐在那裡,無視酷熱,無視陽光,就想多那麼幾秒見到情人。
啊,愛情啊,愛情!文學社出身,自認爲飽受愛情折磨的路明非又想謳歌愛情了。
能讓活潑如烈馬的女孩變得安靜如羊羔,能讓絢爛的流星都停下成爲永恆的星空,就連蟬鳴都停止了,給予更多思念和等待的靜謐,這大抵就是愛情的魔力。
樹蔭下的他靠着樹幹呆呆地看着那個女孩的後背,茶歇裙後從卷邊草帽下傾瀉出的黑髮和脖頸。
有那麼一瞬間他在這個女孩身上看見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頭頂的蟬鳴停止了,留下了靜謐的街道,可能是太過靜謐的緣故,思緒就有了生長的土壤,在陽光的灌溉下肆無忌憚地生長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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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明非是一個極愛幻想的人,而夏天與靜謐又給予了他幻想的土壤。
在那麼的一剎那,他的腦海裡大概就爲自己寫好了一個新的劇本那大概同樣都是芝加哥,同樣都是盛夏,漫長七天的第一天,一個他想象中的可愛的人也坐在那片樹蔭下,以蘇曉檣一樣的思念等待着十字路口出現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這輩子是否還有機會看見這一幕,甚至不知道如果那一幕出現時,坐在樹蔭下的可愛的人又是誰,但那個人的影子,一定是可愛的,白色的。有股氣味較苦,又略微清香的氣味。
那可愛的人等待的人一定是自己,她是那麼的喜歡自己,愛自己,那種熱忱而真摯的喜愛如果出現在自己身上想到這裡時,路明非是歡喜的,快樂的逆流從心底裡涌到四肢,急一陣,緩一陣,協調着呼吸讓人輕微的抽搐,多麼的渴望
遠遠處有隱約的蟬鳴的聲音響起。是從街的那頭、再那頭,接近盡頭的地方漸漸地傳過來。
對的,蟬的鳴叫從來都不是蓄勢待發的千軍萬馬,如果你願意坐在夏天的樹蔭裡去聽,就會發現蟬鳴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連鎖反應。
還記得仕蘭高中那會兒,古板的生物老師在夏天的課堂時站在窗邊看着外面探進窗戶的枝葉漫漫而談說:蟬鳴,雄蟬向雌蟬進行求偶時的行爲,像是擊鼓傳花,一聲響,千聲響。
臺下趴在桌子上慵懶地眯着眼聽見的路明非就想,那第一聲叫響的蟬真是大膽啊,那麼明瞭和不要臉地去叫喊,我要與你交配!然後其他的跟聲蟲們就跟着響,於是整條街都是蟬鳴,都是迫不及待地迴應,千萬分對那份大膽的迴應。
這樣去理解蟬鳴的寓意的話,感覺真的很美啊,自己幻想中的,那個可愛的自己喜歡的女孩就坐在那片樹蔭裡,看着十字路口大樓背後毫無遮攔的天空,黛青色的天與海,等待着他的,就像暑假趴在窗戶邊的孩子等待着沒有規律的下一次蟬鳴,在等待中又忘記了自己的初衷。
蟬鳴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臨,不知道會從何而來但他一定會來的!她那麼深信不疑,因爲她就是那麼可愛的人啊!甚至可愛過了頭,會忘記掉自己在等待蟬鳴轉而去想其他快樂的事情。
而往往那時候,就像現在一樣,帶着夏季的氣味和嘈雜的“知了”聲就會兀然地出現了,蟬聲從烈陽暴曬的芝加哥街道的那一頭響來,就像是被喜愛裹挾的熱潮一浪一浪地打來。可能這時的蟬鳴意義就可以稍許委婉一些,把“我要與你交配”替換爲“我要與你在一起”就顯得合適了。
然後樹下可愛的她會站起來。路明非想。
心底有些東西萌動了一下,就像路明非以爲自己早已經死去的愛情土壤鬆動了那麼一寸。
正巧又會有風吹起她的額發,路明非想。
她壓住草帽去撩動黑髮,陽光曬在她的皮膚上也會升騰出那股較苦,又有些許清香的香味,路明非所喜愛的氣味
蒲公英的香味。
白松香和橡木苔混合到一起的氣味隨着風掠過路明非的鼻尖,那不是蒲公英的香味,那是屬於香奈兒19號的香水味,存在感很強,隱隱有些傲骨,那是蘇曉檣的氣味。
在眼前因爲陽光而略顯彎曲的蜃影讓自己的白日夢越來越清晰前,路明非猛地中斷了自己的念頭。
他忽然低頭大咬了一口冰淇淋球,讓劇烈的冷凍感把大腦的那一絲想法驅除了。
路明非啊路明非,有些時候就別做已經放棄的白日夢了!
他這樣告誡自己。但又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但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哦,路明非!
“可都回芝加哥了還想個屁啊。”緩過來頭疼,路明非低聲嘟噥。
蟬聲也戛然而止了。
嘿,自己不是走出來了麼?路明非心情無端沉重沮喪了許多。
三兩口啃完冰淇淋,從樹蔭下站了起來,同蘇曉檣一起去迎向遠處那兩道身影,在蟬鳴中林年牽着夏望回來了。
其實用蟬鳴來代指少年人的歡喜大概是準確的,他們總是在等待着蟬鳴,又會遺忘蟬鳴,當滿世界的嘈雜忽然又佔滿耳朵時,他們纔會恍然又欣喜,然後在蟬鳴的忽然寂滅中繼續等待下一次,無休止地重複這個過程,直到他們不再是少年人,不再去刻意捕捉蟬鳴。
“但念念不忘,的確必有迴響哦,尤其是像你們這樣的人,哥哥。”
樹蔭下,路明非的身影逐漸遠去,拿着同款冰淇淋球的小男孩在無人察覺之中坐着他原來的位置,微笑地看着那幾個相遇就馬上熱烈交談起的身影,“可但到時候,必然又會是山谷雷鳴,浪疊千里。那份沉重的歡喜你真的承受得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