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黑色走廊上,巨大的立柱支撐了天與地,一根接着一根排到遠處的盡頭去,立柱外的冰原似是女人垂垂老矣時崩裂乾枯的皮膚,白色一片上淺色的裂紋劃出一道又一道峽谷,偶爾吹過的風帶着冰粒滑下,在悠長地墜落後才能砸入谷底流過的暗河。
在走廊上林年站在立柱一旁,左手輕輕地扶着冰涼的柱子,眺望着這片無垠的雪原,夾雪的冷風吹過他的臉龐帶了幾絲白皚到了他的髮絲中。
三根鐵鏈依次拴在他的左臂、右臂和左腿上,鎖鏈有臂粗沉重如山,長度一直延伸到走廊深處不可視的盡頭黑暗裡。
曾經林年是來過這裡的,第一次來時他得到了‘剎那’,第二次則是學會了‘浮生’,每一次這裡都會有一個金髮的女孩在這裡鬧騰,穿着那身白色的病號服不怕冷似的到處跑來跑去,活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她也本來就沒長大過,按照外表來看她頂多就十三四歲的模樣,嫩得能掐出水,只是她每次出場都帶着西伯利亞的寒冷氣流,像是將她麪皮下那稚嫩的水波給一一鎖住了,連帶着鎖住的還有她的自由和人生。
林年從來都沒有把金髮女孩當做過虛假的、不存在的。
畢竟她實在太活靈活現了,有着自己的性格,興趣,乃至有些頑劣和乖戾,但也正是因爲這些無處不在的細節才塑造出了這麼一個人,林年也一直將她當做了一個人來看,而並非是鬼神之類的怪誕。
儘管她的身上有很多謎題,可現在林年似乎都得不到解答了,她消失不見了。
走在空曠的走廊上,林年每一次揚手和邁步都會拖動着身上的鐵鏈嘩嘩作響,如果是以前鎖鏈的另一邊總會有一股難以想象的力量將他壓倒在地,往後拽去,像是扒住俄爾普斯妻子臉頰的白色手臂一樣,要把他扯進背後的無底深淵裡。
但今天,林年感覺很輕鬆,意外地輕鬆。沒有任何的力量跟他角力,也沒有任何的恐懼從大腦皮層下泛起,他行走在走廊中像是在瞻仰巴特隆神廟的旅人一樣,整個世界就只有他和神廟外那瓷青永不流動的天空。
“葉列娜。”
林年不是第一次喊金髮女孩的名字了,他的聲音在走廊中傳得很遠,但卻沒有回聲,這代表着前路還很漫長,他只能拖着鐵鏈一直向前走,走一段距離喊上那麼一聲,希望有人能忽然蹦出來叫嚷着:吵吵啥呢?
可走廊裡一直都是那麼靜,靜得能從鐵鏈摩挲地面的聲音裡聽出石面被劃得開裂,風雪在男孩的頭髮上融化成水,再被風一吹又結成冰晶。
這條走廊就像是走不到盡頭一樣,而林年要找的人也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在這個世界上一樣,這個世界上找不到任何可以證明那個金髮女孩存在過的痕跡,除了林年和少許人的記憶,可記憶這種東西總是脆弱的,如果有一天就連他們都遺忘這個女孩了,那還有什麼證明過她真的存在過,而不是某些人一時興起不切實際的幻想呢?
林年停住了腳步,因爲他發現前面右側的牆壁上有一扇門,鐵青色的,上面用紅色的油漆漆着008的編號,還掛着一把沉重的大鎖...這種門他曾經是見過的,金髮女孩打開過給他看,後面並非真實存在着又一個空間,而是一段記憶。
金髮女孩會藏在裡面嗎?
林年拖着鎖鏈走了過去,站在了門前伸手輕輕地碰了一下鎖,沒想到門鎖立馬就應聲而開了,他在微微推開門後,門縫裡竟然潮水般涌來了人聲,在徹底推開門後一片寬闊的大廳和人羣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他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地方,門後竟然是他曾經待過的孤兒院。
這裡是一所孤兒院的大廳,一羣半大的孩子們聚集在一起圍成了一個圈,興奮得面紅耳赤,揮舞着手臂蹦蹦跳跳大聲喊着加油,在人羣中間似乎有更大的雜音,林年走到了人羣邊上藉着身高優勢往裡面看,發現裡面居然是兩個小孩子在打架。
打架的兩個孩子一個稍大一些,一個稍小一些,大的大概12、3歲的樣子,小的只有7、8歲,身高差距挺大的,體格也十分懸殊,小的正被壓在下面一頓胖揍,大的邊打邊罵罵咧咧着什麼,情緒也是激動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每一拳都往身下孩子的臉上招呼。
在看見捱揍小孩子的第一眼,林年就想起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在孤兒院他還小的時候,他可並不像以後那麼‘優異’,相反的他還是劣等的一批次,家長們來孤兒院挑選合適的孩子回家時,三六九等裡他就佔最下等,屬於在人堆裡一塞誰都注意不到他,也不會喜歡上他的那種類型。
而在孤兒院孩子們之間也是有階級差異的,階級的劃分自然也是由孩子本身的天賦外在條件決定的,漂亮的、健康的、高的、苗條的、聰明的...優秀的孩子只和優秀的孩子一起玩,會看不起不起眼的孩子。
雖然大家彼此都是被遺棄的孤兒,但誰說在孤兒中就不允許存在更下等批次的殘渣呢,只要存在比自己劣等的殘渣,那麼他們就總能在這些人身上找到一些自我安慰,告訴自己我不是最差的,比我更差的還大有人在,從而獲得自信,充滿希望面對接下來的新一天...所以從孤兒院出來的孩子大多要麼極端兇狠,像是狼崽子,要麼將膽小懦弱刻在了骨子裡,自我保護意識強烈。
畸形且錯誤的觀念,但卻在極容易滋生的環境裡放肆生長。
那麼自己這次捱揍是爲了什麼來着?
林年看着被一拳拳胖揍的小林年回憶着...好像是因爲揍自己這傢伙沒被一對闊氣夫妻選上,中午午餐他又剛好排隊在他前面把最後一塊奶油麪包給領了,對方強勢地想命令他分一半面包,但他沒給一口就把麪包吃完了...然後就捱揍了。
小孩子的事情...很難分清楚對錯。
林年看着捱了不下五拳的弱小版自己,伸手輕輕的摸了摸嘴脣...他在回憶這件事情最後是怎麼解決的,七八歲時候的事情太過古早了,就算是他也不怎麼記得清了。畢竟他也並非會把所有事情都清楚地記在腦袋裡,有些不需要的垃圾文件早就隨着海水衝上沙灘抹平了痕跡...這種爲了一塊麪包打架的小事自然他也沒必要去刻意記住。
回憶不起來,但看着捱揍的自己,林年多半會覺得有些喪氣和沮喪,他瞅着那個鼻青臉腫的小男孩輕輕嘆了口氣忍不住小聲說,“起來啊。”
沒人能聽得見他說話,因爲他在這片記憶裡完全就是一個看客,改變不了任何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就算硬是去改變,改變過後的記憶也只會是一場剪輯編輯過的自我安慰小電影,沒有任何實際用處。
這場勝負懸殊的架很快就進行到了末尾,就連旁觀的林年都準備轉身離開了,可就在這時他身邊忽然跑過去了一個金色的影子!
林年餘光瞥見對方的時候,立刻就伸手想抓住她的肩膀,但卻抓了個空直接從那影子中穿過了。他馬上停住了腳步回頭看去,只見到那個熟悉的金髮女孩匆匆地擠過了人羣,衝到人羣中“啪”一下就把幼小版自己身上的那個大男孩給推翻到了地上!
大男孩被推得有些懵,重重摔在地上跌了個七葷八素一時間還沒爬得起來,一旁的金髮女孩就一言不發地把地上捱打的小林年給扶了起來,見施暴的大男孩顫顫巍巍站起來時,過去就是一腳踹對方屁股墩上,讓他跌了個跟頭又趴地上了。
圍觀羣衆驟然響起譁然和捧腹大笑聲,林年則是愣神地看着自己被金髮女孩扶了起來,關心地拍乾淨了身上的灰塵,又檢查臉上的傷勢,路過地上男孩時又給對方屁股補了一腳,還慫恿小林年也補了一腳...然後圍觀的孩子們笑得更厲害了,遠處也傳來了孤兒院老師們的喊聲,一羣人才化作鳥雀散去了。
林年被散開的孩子逼着下意識後退了幾步,退到了門檻邊,再一後退就走出了這片記憶回到了那空曠的巨大走廊上,面前的大門也“轟”一聲關閉了。
他在門前站了很久,看着上面的編號想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嘴角扯了扯,轉身走向了走廊的更深處。
不到一會兒時間在前面果然有着另一扇鐵門,青銅色的,門上用紅漆寫着011的編號,也掛着一把沉重的大鎖。
林年伸手輕輕在上面砰了一下,大鎖果然應聲落下砸在了地上,大門也悄然打開了。
門後還是那所孤兒院,只不過時間飛躍到了林年11、2歲的時候,他一個人坐在草坪上的角落看着遠處一羣人在打籃球玩,破舊的籃筐和不知道幾手的籃球以及一羣精力無處發泄的孩子們組在一起就等於這片孤兒院裡最爲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然而想加入這片美好的時光也是需要資格的。
小時的孤僻和認生讓他在孤兒院裡一直都沒有什麼朋友,像籃球這種需要複數個人一起交涉的遊戲,雖然他一直都很嚮往但也僅僅只能是嚮往。那年他們在電視上看到姚明進入休斯頓火箭打NBA,於是每個男孩的夢想都成爲了籃球明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被球探發現,帶出這個孤兒院有着嶄新的生活。
林年也不例外,逐漸進入青春期後他的發育開始變快,不再像以前一樣孱弱了,不少孩子欺負人都不敢挑他了,事實證明每次他們挑釁林年都會把鐵飯碗往他們嘴裡塞,手塞不進去就用踩的,總得磕掉那些惡霸幾顆牙齒。
但變強、變優秀並不代表能受歡迎,相反等待林年的就是孤立,沒有人願意跟他一起玩,越是孤僻就越是被疏離,惡性循環,他那段時間也總是一個人發呆坐在草坪角落裡,自己腦袋中幻想着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比如其實他是有父母的,而他的父母因爲身懷拯救世界的任務纔不得不拋下他,在某天時機恰當的時候就會有一個女人,或者是一對夫妻,開着漂亮的好車停在孤兒院外面,被所有人矚目着踏進來。向來有些勢利眼的院長親自接待慰問他們,把一個個孩子像是展寶一樣拉出來展示,而不合羣的他這時就剛好被忽略了,一個人坐在草坪的角落裡冷眼看着他們。
夫妻看了所有孩子之後都只是微笑說他不是我們要找的孩子,然後在偶然一瞥中看見了草坪角落裡的那個男孩,悄然地走到了他的面前蹲下伸手揉他的頭髮說,孩子你覺不覺得我們長得很像?
而那時林年也不會驚喜半分,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直到他們喜極而泣地要去擁抱他,說你就是我們要找的孩子,我們找了那麼久終於找到你了...然後在整個孤兒院的注視下闡明他其實不是沒人要的,而是迫於原因才暫時離開了他,現在他們終於回來接自己的孩子了。
然後孤兒院裡所有的人都驚掉下巴,不可思議地看着他說不出話來,院長磕磕巴巴說那你們準備什麼時候接你們的孩子走啊?那對男女就說:我們不急的,先讓孩子冷靜適應一下,接受現實願意跟我們走後我們才帶走他,之後我們會天天來看他的直到他接受我們!
這樣每天就有一輛好車固定停在孤兒院門口,那對顯闊的夫妻都會站在門口依偎着看着他,於是那些一直孤立他的孩子就會開始討好他了,主動問:林年,你要不要來打籃球?這時他就勉強地點了點頭加入那羣孩子的籃球中,一展自己看NBA比賽,自個兒一個人練出來的大好技術,所有人都會開始佩服他,說他的籃球技術真好,以前沒跟你一起玩真是太可惜了...
啪一聲,籃球入筐了。
草坪角落裡的男孩恍然擡起了頭,看見破舊的籃球場上,幾個男孩把進球得分的那個人簇擁起來爲他歡呼...草坪上依舊還是他一個人,孤兒院門口也沒有什麼好車,大門前也沒有什麼依偎着幫他撐腰的男女夫妻。
林年站在階梯上靜靜地望着那個牆角的男孩,閉上眼睛輕輕笑了一下...因爲他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還是啪的一聲,不過不是籃球入框,而是籃球砸在了發呆男孩的腦袋上。
男孩正想發怒扭頭過去就看見一個金髮的女孩穿着一身籃球隊衣插着腰看着他,“光看幹什麼?只是看着就能上籃得分了嗎?”
階梯上的林年偏着頭看着這一幕裡和自己的記憶有些許偏差的金髮的女孩嘴角忍不住掛起了一絲淡淡的無奈苦笑,而牆角的那個男孩自然也被金髮女孩伸手就拉住了胳膊,硬扯着他跑向了籃球場。
那羣籃球場的男孩見到他們兩人,聽見他們的要求時都露出了遲疑的表情,但在金髮女孩叉腰露出不爽的冷淡表情後,那羣男孩又都害怕了...他們其實都是悄悄喜歡着這個女孩的,於是只能順了她的心意,帶着她身後的那個男孩一起玩耍。
林年看到了這裡就已經轉身離去了,背後的籃球場裡傳來了進球聲,歡呼聲,和女孩的笑聲...可能還有男孩的笑聲,只是太淡了,聽不大清楚。
—
他又回到了那條巨大的走廊上,繼續沿着巨柱和幽深的道路前行,他再度遇到了那些一個又一個的青銅鐵門,每一扇門上都用大鎖掛着,用紅漆刷着編號。
他一扇扇地打開,每一扇裡面都是曾經過往的記憶,一幕又一幕,像是展示架上的琉璃球,裡面升騰的是如白煙般的美好。
他打架犯了錯誤,金髮女孩就衝到他面前,攔着院長和老師辯解,你們不能體罰他,他還小,而且主要錯則不在他...要罰就罰我吧,怪我沒有管好他!院長說你算他什麼人?爲什麼要罰你?她說,我是他姐姐,認的!但也是姐姐!他叫我一聲姐姐我就認他做一輩子弟弟,弟弟做錯了事情當然就該找姐姐來負責咯! wωω★ тTkan★ ¢〇
院長黑着臉說,那麼你們就一起受罰吧,全都不準吃晚飯滾去大廳罰站,然後他們就罰站了一整晚,她給男孩講了一整晚的故事,有說有笑的,甚至吵到院長探出頭罵他們,讓他們滾回去睡覺別在那兒開故事會了!
他過生日,其他人都忘記了,也不在乎,但金髮女孩卻沒有忘記,那天她一天都沒有出現,但在晚上的時候她忽然就一蹦一跳地從孤兒院外回來了,手裡還捧着個不知道從哪裡搞來了個12寸生日蛋糕。整個孤兒院的孩子都興奮地過來分蛋糕,大家其實並不在乎誰過生日,他們只在乎有蛋糕吃,於是在她的指示下一起合唱了一首生日快樂給了林年,給林年過了第一個生日。
事後院長知道這件事以爲她去偷了東西,大罵了她一頓,在帶她出去查之後才發現她一個女孩子居然偷偷去工地搬了一天磚...院長一怒之下想要舉報那黑心工地的工頭,但卻被她阻止了,理由是如果這麼做的話,就不會再有人會願意聘她打臨時工了,我弟弟下一個生日她就不能偷偷溜出去打工買蛋糕了...院長氣得不輕,大罵你還想還有下一次?金髮女孩就瞪着他什麼都不說,最後這件事情還是不了了之了...
...
太多,太多記憶在門後被打開了。
林年一扇門一扇門地看了過去,走廊像是沒有盡頭一樣,往前走總能再發現一扇新的門,裡面的主角總是自己和金髮女孩,故事都是生活中的瑣屑片段,有些略顯悲傷,但卻在冰層下回起一股暖意,像是寒天雪地裡鑽出了一朵花兒來,那些鮮豔的顏色叫做溫情。
終於林年的腳步停下了在了一扇鐵門前,這扇門不同於其他紅漆的編號,而是畫了一個笑臉,裡面可能是有什麼特別的東西,纔會做上這樣的標識。
林年伸開手拉開了門,看向裡面時忽然怔住了。
裡面是一間小屋,在小屋的餐廳裡,一個男孩呆呆地坐在那裡,看着遠處的大門。
他想起了這一幕的記憶,但還是放輕腳步走了進去。在重新經歷了一遍記憶裡的過往後,他才從鐵門中退了出來。
他一個人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沉默了很久,像是在思考什麼。
於是他不再向前走了,而是往回走。
他朝着自己身上鎖鏈連接的黑暗深處主動走去了...這是他曾經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因爲屢次的經驗都告訴他,在他身上鎖鏈的盡頭困着一隻擇人而噬的怪物,迫不及待地要將他拉拽到最深處扒皮抽筋喝乾每一滴血液。
可他急迫地想去驗證什麼,於是再沒有了顧慮,一往無前。
今天也的確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沒有吼叫,沒有恐怖,立柱外的風雪一直吹,裂谷裡暗河流動。
林年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走到了盡頭,黑暗深淵的盡頭。
他站住了腳步,身上的鎖鏈都向着上方延去,在他的面前有一根與立柱般同樣高大,卻粗壯數倍的青銅巨柱,柱上的雕花如蜿蜒的蛇羣一般妖嬈蠱惑,時代的痕跡在柱面上留下了斑駁的印記,讓人想起的亙古洪荒的大地,或許在那時,就有這麼一根通天巨柱屹立在大地上,託着天與地。
他身上鎖鏈的盡頭正是連接在青銅巨柱上方的。
林年擡頭去看,看見了巨柱上被鎖鏈捆綁住的那道纖細、美麗的身影。
三道鎖鏈互相連接着她與他的手臂、腿腳,像是解不開的因緣一般纏繞着互相。
只是今天,銅柱上的她沉睡着,不再有力氣咆哮天地了,安靜地垂着頭,任由那頭璀璨的金髮被引力牽引着下墜,髮絲後的眼眸輕輕闔着,像是在做一個甜美的夢。
有些疑問,在現在終於得到了解答。
在他身後長長的走廊,每一間屋子都是上鎖的寶藏,可守護寶藏的惡龍睡着了,他這纔有機會去窺伺了裡面的那些東西。
每一處記憶都是真實卻又虛妄的,它們的確發生過在這個世界上。
但在真實的世界裡,出現在林年面前的永遠都是另一個人,那個人有着一席黑髮而並非金髮,名字叫林弦而並非葉列娜。
青銅巨柱上的女孩也是知道這一點的,所以才悄悄地將那些記憶上鎖了起來,不想別人看見她篡改過的那些美麗夢境,起碼在那些夢境裡,陪在林年身邊的一直都是她...爲那個男孩掃清一切,給予他關懷的也是她...真正能擁抱給予他愛意的,也是她...全是她,而不是另外一個就連頭髮顏色都跟她不同的人。
可事實上她卻做不到,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這些故事發生,像一個毫無關聯的旁觀者。
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自己的世界裡,獨自一人將那些記憶裡的女主角換成自己,然後將它們鎖起來,或許在無人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幻想着如果這一切能成爲真實。
“如果你在扮演一個壞人,爲什麼又想要成爲那個最愛我的人?”他看着她輕聲問道。
空曠黑暗的走廊上,沒有人回答他,冰原上的花朵在風中搖曳,垂下腰來親吻雪地的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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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中,林年睜開了眼睛,扭頭看向了窗外的卡塞爾學院,月亮高高地掛在古堡尖上像是漆黑天上的一輪白太陽,明亮的光芒從屋檐潑落在窗臺上折射出清冷的光。
在他身邊的坐椅上黑髮的女孩正悄悄打着盹,環抱着雙手閉低垂着腦袋闔眼小憩着。
他擡頭看去昏暗病房裡的鐘表,現在已經是凌晨五點了,窗外的天空依舊黑暗一片,特護醫院中也寂靜得能聽見走廊深處開水房內水滴落到地面的清脆聲響。
可能是林年坐起的聲音太大了,也可能是冬風嗚嗚吹着窗戶太顯淒厲,椅子上的林弦忽然醒了,渾身輕輕顫動了一下,又立刻放慢的自己的動作,小心翼翼地偏頭看向牀上...然後這才發現害怕吵醒的男孩早已經坐靠在牀頭前側頭盯着她了。
“醒了?”林弦見到男孩的樣子輕輕舒了口氣,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頭髮。
“嗯...做了個夢。”
“噩夢嗎?混血種做噩夢難道不是在夢裡刷刷刷地砍死妖魔鬼怪嗎?”林弦笑了一下低聲說。
“不是噩夢,只是夢見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情?你是說在國內的事情麼。”
“更早一些,在孤兒院的時候。”
“那個時候啊...”林弦輕輕靠在了椅子上,伸手撫摸着牀榻柔軟的被子,“熬過來也很不容易呢...”
“還記得我捱打的時候嗎?”
“噗呲...我以爲你以後都不會提那些事情了呢,誰又知道在學校裡風光無限的‘S’級帥哥,在孤兒院裡會被那羣混小子按在地上揍呢?”林弦忍俊不禁地搖了搖頭,注視着昏暗病房中天花板上的圈圈花紋。
“那時候你幫我出氣沒少被院長罵。”林年說,“你以前一直都那麼幫我。”
“你是我弟,我不幫你幫誰?等其他人來幫你嗎?”林弦偏頭看着他,“如果我都不幫你的話可能就沒人幫你了啊...你會被欺負到死的。”
“不過爲什麼?”林年說,“爲什麼那時候你那麼偏袒我?”
“偏袒?”林弦坐在椅子上敲着腿抱着自己的膝蓋仰頭像是在回憶着曾經的點點滴滴,“在我的印象裡你可一直都比那些孩子懂事得多,雖然悶了點,但你心思一直都很好,我那時候纔會那麼喜歡你...事實證明我是對的,你以前很懂事,之後也一直都很懂事。別人說我壞話你還幫我揍他們呢,之前孤兒院裡不是有個混小子喜歡我,硬要牽我的手要我做他女朋友嗎?我不肯,他就要來抓我的手,你當時撲上去差點把那傢伙牙齒都打斷了,還差點把自己的鞋子塞他嗓子眼裡了...”
“......”林年低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這茬事,“沒覺得忽然有一天會不那麼喜歡我這個弟弟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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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提,還真有。”林弦挑眉。
“哦?什麼時候?我把別人東西碰壞了之後你幫我賠錢的那次?”
“你怎麼一下子就想到那件事了...那倒不至於,只是一面魚缸玻璃罷了...”林弦笑着搖了搖頭,望着窗外的夜色安靜了很久後才說,“你還記得那時候我在外面打工回來得總是很晚吧?”
“嗯,晚上十一點左右到家。”
“那次我回來得更晚了一些,店裡面加班缺人手,有人請假,我只能幫忙頂夜班,所以凌晨三點到家的。”林弦右手託着腮,“我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回我們家的那條路又黑,我其實有點害怕的...但沒辦法,害怕就不回家了嗎?還是得回,一路上都戰戰兢兢的,心裡就忍不住嘀咕,嘿,如果要是家裡面沒那個要上學的臭小子,我就不用打這麼晚的工了!”
林年淡淡地笑了一下沒有說話,林弦繼續講,“但在我回家走到樓底下的時候,我發現屋子裡燈還亮着...我就更生氣了,尋思着我不回家你就熬通宵是吧?於是就更加想把你丟掉不管了,氣沖沖地就上樓了準備好好罵你一頓...然後啊,然後我就打開門就發現你什麼都沒幹,沒有看閒書,也沒有看電視,屋子裡就點了廚房那盞燈,你就一個人坐在餐廳裡的餐桌前等着我,面前放了杯牛奶...”
“當時我問你在幹什麼你說你在等我,那時候我還沒手機,所以你也沒法找到我,我不准你晚上出去,你就只能在家裡乾等着我回來...十二點衝的牛奶,三點都已經冷了,面上都結了層膜了,還準備熱給我喝,我當時氣就消了。”
“然後啊...然後我都準備喝了那杯牛奶回屋睡覺了,這個時候你忽然冷不丁地衝着我說:姐,你要是什麼時候覺得過得真的太累了,你就也給我衝一杯牛奶吧...你悄悄往裡面加點東西,我肯定喝。”林弦低聲輕笑着說。
林年嘴角咧了咧,沒說出什麼來,就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林弦一邊笑着一邊搖頭,“我還能說什麼呢?你都那麼說了...我還能怎麼樣?把你丟掉?所以我一直照顧着你這個小鬼頭是有道理的啊...如果我都不照顧你了,那麼這個世界上還會有誰照顧你呢?”
病房靜了很長一會兒,直到最後,林弦才忍不住笑出了聲,擺頭把那股氣氛試圖丟掉,轉移了話題,“不說以前的事情了...你在夢裡最後你夢到了什麼?”
“夢到了一些很好的事情。”林年緩緩擡起了頭望向窗外的月輝,“我夢到了這個世界上其實是有很多人愛我的...愛得爭先恐後...只是我從來沒有察覺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