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五十六章:零(上)

對上了那雙淡金色的眼眸,路明非渾身打了個激靈,就像冬天舀了一碗北冰洋的洋流從頭灑到腳,那種通透感瞬間讓他“唰”一下站起來立正了。

“零?”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在這邊路明非還沒有和這個女孩搭話過,也就是說他們還處於“陌生人”的階段。

“你在這裡幹什麼?”零問他,語氣平鋪直敘,沒有轉折。

路明非怔怔地盯着她,僵硬地聳了聳肩,“啥?我?沒幹什麼,哈哈...就隨便逛逛。”

“舞會要開始了。”零上下審視這個男孩,爲了今晚的慶功宴,他還是穿上了借來的一身晚禮服,鑲緞戧駁領的禮服配翼領單疊袖襯衫,禮服褲也是側鑲雙條緞禮服褲,從頭到尾都是學生會和獅心會的禮儀顧問挑選的,來不及時間從挑選面料開始手工裁定,所以晚禮服選的都是成品,只能算作是合身,離貼身還有一段距離。

“舞會...哦,對,舞會。”路明非沒有忘記今晚這裡還有一場舞會。

但就是因爲這場舞會照常出現了,所以路明非才會坐在這個陽臺上吹冷風發呆,畢竟他對這段經歷可是記憶尤深,鬼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鑽出一個從切爾諾貝利逃出來的混血種手搓一個“陽雷”直接把諾頓館炸上天。

別看他只是坐在這裡喝悶...葡萄汁,他現在隨時隨刻都處於血統精煉強化感官的狀態,任何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感知,不說方圓百米蟲鳴鳥叫盡收於耳,但那麼大一個人詠唱那麼兇險的言靈肯定逃不脫他的感知——他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那場陰謀的襲擊之中,那些英靈殿中陳列着的向天伸手的白蠟像的姿態至今他都不會忘懷。

路明非沒說話,他發現零也沒說話,只是站在玻璃門後凝視着他,直到數十秒的死亡寂靜後,路明非才反應過來對方這是在等待他邀請——一瞬間那種尷尬到要死的感覺從腳底爬起,情商這一塊他路明非在令人失望上從來沒有讓人失望過。

“我...我不跳舞,我就在這兒待一會兒。”路明非憋了很久最後憋了個大的,“要來坐一坐嗎?”

路明非瞬間就想抽自己耳光,後悔說了這句話,同時想起奇蘭離開之前說的那些話——他真的沒有爲現在所身處的環境感到沾沾自喜嗎?沒有一點流連忘返以及感觸嗎?或許自己在看見這個女孩主動找上自己,那熟悉的臉龐和眼眸凝望自己的時候,他就已經違背了自己之前鏗鏘有力吐出的肺腑之言了吧?

他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什麼心態說出“坐一坐”這句話,在說出之後他就後悔了,因爲他和這個零沒有那麼熟悉,其次,諾頓館內歌舞昇平,美酒,帥哥,燈光,臉大的澳洲龍蝦鉗應有盡有,現在他卻讓人出來陽臺上和他坐一坐?坐哪兒,和他剛纔一樣坐角落裡擡頭賞月嗎?今晚甚至沒有星星和月亮。

在路明非恍惚之際,零漠然看了他一眼,扭頭就走了,還順帶帶上了門。

路明非沒有挽留,只是無言地看着她離去,然後轉身倚靠着陽臺的護欄用力地拍了拍臉,勸說自己清醒一點,現在是爲妹子心動的時候嗎?他可是要幹大事的人!幹大事!怎麼能沉迷溫柔鄉?

就在路明非自怨自艾的的時候,背後陽臺的門再度被打開了,並且響起了關上的輕輕磕碰聲,路明非回頭看見零走了進來,手裡提着一瓶柏圖斯的乾紅,這是今晚慶功宴的標配酒種,聽說更好的還有瑪歌和拉菲,但都在二樓的品酒臺。

但零似乎並不在意酒的名貴和種類,大概她只是去舞廳轉了一圈,見到經過的侍者托盤裡放着這麼一瓶乾紅就順手把他抽了過來。沒人會怒斥她無禮,在這種場合,這麼漂亮的女孩似乎做什麼事情都會被原諒,頂多會有人稱讚她一句喝酒真是豪邁不羈。

路明非在見到重新回來的零手上的乾紅時也明白了她暫時的離開是爲了什麼,既然坐一坐,那肯定不會是乾坐着,酒是必要的,在她的另一隻手上手指還捏着兩個高腳杯,想來是不準備一個人喝悶酒——路明非也做不出來這種事情,騙人女孩來陽臺吹風已經夠過分了,再讓人一個人喝悶酒他就該被從陽臺上丟下去。

零走到了陽臺的大理石護欄邊上,將酒杯貼靠着正放在護欄上,側頭看向路明非,意思不言而喻。

她今晚出席也是盛裝打扮,身上穿着厚重的白色禮服長裙,走在地上雖然不至於拖尾,但也顯得有些笨重。路明非識趣地彎腰幫她托起後襬的裙尾,她轉身墊腳輕輕一跳沒有重量似地落在了護欄上,輕盈地旋轉身姿,路明非便鬆開旋起的裙尾,默默地看着她坐在了陽臺的護欄外,面朝那夜色中燈火零星的卡塞爾學院,淡金色眼波中流轉的是深色的大海,海雲上流動着浮冰掩蓋那深處的藍月。

路明非很懂事地提起了地上的乾紅,手指和食指曲起夾住拔出來一些的軟木瓶塞用力一提,“波”的一聲清脆響後是酒液流入玻璃杯壁內蕩起的聲音,他也沒問醒不醒酒這種無趣的話,在兩個玻璃杯內倒足等量的三分之一,再把靠近零的那個酒杯稍微推過去一些。杯底在光滑的大理石護欄上滑行摩擦出的聲音很細膩,就像現在陽臺上兩個人的情緒和動作一樣。

零不說話,路明非也就不知道說什麼,但起碼她接過了那杯酒,捧在白色的晚禮裙中,醉紅的酒液和象牙白的禮服雜糅在一起視覺上很美,再加上白天鵝一樣的俄羅斯女孩點綴在夜景裡...他忽然覺得“坐一坐”似乎也不是什麼很壞的主意。就只是看着這個女孩坐在燈火輝煌的會館陽臺外,以黑天和森林中的古堡爲背景,那雙淡金色的瞳眸所眺望的距離,和這幅自然成畫的耐看程度一樣,趨近於天空深邃之後漆黑宇宙的無限。

真是奇怪,明明他們彼此都是第一次見面,這種氛圍就和早就認識了一樣...是自己的錯覺嗎?

樓下傳來了嘈雜的聲音,路明非抽出有些發呆的腦子,看了一眼下面,大概是幾個哥們兒注意到了路明非和零在護欄邊上喝酒,不斷在起鬨喊着什麼。面對這種情況,估計一般的女孩會羞紅着臉躲開,但零隻是低頭看了他們一眼,不尷尬,也不說話,只是用眼神俯視着,直到他們識趣地離開不再發出喧囂。

“真空女王”的名頭不是浪得虛名的,雖說只是一年級,就早已經有了那誰都惹不起,不想惹的苗頭,或許這就是那些人說的與生俱來的氣勢,一個人的過往經歷,家庭環境會造就這種氣勢的營造,能像是冰塊雕出來的女王一樣的俄羅斯女孩的過往又會是什麼樣的?

路明非忽然發現自己似乎並不瞭解這個女孩,即使他們在另一個地方相識了很久,甚至經常一起聚會吃飯,但他卻從來沒有問過對方的過往,甚至連她是單親家庭還是正常家庭都不瞭解...倒也是挺失敗的。

“和我說說有關那個林年的事情。”零說道。

沒曾想先破冰的是零,路明非嘴裡還沒嚥下去那口乾紅,看向零的目光有些意外以及無奈,大概心想着怎麼你也來這一套?今晚的拷打還不算結束麼?

“說什麼?”路明非覺得自己對於林年的形容該說的都說過了,守夜人論壇上甚至針對“林年”這個人物進行了人物卡的建立,甚至罪犯畫像都來了一套,不能說完全不像,只能說八竿子打不着一邊。但他覺得在自己之前瘋魔似的尋找林年的過程中,許多人都該知道林年的故事以及很多事情了,現在忽然讓他聊林年,他意外地發現自己不知道聊什麼。

“想到什麼說什麼。”零淡淡地說,“比如他在你心中的地位。”

路明非表情抽了一下,心說這個話題在這種氛圍和情況下說出來是不是有些不成體統...不管什麼地方,零還就那個惜字如金,寧願會讓人誤會都不願意多把話說清楚。

“什麼叫心中的地位?”路明非沉默了片刻後問,“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你知道的,林年是我的兄弟,他也只會是我的兄弟,我最好的朋友。”

“不,我是在問,你想成爲那樣的人嗎?”零側頭看向他,淡金瞳眸不起波瀾。

“當然。”路明非是即答。

誰不想成爲林年?又帥又能打,受所有人的敬仰和崇拜,說不想成爲林年是假的,即使他的壓力也很大,麻煩也很多,可不免還是有許多人想成爲這樣的人,在他們看來,那樣的人就該承受那麼多,這是連帶的代價。

他忽然頓了一下,明白零所說的“地位”的含義是什麼了...與其說是地位,不如說是高度。

“你想取而代之他的位置。”零說。

“你話別亂說啊。”路明非幾乎是同時就做了否定,微微轉過頭去,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皺眉的表情,“什麼叫取而代之?我又不是項羽,你這是在咒我最後一定會烏江自刎嗎?”

“一個你需要仰望的人,你並不怨恨,所以,你只能是想要成爲和追逐。”零淡淡地說,“在你發現這個世界並不存在‘林年’的時候,你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當然是找到他。”路明非下意識說。

“爲什麼要找到他。”

“這有什麼可爲什麼的,他不見了所以我要找到他,這很奇怪嗎?”路明非不解。

“很奇怪。”零點頭,“這不是仰望,也不是追求。這是依賴。”

路明非愣住了,許久沒說出話來。

依賴?

“他幫過你很多?”零抿了一口紅酒,淡薄的嘴脣上流有胭脂似的紅。

路明非下意識點頭。

“他教導過你。”

路明非點頭。

“他曾經是你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路明非點頭。

“所以你對他產生了不可救藥的依賴性,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你仰慕他,想要成爲他,同時在他面前卑賤得擡不起頭。”零說。

深呼吸停滯的聲音,然後是死一樣的寂靜,陽臺上能聽見諾頓館裡的喧囂聲以及舞會開場的聲音,無數人在呼喚路明非的名字,窗簾後影影綽綽,歡聲笑語之間,臣民們在尋找他們的英雄,用舞步和歌聲歡唱他的名。

“你...說話能不能好聽一點?”路明非不知道自己是用怎麼樣的語氣說出這句話的,往後想來,這句話的情緒一定不是太好。

“你不喜歡聽這種話麼。”零沒有避開自己的眼神,直視路明非,反而是路明非在逃避,他的呼吸節奏都被打斷了,那些刺耳的話根本毫無徵兆地鑽進了他的耳朵,就像鋼針捅破鼓膜,在劇痛之下是無限的耳鳴,讓人難以聽清除了那句話以外的其他聲音。

彷彿一塊石板忽然揭開了,藏在泥土中的蟲子被陽光暴曬,他們會驚恐地逃亡,尋找孔洞鑽到更深的下面去,以逃避那金色的瞳眸的直視,那目光簡直烤灼得能讓人皮肉翻卷發出滋滋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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