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口再度提及這個名字,路明非心中依舊像是刀剜一樣疼痛,他本以爲每天夜晚的噩夢以及記憶的凌遲已經讓他痛到麻木,痛到沒有知覺了,可再度被提起這個名字時,他才恍然明白,他從來都沒有對這段過往釋懷和接受過,麻木的是他的神經,那些深刻的記憶無論什麼時候都在猛烈地燃燒。
“你被什麼絆住了腳嗎?”林年望着他緩聲問,“那一場戰役應該很宏大,也很殘酷,你前面的阻礙應該很多。是什麼拖延了你的腳步嗎?”
“不...絆住我腳的,恐怕是我自己。”
他很想用苦澀的語氣和後悔的表情說出這句話,但到頭來他驚訝地發現自己說出這句話時竟然是面無表情,情緒淡漠地就像一塊腐朽的木頭,漆黑的溼潤裂痕裡不斷鑽出黑色的蟲子,往復不斷。
“路明非。”林年呼喚他的名字。
路明非擡頭看向他,望着那雙忽然平靜下來,恢復黑褐色的眼眸。那個叫林年的男人,隔着桌子看着他,他們彷彿是很久的朋友,以朋友的身份,對方跟他說,“普通人根本承擔不起救贖另外一個人的使命。”
路明非爲這句話怔住了許久,問,“這是安慰嗎?”
“你可以這麼認爲,但現在,你先站起來。”林年起身推開身下的椅子,走到一旁的過道,看着座位上愣神的路明非。
“站起來做什麼?”路明非下意識問。
“我要打你一拳。”林年說。
“啊?”路明非愣住,看着站在桌側站得筆直的林年有些不知道如何反應。
“我要打你一拳。”林年重複了這句話,聲音並不尖銳,也並不憤怒,只是平和,“我不會打死你,但你會很疼,特別疼。”
“不是...我的確該被揍一頓,但怎麼也輪不到你揍我吧?”路明非有些愕然,立刻拒絕了。
“我不管,因爲無論如何,我接下來都會打你一拳。”林年平和地看着他說。
在路明非呆滯的注視下,林年繼續說,“在打你之前,我會先告訴你,然後再打你。你可以躲,你也可以反抗,總而言之,我總會打你一拳,你也會捱上這一拳。現在你準備好了嗎?”
在“準備好了麼?”這幾個字說出口的時候,林年的黃金瞳爆燃,那灼紅的顏色,讓路明非的危機感只彷彿丟進了加溫過度的冒煙油鍋之中“蹭”一下就爆燃了起來!他想伸手去抓桌上的短弧刀,但伸手到一半就遲疑了,因爲他覺得這也太慢了,對方的言靈可是“時間零”,反擊一定是沒有用的,所以不如逃跑——他準備向着護欄翻過去,從二樓往一樓的大廳跳,以他的身體素質完全可以承受這點衝擊力。
但就在他翻向護欄的同時,他的頭髮被從後面扯住了,視線強制偏移對上了那雙熔紅的黃金瞳,隨後沉重的拳頭砸在了他的顴骨上,巨大的力量幾乎將他的臉都打歪了,衝擊力令臉皮和肌肉動盪震顫,整個人爆飛了出去撞斷了護欄摔下一樓大廳,巨響之中砸翻了一張桌子後滾到角落碰倒盆栽被泥土覆蓋後背!
路明非趴在地上感覺渾身上下都在疼,尼伯龍根計劃強化過後的他居然連躲一拳都做不到,這讓他心中再度升起了那種無能爲力的感覺,遍體疼痛的同時又不斷地發冷讓人想要顫抖。
緊接着他聽見護欄高處傳來了聲音,“你爲什麼不反抗?”
路明非趴在地上,說話的力氣都沒了。我反抗你的媽?他心想,時間零的加持下,誰能反抗剛纔那一拳?那起速恐怕已經有校長的水準...甚至超過校長了吧?他怎麼可能在那個距離成功反抗時間零?
“所以這是普通人的想法。”聲音再度響起時,已經到了身邊,路明非在桌子的廢墟中擡頭看見了一旁站着的林年,他蹲()
了下來,向他伸手。
路明非握住了他的手,但在起身的瞬間,對方鬆開了手上的力量,同時在路明非失去平衡的時候第二拳落下,砸在了他的鼻樑上,“就和你那時候的想法一模一樣。”
總有人會來幫我,總有高個子能頂上去,什麼都不做,一切都會變好,就像以前一樣。
路明非蜷縮在地上捂住斷裂的鼻樑,溼潤的鮮血從骨折的鼻子中流出。一旁的林年繼續說,“在明知道無法阻止的痛苦和悲劇就要發生的時候,普通人的想法當然是逃跑,因爲那是他們力不可及的災難,超出他們能力範圍內的厄運。”
“但是,路明非,你不是普通人。”林年看着地上的他,淡淡地說,“你是和我一樣的精神病,殺人不犯法的精神病。在面對不可抗衡的東西的時候,別人可以逃跑,但精神病不能,作爲一個合格的精神病,你應該和他玩命。”他望着路明非佝僂的腰和流下的粘稠鮮血,“我們兩個都是無可救藥的精神病患者,你爲什麼會想着逃避這個身份...或者治癒自己?如果連你都逃避了,那麼那些普通人恐懼的東西,又該誰來不要命揮舞手中的菜刀?邊向他吐口水邊和他拼個你死我活?”
路明非猛地揚起垂在地上的手臂,一大把泥土糊向林年的臉,林年沒有躲避,只是閉上了眼睛臉接泥土,同時人直接飛出去了——他的腹部重重地捱上了一拳,可響起的卻是奇怪的鋼鐵交戈的聲音。
路明非從地上顫顫巍巍地爬起來,右手的指骨骨節全部破開了皮膚露出了骨茬,剛纔那一拳沒把林年打吐,反而把他的手給打骨折了,就像一拳爆在坦克裝甲上一樣。
“我...操?你肚子墊鋼板了?”他汗水都痛出來了。
“沒有反抗成功,但你現在心裡好受一些了麼?”林年從遠處的地上爬了起來,看着他問,“在被打第一拳的時候,你想過沒有,如果你沒想着跑,而是抓住我,把我一起扯到樓下,是不是有機會同樣給我來一次狠的?而不是躺在地上等着別人的憐憫。你沒有選擇躲,也沒有選擇反抗,你選擇了逃。”
“我懂你意思...但你打我第二拳是什麼意思?”路明非齜牙咧嘴地擦着臉上的血看向林年問。
“第二拳是告訴你,這邊的世界沒有我,所以沒人能幫你,能幫你的只有你自己。”林年緩緩說,“因爲你想逃,所以你捱了第一拳,固然你怎麼樣都躲不開那一拳,因爲我說過了我要打你一拳,所以你一定會挨一拳,可我從來沒說過你不能還手,所以你爲什麼不在捱打之前就做好捱打的準備,同時反擊?說不定這樣你就不會落到樓下,同樣的也不會捱上第二拳——苦難永遠只會落向毫無準備的人,如果你有與苦難同歸於盡的勇氣,它在再度找上你之前都會悄悄掂量一下。”
是啊,如果那個時候,明知紅井內發生的一切會毀掉整個日本,那無法阻止的災厄降臨了,自己沒有躲在酒窖裡,而是衝向了風暴的最中央,去迎接災厄,那麼情況是否會不一樣?
是的,一定會不一樣。
災難依舊會降下,但他一定能站在災難的最中心,有機會站在那個女孩的面前,去抗擊那洪水般襲來的悲劇,即使渾身浴血,斷掉每一根骨頭,咬碎滿口的牙齒,抓斷每一根手指。那樣的話,自己恐怕就不會像今天一樣後悔了吧?
“所以,會很遺憾嗎?”林年站起身看向他小聲問。
“每時每刻。”路明非回答。
齊天大聖都會有遺憾,更何況是我這個嗎嘍呢?他想。
“好歹潑皮的猴子上了天宮,因爲它本身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精神病,他不去權衡雙方的實力,他只知道自己能打上天宮,所以他打上去了。你如果能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麼,在需要你去做的時候,就不()
要去思考後果,去當個別人眼裡的精神病...那些自以爲是的幕後推手們,最怕的就是瘋子,他們會帶着火把上臺,然後一把火燒掉他們精心佈置的場地。”林年說。
路明非愕然看向林年,同樣的黃金瞳四目相對,彷彿靈魂相通。
路明非看着林年二度走到了自己面前再度伸出手,他望着這個才痛揍了他一頓的男孩,對方向自己伸手的模樣是多麼的真摯和執着——好像無論自己多麼爛慫,做錯了多少事,他都一樣可以原諒自己,並告訴他正確的道路在什麼地方,願意陪他走到那條路的盡頭。
路明非擡起手,然後忽然頓了一下,用力拍掉了林年的手,沒好氣地自己站了起來,掰正了鼻樑。
林年嘴角微微咧了一下,收回了手。
路明非忽然擡手撩起林年腹部的衣服...看見了下面正在恢復正常的蒼白色龍鱗甲冑,終於知道自己指骨是怎麼骨折的了,那叫一個目瞪口呆,“***的...真是個怪物!你是怎麼做到的?”
他從未見過如此高精度的血統精煉,三度暴血纔會發生的深度龍化現象,面前這個傢伙居然控制自如!
林年揮開了他的手,往上指了指,示意坐回去繼續聊。
路明非注意到咖啡廳的櫥窗外不少路人駐足在街道上,圍觀着大廳裡的他和林年,似乎那些人都被之前的動靜給吸引到了,全都聚集在外面的街道上,對着滿身是血的路明非指指點點。
路明非嘆了口氣,只能和林年一起回到了樓上,重新在那斷裂的護欄邊上坐下。
“你說赫爾佐格殺掉了繪梨衣...那源稚生大概就是你認爲的高個子了,他也死在了赫爾佐格的手裡。”
林年遞給了路明非一張紙擦拭血跡,“猛鬼衆在日本密謀了什麼,赫爾佐格的目的是什麼,能幾乎把整個蛇岐八家團滅掉?那可是一支不弱於本部的力量。”
“赫爾佐格...想竊取白王的基因,成爲新的白王,繪梨衣被他選中成爲了容器。”路明非堵着血流不止的鼻腔,等待着血統的自愈功能起效,聲音低沉地說,“我們都被他騙了,他完美地隱藏了自己的身份。”
在激烈的衝突以及人生修正拳的作用下,他多少可以平常心地談起過去的事情了,可這並不意味着他釋懷,提起這件事他依舊飽含着憤怒和無奈。
“赫爾佐格隱藏了自己的身份?”林年皺眉。
“都是因爲那些該死的影武者。”路明非咬牙切齒了一陣子,揚首對林年鄭重地問,“你去過日本分部嗎?”
“當然。”林年盯向他的眼睛,直接問道,“赫爾佐格藏在日本分部?他僞裝成了誰?”
路明非開口就直接說出了赫爾佐格的真實身份,擡頭看向林年等待他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