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年紀的老人,要想活的時間更長些,心態必須得平和,就像一潭靜止的清水,哪怕是泰山轟然倒塌在裡面,最多也就是撿起浪花,很快就會恢復如初。
修身養性,是每一個長壽老人必須得做到的。
高老頭就是這樣認爲的,也始終是這樣做的,所以他在去年的八十大壽上時,仍然能不用拄着柺棍走路。
可自從那之後,他就再也無法保持這種平和的心態了。
先是把高雅逐出了高家,後來又是--直到今天這個老人找上門來。
老人姓鄭,叫鄭腐,名字很奇特,讓人不解。
鄭腐不但名字不咋樣,而且人長的也不咋樣,一米七多的個頭,體重卻不足四十公斤,寬大的青色唐裝穿在他身上,就像套在衣服架子上那樣,來陣大風就能吹走。
怎麼說呢,鄭腐就是個活着的人體標本。
偏偏他還戴着個大大的茶色眼鏡,坐在書房椅子上雙手放在膝蓋上,半小時都沒動過的樣子,就像殭屍那樣。
感覺很累很累的高老頭,慢慢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後,瞟了鄭腐一眼,心情忽然一下子好了起來:就算是再累,那又怎麼樣?總比活成他這幅樣子要好得多吧?
鄭腐來到高老頭書房內已經半個小時了。
這半個小時內,他沒有喝水,沒有吸菸,坐下後就始終保持着當前的坐姿,一動不動,甚至都沒說過一句話,就像個殭屍那樣,平視着高老頭。
高老頭看不到他的眼睛,但卻肯定鄭腐始終在看着他。
果然,在他心情猛地放鬆下來時,鄭腐說話了:“你放下了身上的大石頭。”
鄭腐的聲音,就像他名字所代表的含義那樣,帶着一股子腐爛了的黴味,好像一隻死狗在溫熱潮溼的地下埋了三天後,又扒出來那樣,讓人明明是用耳朵在聽,卻偏偏像是吃了那隻死狗那樣,胃部會翻江倒海。
幸好,高老頭好像早就做好了充分的準備,還若無其事的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才說:“我這輩子擔負的重擔太多了,已經很累了,沒必要再爲子孫擔負什麼了。我現在最想的,就是午飯過後,躺在天井的躺椅上,好好睡一覺。”
“希望,等睜開眼時,卻發現是跟着老領導,睡在滿是殘值、彈頭的戰壕中,很遠的地方有衝鋒號的聲音傳來,前面幾百米處,敵人正像蛆蟲那樣,扭着笨拙的屁股爬上來。”
高老頭的眼睛,慢慢的開始放亮,聲音雖然低沉,卻帶着從沒有過的生氣:“那時候,我沒有任何包袱,因爲我很清楚,我不一定能熬過下一輪衝鋒。”
“你說的那些,都已經過去了,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鄭腐沉默了片刻,才說:“那段輝煌的歲月,註定是我們這代人最珍貴的回憶,應該好好保存着,等到死後再拿出來,慢慢的品味纔對。千萬不要,把它跟當前這個到處充斥着墮、落,欺騙的社會相重合。這樣,是對過去的褻瀆。”
“我只是偶爾回憶一下而已,那時候你還是個揹着鐵鍋的小炊事員吧?整天跟在我屁股後面,纏着我給你講戰鬥經歷,惹急了我,就給你一腳,讓你滾蛋。嘿嘿。”
高老頭笑了:“現在,你卻是跟我平起平坐。”
“不,不是平起平坐,你坐在桌子後面,我坐在你面前。”
鄭腐卻搖了搖頭,說:“那個本該跟你一起平起平坐的人,卻在十九年前,死在了一個號稱華夏第一美女的女人手中。”
“他沒有死在衝鋒的戰場上,也躲過了那個不堪回首的十年--他,本來該像你一樣,受人尊敬的壽終正寢。”
鄭腐的語氣,終於有了一絲波動:“但誰能想到,在他最爲輝煌的時侯,他唯一的兒子,卻死在了一個女人手中,他得知這個消息後的瞬間,就突然去世。他死的那個晚上,天上掛着一輪紅月,就像一張血盆大口,吞噬了那麼多人的生命,卻獨獨沒有那個女人的。”
“十九年了,1973始終沒有放棄追查殺害他兒子的真兇。十九年中,我們至少調查了九千六百一十二人--這些人,都是在他死的那個晚上,有可能會導致他死的嫌疑人。”
鄭腐的聲音,重新恢復了平靜:“我記得很清楚,那個晚上是在北郊的遠征廣場上,當地政府舉辦的元宵節焰火晚會,人數萬,這九千多人就在西南角。他唯一的兒子出事後,我們用了十九年的時間,排查了那麼多人,卻始終沒有找到真正的兇手。”
“唉。”
高老頭輕輕嘆了口氣,說:“這也不能怪你們,因爲他那個兒子在死前,只是盯着那輪紅月,說出了兩個字。”
大門。
那個人的兒子在臨死前,盯着那輪紅月說出的兩個字,是大門。
好像紅月,也好像鮮血一樣紅色的大門。
1973,就憑着‘大門’這唯一的線索,尋找真正的兇手,一直查了十九年,最終從明白那個人的兒子在臨死前,爲什麼會盯着月亮,用全身的力氣,勉強說出了大門兩個字。
原來,兇手與紅色的大門有關。
硃紅色的大門,是刺青。
刺在女人身上的刺青。
這個女人,就是十九年前前往北郊遠征廣場看焰火晚會的解紅顏。
那個人的兒子,在臨死的某個時間段,無意中看到了她身上的刺青,然後就深深的吸引了他,這纔在晚會上撇開了保鏢,去追求解紅顏。
結果,遭受騷擾的解紅顏,在掙扎抗拒時,把他推倒在了一個賣年糕的車子上。
年糕車子上的刀子,異常精準的刺進了他後心。
那個人的兒子死了,帶着滿腔的不甘心,帶走了異常疼愛他的父親。
那個人的兒子更不知道,在他死後一小時內,遠征廣場上就發生了極其慘烈的流血事件--解紅顏的丈夫上官印,爲保護妻子慘死。
誰也沒想到,上官印爲保護妻子向外衝時,卻被早就盯緊他的安歸教的人,以爲盯梢他被發現,只好倉促動手,卻與那個人的兒子的保鏢、當地警方發生了衝突。
十九年前的那個晚上,天上有輪紅月,解紅顏身上有扇硃紅色的大門,遠征廣場上血流成河,至少有數百人因此而傷亡--所有參與那次焰火晚會的普通市民,每當想起那個晚上時,到現在都會被嚇的發抖。
隨後趕來的鄭腐等人都沒想到,真正的兇手已經拿着上官印臨死前交給她的《安歸經》,迅速逃離了現場。
憑着那本經書(她以經書來當護身符),解紅顏在京華生下張雯雯後不久,就被安歸教‘發配’到了冀南。
解紅顏離開京華後,一下子斷了1973的線索,直到十九年後的某一天,通過某個機會,才猛然醒悟那個女人,纔是真正的兇手!
緝拿解紅顏!
是華夏逐步走向盛世後的十九年後,第一次出世外出執行任務,結果執行任務的龍五,在亮明身份的情況下,仍然被高飛打傷。
鄭腐這次來,就是告訴高老頭:他們必須得緝拿解紅顏,把她繩之以法,給那個人一個公道。同時,也要讓高飛爲此付出敢招惹1973的代價。
“如果高飛不是你的孫子,我不會來找你。”
鄭腐淡淡的說。
“他現在已經不再是我孫子了。”
高老頭沉默半晌,才說道:“而且你也知道,當初我也參加了‘東亭會議’,決不會干涉1973要做的事兒。”
東亭會議,是是1973前身的‘峭壁’完成它的歷史使命後,華夏爲了感謝它,特意在某個風景區的東山頭的小亭子裡,召開的一個會議,所以那次會議才叫東亭會議。
高老頭是參與會議的主要成員,也承諾以後決不會做出任何反對1973的動作。
“好,你既然這樣說,那我就放心了。”
鄭腐從椅子上站起來,淡淡的說:“我很想,你能把你的意思,告訴你外面站崗的大孫子,請他不要參與這件事--你放心,我們只是緝拿解紅顏,最多也就是教訓一下高飛,決不會傷害他的。”
“這是你要做的事,我管不到。同樣,高飛會怎麼知識,我也管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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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頭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雙手扶着桌子看着鄭腐。
馬上,鄭腐就感覺到一股子千軍萬馬的金戈之氣,攸地撲來,讓他眉頭猛地皺起,下意識的後退了兩步。
高老頭看着他,淡淡的說:“鄭腐,那個人的兒子,是不是叫陳青?”
“是,他叫陳青。”
鄭腐點了點頭:“你早就該知道的,哪怕是再過三十年,你也不該忘記恩人的兒子叫什麼名字。”
“我不會忘記的,真的。”
高老頭垂下眼簾,依舊淡淡的樣子:“我只是想問一下,你該知道陳青是個什麼樣的人。”
鄭腐嘴角微微抽了下,沉默很久才說:“欺男霸女,無惡不作。”
“原來你也知道。”
高老頭緩緩坐了下來,雙手合攏放在了桌子上:“那麼,假如你的女兒,或者說你的女人,遭到陳青的強迫時,會不會反抗?”
“我沒有女兒,也沒有妻子。1973,就是我的妻子女兒。”
鄭腐也緩緩的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無非是要告訴我,陳青該死。我也是這樣認爲的。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正因爲陳青的死,他纔會猛地心臟病發作去世?陳青不死,他就不會死。他是老來得子--所以,不管陳青該不該死,解紅顏都得爲他的死付出代價。畢竟那個晚上,死傷佷多人。”
“這是誰也沒想到的,誰也沒想到恰好安歸教的人在場,正準備行動。”
高老頭低低的嘆了口氣,喃喃的說:“如果,那個晚上,陳青早點去騷擾解紅顏,讓她離開遠征廣場,那麼就不會有那麼多人死了。”
“這些都過去了,事實已經鑄成,無法更改。我走了,要去做我該做的事了。”
鄭腐點了點頭,轉身快步離開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