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浦海大劇院那種紅色金色的明亮歡快,艾弗裡費雪廳的色調就顯得嚴肅古板一些。其實兩個廳的聲學設計相近,不過這臨開場了,費雪廳裡明顯壓抑的嗡嗡話語聲和浦海大劇院裡那種交織成一片的熱情更是成鮮明對比。其實就眼前都能看到不少差別,華人甚至是亞洲人都挺願意互相交流或者說是享受熱鬧氣氛,一堆一堆地洋溢着笑臉。白人就不一樣了,三三兩兩明顯一起來的人彼此之間的互動都不多,一張張面孔上也看不出啥對藝術的期待。
西方觀衆似乎更喜歡研究節目單,今晚雖只有三首曲子但單子上並不寒酸,畢竟是新作首演,主辦方也不會掃了自己的面子,對作品和作曲家的介紹都不吝讚美。紐愛對楊景行好像已經有了明確的定位,而且還由上而下地統一了口徑,節目單上的評價和前一會耶羅米爾向政客太太們的吹噓一樣,楊先生不僅是最傑出的作曲家還是超凡的鋼琴演奏家。真是可笑,如果楊景行有那麼出衆卓越直接寫上名字不就得了。不過對比一下單子上對另外兩位作曲家的描述,其實紐愛的用詞也是因人而異有過斟酌的,對中老年實力派的的定位就明顯偏向樸實穩重。何沛媛還幾次三番提醒楊景行把節目單保存好留爲紀念,只怕她看過之後又得譴責西方同行不要臉了。
尤老師也看節目單,跟楊景行交換看法:“王老師他們這張照片照得挺好。”
楊景行點頭稱是,說話間就看見臺上樂手們握着木管銅管出場了,接下來音樂廳就要進入做作的禮節時間了,楊景行抓緊轉身擡手朝曹綾藍他們那邊再打一次招呼。這些校友也挺會裝的,現在迴應楊景行的樣子都彬彬有禮地藝術起來了,完全不像昨天晚上胡扯瞎聊的那羣人。
真是血濃於水,感覺也就是這一小會的口口相傳,觀衆席上四下分散的大部分華人華僑都已經明顯鎖定了作曲家的所在,這邊楊景行一擡手,那些留意着作曲家的親切面孔頓時變得更熱情了,男女老少中的好些還遠遠近近地也衝來自浦海的作曲家揮手致意起來。兩千多座位的大音樂廳裡,似乎在語言之外還存在一種相同血脈之間的默契交流,不光唐青、茅天池、文付江這些人在欣悅,連白天穿着仿冒名牌參加聯誼會的法拉盛小老闆這會也跟身邊的黃臉婆一起樂呵呵的。
當然了,大部分觀衆更在意樂團,一起在目迎樂手出場。剛開始臺上臺下還挺隨意的,慢慢地就有了點儀式感,聲部首席現身的時候音樂廳裡會響起一些掌聲。當紐約愛樂的樂團首席小提琴威爾遜作爲樂手壓軸出場時,觀衆的歡迎掌聲就很成規模了,注目禮都挺整齊了。威爾遜這個在紐愛幹了十多年首席的老頭可真熟練,走上前了跟中間的觀衆致意時是滿臉的高雅藝術家氣節,仰頭向包廂的掛票們致敬時又讓自己渾身散發出比見了天才作曲家更時謙遜的氣質。
樂團全體就位,木管熟練地組織大家調音,先後準備就緒的樂手們都做出欣悅等候的樣子。這時候觀衆席上的聲音已經小得多了,大部分人都在翹首期待着,恨不得望眼欲穿。
耶羅米爾不是個賣關子搞架勢的人,他簡直是耿直,都沒給前面什麼醞釀時間就直接提着指揮棒從後臺出來了。觀衆更積極,幾乎是在指揮的前腳剛邁上舞臺的時候就開始熱烈鼓掌,一片爭先恐後之中簡直透漏出諂媚。
身爲知名作曲家,楊景行都沒關掉手機,他甚至還從褲兜裡掏出來低頭看,果然又是何沛媛發來的短信:衷心祝願楊景行今晚把他最好的一面展現給他的念念不忘,哼。
全體人員都在鼓掌致敬的時候,楊景行埋頭玩起手機來,還好他動作快,給女朋友的回覆很簡單:榮譽有媛媛的一半。
幾人勸楊景行別懷恨於心,法拉盛的東西還是不那麼正宗,還是以後回浦海了大家再約才能盡興,今天晚上是別再做什麼計劃了,楊景行肯定沒空了,莫媞媞有經驗的:“真的事後更忙,善後工作特別多特別雜,看樣子……下半場就你一個人,算壓軸哇。”
其實何沛媛是杞人憂天了,紐愛不會拿在業內外已經具有一定影響力的新作音樂會做過於大膽的冒險嘗試,首席指揮和藝術總監不會在遍佈全球的那麼多的選擇中犯糊塗,而已經站在行業之巔的作曲家們對名譽的珍重更不會輸給突然冒出來的旋律暴發戶。
莫媞媞很熱心,拿過名片幫忙看一看,點了點頭:“應該是真的。”
指揮的威嚴似乎不光對樂團起效,耶羅米爾在臺上剛一消失,不光幾十位樂手頓時放鬆了下來,觀衆席上更是迫不及待嗡嗡起來,感覺大家都有很多需要抒發的東西。
今晚的第一首曲子,來自荷蘭的中年作曲家戈特的作品。戈特其實也五十來歲了,在楊景行還沒出生的時候就開始闖蕩樂壇了,名氣不小榮譽更多,尤其是年輕時可是很響亮地號稱音樂界的蒙德里安,就是那個非具象繪畫的始作俑者。只可惜戈特後來並沒能憑一己之力真正實現音樂形式上的突破,如今年紀大了的戈特反而開始懷舊保守,於是作品也逐漸地能在主流的音樂會上出現。
雖然在藝術上是向“主流聽衆”作了一些“妥協退讓”,但是聽一聽曲子的前奏,幾把大提琴中提琴先後無縫銜接地去演奏同一個音。樂手們很專業,讓一個音很平穩地完美接力了近半分鐘,沒有一點起伏。聽衆們也應該聽出來作曲家終究還是蒙德里安的粉絲,這一個音的超級延長不就是蒙德里安對“線”的某種理解和追求麼。
西方聽衆的演技要好一些,不光鼓掌顯得問心無愧有的放矢,一些人甚至若有所思如有所悟,只是都不持久,掌聲很快就消減下去了,起落之間就像一陣風吹過。
楊景行嘿嘿羨慕:“你們白天去哪爽了?”
林肯藝術中心的聽衆果然也不一般,小兩千聽衆一起聽了半分鐘的單音都沒有一個不耐煩的,倒是楊景行很不給同行面子,又低頭看了一下手機,何沛媛數落他聽音樂會不關機呢,命令無賴趕快規規矩矩地別丟臉了。
如果現場有熟悉戈特的聽衆今天應該是倍感驚喜的,而大部分衝着紐愛或者耶羅米爾來的聽衆也不會不給面子,一直都在耐心聽音樂。樂評人向來就很喜愛戈特,若干的樂評人都把對戈特這類作曲家的深入欣賞當成區分自己和一般樂迷的證明,而今天的作品會讓那些樂評人欣喜地找到更多的證據。
莫媞媞以自己的行業來論證:“走在一起的都是一個級別,野雞模特和國際名模不可能走同一場秀。真的很可以了!”隆重地給高中同學一個肯定讚歎的表情。
耶羅米爾沒有給楊景行時間,上舞臺前稍微亮相致意,轉身面對樂團後也不檢閱什麼,幾乎連一點點醞釀都沒有就直接開始了。
曲子是以男女合唱的形式結束的,真是人比人氣死人,音樂廳裡的掌聲又如暴風雨襲來,這暴風雨中包含的熱切、喜愛,讚歎是那麼明顯而濃烈還那麼持久,回想對比一下,之前戈特得到的掌聲就顯得很客套了。甚至連那些樂評人,此時此刻都是由衷歎服的樣子。
何沛媛不會奢望一場新作音樂會能成爲被全世界樂迷津津樂道的“神演”,這姑娘只是不想看到樂團前輩們的辛苦和熱情被別人拖了後腿,如果因爲前面的樂曲太爛而讓聽衆失去藝術耐心甚至遷怒於下半場,那麼音樂會就會失敗,那麼同胞就會失望,然後樂評人也會落井下石,然後……簡直不敢想象。
楊景行就認真當起聽衆來,畢竟戈特在行業裡也算是用才華和勤奮和說話的人,這麼多年雖然取得什麼了不起的大成就但始終沒有沉寂下去也是因爲戈特的創作態度一直是端正的,在藝術和學術方面都有可取之處。
楊景行又能抽空瞄手機了,沒消息沒電話,沒準何沛媛還真睡上懶覺了。
楊景行好笑坦白:“墊底。”
反響挺不錯,掌聲立刻就響起來了,全面普及,雖然有那麼一些人邊拍手邊左顧右盼,也有一部分人的動作顯得不是那麼投入,但是也有不少由衷欣賞的神情。總之從過程和結果來看今天的第一曲已經很成功了,作爲一首不以取悅聽衆爲目的的作品能得到這樣的反響已經是藝術的勝利了。
觀衆們還是給面子的,不少人朝作曲家看過去,並讓掌聲再度熱烈幾秒鐘。臺上指揮家也鼓掌並跟作曲家互相致敬一下,然後就下臺去了。下一個節目要跟一對著名男女歌唱家合作,又少不了一通繁文縟節。
耶羅米爾的確老道,他就像事先精確計算過一樣充分地利用了這十來秒喝彩的時間而又不顯出一點倉促,指揮家紳士地變換了幾種致意的動作表情之後恰恰在掌聲就要完全消失的點很自然地銜接到朝作曲家擡手,精神飽滿聲音洪亮地介紹:“女士們先生們,戈特先生。”
大概是去後臺喝了口水或者是走什麼過場,耶羅米爾一小會就回到了臺上,觀衆席上還沒聊夠的人慌忙鼓掌討好。
第二件作品在形式和內容上都沒什麼特別創新,但也絕不能說作品平庸,因爲曲子挺好聽的,而且上下兩樂章總共二十幾分鍾包含了很多元素,曲子內容顯得很豐富,男女法語唱段尤其精彩。樂曲**部分更是美輪美奐,好多聽衆都被深深打動了,尤其是年齡偏大的那些人顯得跟作曲家更有共鳴。
華人華僑也都挺大方地鼓掌,雖然有不少人處於跟風甚至懵懂狀態。不光那些平時不怎麼接觸藝術的非文化人士還沒感受到嚴肅音樂的樂趣,楊景行的校友們之中似乎也存在明顯的茫然,想必第一首曲子跟他們心目中的莫扎特貝多芬實在是大相徑庭。
作曲家款款起身,還要當音樂界的蒙德里安呢,不光穿的是燕尾服,一身作派簡直像是回到了封建社會。
這不,耶羅米爾笑嘻嘻的走上前開始用搞氣氛的方式介紹作曲家了,還調侃了一下莫里茨的對打擊樂的情有獨鍾,說是準備超越《馬六》裡的超大木錘呢。臺上臺下一片笑呵呵,充分顯示了指揮家和作曲家之間深厚的友誼。
楊景行糾正出版社的說法,可不是什麼罕見樂器。
伴隨着掌聲響起的還有喝彩,讓音樂廳裡的氣氛更加熱烈。當然了,聽衆的反應依然在藝術家的預料之中,耶羅米爾用各種優雅的方法爲聽衆爭取更多的時間去表達他們的熱情和喜愛,兩位歌唱家滿足的感激笑容之下也是收不住的自得自信。
至少新作音樂會的上半場是很成功了,不知道前面兩位作曲家會不會擔心被下半場拖了後腿。
楊景行還是笑:“你別瞧不起他們,莫里茨很厲害的。”
合作的男低音和女高音也是一線歌唱家,跟紐愛有良好關係也很受聽衆歡迎。楊景行曾經聽格林提過這位女歌唱家的人緣也很不錯,不光跟《留聲機》雜誌的主編關係匪淺,此外還有知名生意人和頗具影響力的政客。
一刻鐘差一點的時間後,今晚第一首曲子結束,看耶羅米爾的收尾動作,他對作品是充滿了信心的。
楊景行這邊跟出版社的人聊上了,相比之前的第一交響曲或者鋼琴奏鳴曲,出版社對第二交響曲的總譜發行工作要重視得多,顯得很尊重作曲家個人的想法,因爲出版社在這種“罕見樂器”佔了太多篇幅的作品發行方面沒有很成熟的經驗。
好像是自己享受夠了之後,耶羅米爾纔再次把聽衆的注意力朝作曲家那邊帶。不過莫里茨也沒吃虧,聽衆們再一次拿出高度熱情,好多的注目禮呀,掌聲更是經久不息。老作曲家不得不兩次起身致意,好不容易纔把鼓掌喝彩壓下去,讓音樂會進入中場休息時間。
其實紐愛也挺現實的,之前在對這次音樂會合作藝術家的宣傳上這兩位歌唱家絕對是主角,相比之下浦海民族樂團的十六位演奏家似乎只能算添頭。節目單上也有體現,兩位歌唱家是醒目的單人照,浦海民族樂團就只有一張合照。不過作爲同行也得理解紐愛,浦海民族樂團畢竟還沒世界著名,而高雅音樂也需要票房。
即便算是很出色了,但是戈特也像大部分當代同行一樣,名氣主要還侷限在同行之間。何沛媛之前都只大約聽過戈特這個名字,其他的是一慨不知,不過在這次新作音樂會的曲目確定之後,何沛媛就通過男朋友對戈特的音樂成就有了全面瞭解,還聽了cd呢。
被指揮邀請後,一對歌唱家親密而興奮地上場了,得到觀衆很熱情的掌聲。指揮家作曲家演唱家還有首席又互相致意,不過都是身經百戰的人了,良好地配合着熟練地引導着音樂廳再次進入藝術狀態。
是不是覺得今晚這就不虧了,觀衆席上是以一片幸福滿足的狀態開始中場休息的。莫里茨的朋友果然多,那麼多的同行和樂評人是涌去掛票包廂道賀恭喜,都不給作曲家喘息的機會,連唐青也去湊熱鬧了。
何沛媛自己對先鋒音樂藝術完全沒興趣,所以也沒敢對戈特抱多大期望,這姑娘審時度勢仔細分析後認爲不能指望戈特有什麼常超發揮去提升這次新作音樂會的整體藝術高度,相比之下更老一輩也資深得多的奧地利著名作曲家莫里茨是時隔幾年後推出個人的第九部聲樂管弦樂團作品,不光被樂壇寄予厚望也讓何沛媛看到一些拉高平均分的希望。
事實證明了戈特此次的新作依然不失水準,雖然那些奇怪的音樂語言或者天馬行空的樂曲結構依然顯得有點不近人情,但是曲子中能聽辨的能思考的部分也不少,而且整體上來看作曲家又在自己的研究領域上取得了新進展,甚至可以說已經進入完善階段了。
戈特當然是世界知名作曲家,或者用四零二圈子裡的說法怎麼也算行業一線,戈特也完全有資格在所有作曲大師班上教授他的知識和經驗,但是像今天這樣的場合主辦方就不會貿然給戈特加上大師的稱號,否則必然引起非議。今晚的第二位作曲家莫里茨就不一樣了,不管什麼何場合什麼人稱呼莫里茨爲大師應該都不會有人過多質疑,首先是年近七十的莫里茨在年齡方面已經完全合格了,而且這個老頭的藝術成就也是受行業公認的,從業幾十年大大小小的作品肯定不止一百部了,雖然目前還沒有《丁桑鵬第三交響曲》這種廣泛演出流傳的傑作,但是莫里茨在樂壇甚至藝術圈裡的社交活躍程度和人際關係可都遠高於丁桑鵬這位早幾十年出生成長在東方一生經歷了很多但始終都沒放下傲骨和清高的前輩。
曹綾藍呵一下:“下次早點說我們早點準備,怪你自己。”
雖然看上去楊景行是比較忙,但是校友們還是義字當先,曹綾藍莫媞媞和四班男生一起過來說說話,曹綾藍還挺禮貌而熟練地給正在跟作曲家拉關係的藝術經紀公司人士致歉。楊景行正好擺脫糾纏,跟又一個想代理他作品版權的人說拜拜,不過還是收下了對方的名片。
今晚第二首曲子開篇就是絃樂齊奏,莫里茨發揮了他的特長,旋律優美動人,連觀衆席上那些之前爲戈特衷心喝彩的人也明顯很快受到了感染,這次肯定不是那種讓聽衆提心吊膽的作品了。
楊景行點頭,似乎真的歉意了:“……廢話我不說了。”
四班男生義氣:“等會雙手雙腳給你鼓掌。”
楊大作曲家幼稚嘿嘿:“你雙腳鼓掌看看?”
茱莉亞的留學生過來了,同齡中國人嘛,讓楊景行介紹認識一下吧。留學生怕楊景行沒看到,給他指一指通殺教授坐在什麼地方,這老頭就喜歡躲在邊角落。
茱莉亞的同胞,莫媞媞簡直是不太相信地仰慕起來,激動地要求交換聯繫方式,都把人家留學生搞得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