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德普靜靜地看着,那是他的記憶中,唯一倖存的東西。
這些鴿子在這裡生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它們已經離不開這裡了。也不知道,當這些動物靈動的眼睛看見這個世界時,會不會意識到眼前的這一切,意味着一場災難。
或許沒有思想的它們,在亂世中,比人類更幸福。
引擎聲和腳步聲響起。
十一輛機甲陸陸續續從四面八方彙集到圓形小廣場,那是偵察小分隊的人。負責大隊前行警戒,想必已經勘察完了四周。
斯德普繼續擡頭看着教堂只剩一半的屋頂,在他看來,等待那隻鴿子再度出現,遠比其他的任何一個同伴,都重要地多。
“這幫該死地普羅鎮土匪。”
一輛陣風停在水池邊,座艙門打開,長着一雙三角眼,瘦得跟猴似的偵測小隊隊長跳出座艙,拉開褲鏈就往乾涸地水池裡撒尿,嘴裡不停地罵罵咧咧:“讓老子抓到他們,非給他們好看!”
斯德普鄙夷地看了小隊長一眼,丟掉菸頭,將座艙蓋重重地關上。
給別人好看?
自己這些人除了跟在別人的屁股後面轉圈,並互相之間保持謹慎的距離防止被偷襲以外,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一個個駐紮地被人家摧毀。
第四營被摧毀的事實,早就嚇破了包括指揮部在內的所有人的膽。或許敢叫囂的,只有這個慣於自吹自擂的猴子!
“第三組,去把第一組替換下來。注意保持警戒。”猴子小隊長抖了抖身子,拉好褲鏈,佈置着擴展警戒任務,回頭看見斯德普的機甲,眼中閃過一絲厭惡,揮手道:“斯德普,你也去!”
六輛紅色機甲啓動了,踩着高低不平的廢墟堆,向東南方向走去。狹窄的街道早已經被廢墟埋住了,分散開的機甲乾脆直接從房屋空曠的殘垣斷壁之間穿過,一些磚牆被機甲輕輕一碰就倒在了地上,揚起一片塵土。
或許是被機甲的到來所驚嚇,那隻飛入教堂半邊屋頂的鴿子,始終沒有再出現。
斯德普嘆了口氣,啓動機甲,緩緩穿過幾個正靠在機甲上聊天抽菸的同伴之間,向東南方向走去。越過一棟正面牆壁破了一個大洞的旅館小樓時,他回頭看了看教堂,耳邊,傳來了那猴子隊長和阿諛奉承的同伴們忽然爆發的笑聲。
斯德普忽然覺得有些悲哀。他不明白自己當初爲什麼會那麼瘋狂地想要加入這支軍隊。從一個普通的僱傭兵開始,他和許多自由港的青年一樣,拼命地訓練和表現自己,就爲了加入這支在他們的宣傳裡近乎神話地裝甲營。
那時候,他們熱血沸騰,總憋着一股勁,想要證明自己,想要建功立業!
他們相信,自由世界總有一場大仗。
那是他們這些不能成爲機甲流派核心弟子的普通青年。推翻這個世界的固有秩序,成就一番功業,將那些趾高氣昂的機士徹底打倒的唯一機會。
他們相信,只有北盟,纔是真正的軍隊。他們爲自己接受殘酷訓練時的堅持,爲即將到來的戰爭中北盟一鳴驚人。而激動不已。
直到現在,斯德普還記得自己當初和同伴們小聲聊起血影機甲團,看着那些什麼都不知道的新兵迫切想要圍攏過來傾聽時,自己地虛榮;還記得自己神秘地告訴那些新兵,這個幾乎存在於神話中的機甲團是如何厲害時,自己的淺薄。
當然,他更記得,在得知自己被選入血影機甲團受訓,自己興奮的幾天都不能睡覺。走在路上總是昂首挺胸,一邊目不斜視,一邊用餘光收集人們的豔羨目光時的可笑。
機甲離中心廣場越來越遠。從空蕩蕩的廢墟看過去,隱約能看見二營一連和二連地大隊正陸續穿過兩公里外城市高地花園那道寬闊的緩坡,進入艾弗格林街區的建築廢墟之中。
斯德普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現在,這支軍隊的一切神秘光環,都已經褪盡了。
這是一幫沒有人性的雜種!
而自己和許多人一樣,是被包括猴子小隊長那樣的雜種裹脅的可憐蟲!一開始,自己不斷的告訴自己,這就是戰爭。摧毀城市。毫無顧忌的屠殺眼前的一切目標,這都是戰爭的一部分。
直到有一天,自己在得知北盟高層,乃至猴子這樣的基層軍官,大多都是什麼納粹黨餘孽的時候,自己才恍然大悟,在這幫雜種的眼中,普通人的生命和豬狗沒有什麼區別。
隨意射殺平民不是什麼戰爭的需要,那隻不過是因爲他們想這樣做而已。
可是知道了又怎麼樣,仗打到這個地步,自己早已經沒有了退路!
斯德普向身後看了一眼,或許,自己應該找個機會,給那個曾經當着自己的面打死了十幾個平民的猴子小隊長,一記致命的黑槍。
接替了擴展警戒的第一小隊,斯德普又開始了枯燥乏味地例行監控,三百六十度旋轉遠視儀,配合動態目標掃描器監視每一個可能移動過或正在移動的目標。
雷達在這裡的作用很小,一般機甲的潛行模式,可以將機甲的被探測面積縮減到一個飯盒大小,原本就很難被探測到,再加上高地不平是地勢對雷達探測角度的削減,如果不配合動態掃描,這東西簡直一點用處都沒有。
音量調到最低的通訊頻道里,又傳來了連長艾爾默下達指令的聲音。
或許是收到了總部傳來關於那支悍軍機甲小隊地新消息,艾爾默大聲地咒罵着,語氣和猴子隊長相差無幾。對於被悍軍機甲小隊牽着鼻子打轉的事實,艾爾默無比憤怒。
斯德普知道,自從四營被殲滅了以後,指揮部就下令一營和二營必須保持足夠近地距離以避免被敵人各個擊破。畢竟,除了步兵師那些戰鬥力低下的裝甲營以外,血影機甲團的這兩個營,是中心城的主要裝甲力量,不容有失。
可是,指揮部顯然並不想只保持自保,或者說,那支悍軍裝甲小隊的舉動,已經激怒了指揮部。他們輕易地跳出了北盟各部隊形成的包圍圈,沿途襲擊任何他們想襲擊的目標。
被襲擊的目標中,有某一段防線,有某個步兵團的駐地,有後勤中轉站,還有一個存放物質的倉庫、一個槍械維修所和一座大橋。
被激怒的指揮部調動了幾乎所有能調動的部隊,試圖將這支悍軍機甲小隊的活動空間給限制住,拖住他們,從而將其殲滅。
所以,儘管被命令不能互相之間距離太遠。血影機甲團地一營和二營,還是以主基地爲中心,疲於奔命地調來調去,配合步兵形成的一個個臨時阻擊點,進行壓縮。
斯德普相信,帶領那支悍軍小分隊的傢伙,絕對是一個捉迷藏的專家。
從東二區到西一區,再到東一區,最後回到東二區兩個血影裝甲營,幾乎被對手引誘到發瘋!
大多數時候,他們連對手的影子都看不到,只有通過總部傳來的命令和消息,才知道對手又襲擊了誰,又到了哪裡,然後就是取消之前的行動命令,更改方向,繼續追擊。
有好幾次,負責擴散警戒的偵查小隊,幾乎都抓住了對手的尾巴。
斯德普自己,甚至親眼看見一輛青色地機甲腆着肚子從距離自己不到一公里的小山坡上嘿喲嘿喲地跑過去……
可是,那又怎麼樣?每到這時候,總會傳來總部的關於整體距離脫節的警告。
如果繼續追擊,友軍將無法在規定的時間內趕到支援。而等到友軍到達了相應的位置,那些青色機甲,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斯德普覺得有些可笑。自己不但被敵人牽着鼻子,還被友軍拉着尾巴。
這樣的行動,除了浪費一下精神和體力,實在沒有任何意義。兜了幾個小時圈子,就算是連裡體力最充沛的自己,也有些疲倦了。其他同伴,恐怕更痛苦。
這種沒有目標,反覆奔跑的無意義調動,對身體和精神,是一種雙重打擊。
很快,指令通過小隊頻道下達了。
斯德普苦笑,難怪艾爾默生氣,三連和一營,再一次被拉開了距離。
從南面過來的他們,因爲悍軍小隊剛剛炸掉了內河上的公路大橋,而工兵又沒能在他們抵達之前完成便橋的鋪設,所以他們會再次晚點二十分鐘以上。
這也就意味着二營的這兩個連,得原路返回。儘量靠近內河公路大橋,以避免整體脫節,重蹈四營的覆轍。
通訊頻道里,咒罵聲和叫苦聲響成一片。
斯德普轉頭看去,那些剛剛進入艾弗格林街區的陣風,正亂糟糟地原地轉向,等待着後面的機甲轉向離開。而那些停在小男孩中心廣場地機甲,也亂成了一團,動作快的,已經啓動了機甲,向後面涌去,動作慢的,還在關閉剛剛敞開地座艙。
什麼嚴明的紀律,秩序,此刻都沒了影子。
抱怨,是人類的天性,也是最容易傳染的病毒。
幾個小時的往返跑,已經讓每一個人精疲力盡並失去了耐心。更可怕的是,包括斯德普自己在內,對指揮部的信任和服從,現在已經變成了懷疑那些參謀們坐着說話不腰疼,媽的,這麼白癡地調動,他們是想幹嘛?
身旁負責擴展警戒的另外六輛機甲,已經走了過來。
斯德普點了支菸,看着同伴們歪歪扭扭地站在自己身旁,有個傢伙,甚至操控機甲一屁股盤坐在地上,似乎那樣,機甲也能得到休息。
這個小組,基本都是自由港的本地人,對於北盟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爲,他們在私底下也時常有抱怨乃至憤怒。
既然後隊改前隊,那麼警戒的事情,就輪不着這幾個人了。斯德普忽然有一種感覺,彷彿自己這些人,剛看了一場電影,等待人潮離開。他們纔不想去湊這個熱鬧。
動態掃描儀,發出嗶嗶的警告聲。
斯德普理都沒理。
這個東西是無法分辨敵友的。現在兩個連的陣風正亂糟糟地擠來擠去,掃描儀不發出警告纔怪了。
警告聲響得歇斯底里,煩躁地斯德普擡起頭,伸手去關開關。
然後……他就看見了一副一直到他老死,也沒有忘記的畫面。
遠處地廢墟中,數十輛青色的機甲,分散開來,貼着地面,向擁堵在一起紅色機甲羣衝去。
如同草叢中數十頭捕獵的青狼!
風馳電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