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過去,脫下大氅蓋住他的冰涼的身體:“這個奴隸,我買了。”
他隨着我的靠近轉動目光,漸漸變得清冷的眼直直盯着我的靴子,我順着他的目光看下去,那裡鑲了兩顆翠綠的玉珠,我買的時候很喜歡,穿着四處炫耀,可如今……
我低頭看他佈滿凍瘡和各種劃痕的裸足,突然覺得那玉珠分外刺眼和俗氣。
我蹲下來,他便緩緩吊起眼睛看向我,下巴尖成薄片,□的鎖骨彷彿要刺破皮膚突出來,瘦得可憐。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他依舊看着我,彷彿在辨認着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方遲鈍地動了動脣,像是許久不曾說過話一般,喉嚨裡發出的聲音微弱又破碎:“藍……”
藍字的尾音還沒有發完便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硬生生扼住脖頸無法發音似的,他閉了嘴,綁在一起的手指互絞,分明在用力,卻依舊只是鬆鬆地握着。
“藍?”我輕聲重複,“藍……”
“小溪!”
我回頭,便見阿蠻跳上來,脫下他的黑色大氅披在我的肩上,關切嗔道:“小心着涼。”
我這纔想起阿蠻,如果我要買下藍,也應該詢問他的意見,畢竟我們現在已經是一家人了。
“相公,”我對着阿蠻搓搓手,討好賣乖道:“好相公,我想買了這個奴,好不好嘛?”
阿蠻皺眉,卻並沒有強烈反對,只是淡淡道:“我們上路帶着他會很不方便,畢竟,他手腳都不利索。”
我趕緊道:“我們可以買一輛馬車啊!這樣既遮風擋雨,又很舒服,不是很好嗎?”
“再說,”我指指藍,“有個人伺候你……藍……”
後面的話被自動吞掉……
藍,本應該趴在地上的藍,正在慢慢坐起來,那被麻繩緊縛的雙腕艱難地撐住地面,因爲用力而不斷髮抖。
他終於坐起來,身上的白色大氅自動滑落,露出單薄粗鄙的灰褂,右手臂的奴字清晰刺目,他擡起頭,望向我。
冷風吹過,颼颼不止。
他的頭髮被風吹開,隨風搖擺,他破舊的衣襟發出簌簌的聲響。
此刻,分外的熟悉。
彷彿是某個令我痛到撕心裂肺的生死瞬間,我也見過這樣的一個人。
“藍?”阿蠻疑惑地重複我的話,站到藍面前,高大的身影將藍完全遮住,他背起手,冷冷道,“藍什麼?”
“……”令人尷尬的沉默。
藍對阿蠻的話置若罔聞,他甚至連連眼皮也未眨一下,依舊看着我,靜靜地,複雜的。
啪!
突如其來的巴掌着肉聲震得我心驚肉跳。
我震驚地看着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牙郎,看着他以迅雷之勢一巴掌將藍扇倒,居然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
那牙郎對阿蠻恭維地笑着:“爺可得息怒,這個蠢貨向來都是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養了他這麼久連哼一聲都是沒有過的,今天對這位……”
他嬉笑着來回迅速打量着我和阿蠻,快速道:“對這位夫人居然開了口,可真是破天荒第一回!”
他動作迅速地蹲下去,扯了藍的頭髮將他提起來,掰過藍削尖的下巴,呼喝道:“你今天算是遇到活菩薩了,還不趕緊說句話叫爺收了你,又冷又餓還得捱打的日子,你也不想再過下去了?!”
藍瘦成巴掌大的臉被打紅了大半,嘴角有細細的血絲沁出來,卻還是那樣的表情,清清冷冷的眼,仿若聽不到任何人的話。
他倔強的模樣,令人心疼。
牙郎有些惱火,伸手便要再打。
我忙跳過去,一把按住他的手,冷冷道:“休要再打!他以後便是我的人,豈是你等能隨便打罵的?!”
我的手勁令牙郎痛得直吸氣,他忙不迭地點頭,嘶哈道:“是了,是了,小的知錯。”
“解了他的束縛!”推開牙郎,我命令道。
“哎呦!”牙郎就勢倒下去,一邊替藍解開麻繩,一邊對着自己的手腕訕訕道:“夫人的手勁兒可真不小哩!”
“少廢話!”我立着眼眉,盯着藍被麻繩勒得紅痕遍佈手腕腳踝,那裡漸漸顯露出的猙獰疤痕,觸目驚心。
手筋和腳筋均被人用利器割斷。
“五十兩……”那牙郎將麻繩丟到一邊,對我伸手,笑道,“五十兩,這奴就是夫人您的了!”
未等我說話,底下看了許久熱鬧的人便鬨笑起來:“五十兩?!就這個除了能給人玩玩毫無用處的奴隸,還值五十兩那麼多?!”
我聞言迅速瞥了一眼藍,手腳解開後的他好像在享受這份難得的自由,伸着腿坐在地上,遙遙望着遠方,對別人侮辱的言語無半分反應。
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抹遠山無蒂,孤雁劃空飛過。
大雁成雙,何以留單?
牙郎以爲我遲疑,忙道:“三十兩不能少了!”
他抓起藍的手臂道:“這手端水端飯的力氣還是有的。”
復又踢了踢藍伸直的腿,急急道:“這腿走路也是不成問題,多養些時日,快走也成!”
他還想說什麼,阿蠻已經一把銀票甩過去,淡淡道:“你們揀到他的時候,他身上帶着什麼東西我也一併買下。”
那牙郎愣了一下,忙否認:“哪裡是撿的?!這是我們……我們……”
“這與我無關,只要你把他的東西賣給我就行了。”阿蠻打斷牙郎的話,帶着些許不耐。
……
其實,也沒什麼東西。
只有一塊玉,本是質地上好的暖玉,卻因爲那拙劣的手刻字而變得廉價了許多。
那是一個臻字。
不算工整的刻在玉的一角,毫無美感可言。
下面的流蘇穗子也因爲歷經風雨而變得破舊髒亂。
可我卻知道,這個難看的字,是我的筆跡。
馬車隆隆前行,阿蠻主動到外面與車伕一同駕車。
車廂內,換了一身衣服的藍靜靜坐在一邊,時而望天,時而看我。
我不知道他是否從來都是這個樣子,不言不語仿若涅槃。
靜到讓人忽略他的存在。
“我們是認識的!對不對?”我卻無法不激動,過去忘掉的一切,很可能被揭開。
他看着我,突然收斂了下顎,低頭道:“嗯。”
果然!欣喜涌來,卻即刻被另一種情緒覆蓋,我握着手中的暖玉,上面的臻字是那麼清晰,這代表了什麼?
我們的關係,很可能不一般。
可是,我現在依舊是阿蠻的娘子。我現在喜歡的人,是阿蠻。
藍的目光也落在那暖玉上,像是知道了我所想,他摸了摸右臂奴印的位置,開口道:“我本是小姐府上的下等奴隸,後被老爺賞識做了小姐的護衛,因爲救過小姐一次,小姐才賞了這塊玉給我。”
我暗暗舒了口氣,心情頓時開朗,連連問道:“我是不是應該叫臻兒?你救過我?什麼時候怎麼救得?你全名是什麼?”
他再次凝神看我,突然伸手道:“小姐請把這塊玉還我。”
“哦。”我呆呆伸手,暖玉放到他手中時,不小心觸了他的手指。
徹骨的涼。
我迅速縮了手,喃喃道:“你的手好冰!”
他的神情因爲這句話而微微波動,似是帶着痛,細看,卻又好像並沒有。
“我是叫臻兒嗎?”雖然這個曾經的護衛態度有些冷漠,可我並不想放棄難得了解自己的機會。
他不再看我,專心盯着手中的玉,淡淡道:“……是。”
“你全名是什麼?”
“……藍,”他細細喘了口氣,握着暖玉的手指驀地收緊,“若溪。”
“若溪?!”我驚喜地睜大眼睛,重複道,“是若溪?!”
他疏忽擡頭,眼中迅速劃過一抹亮色,眸若月華。
我嘻嘻笑着道:“君似畔之槢,妾若溪之水,槢之長伴,溪便長流。是這個若溪嗎?哈哈,你知道嗎?我因爲這首詩,給自己取名叫小溪呢!”
那抹光漸漸漸漸黯淡下去,他愣愣看了我半晌,垂了眼簾道:“是……”
馬車外傳來阿貧特有的恩啊聲。
我跳起來,身子探到車廂窗外,伸手去夠阿貧的腦袋。
馬車卻在這時突然顛簸起來。
“當心!”
“嘭!”
我詫異回頭,卻見藍若溪朝着我的方向趴在車廂底部,膝蓋跪地,手指拉着我的裙角,姿勢堪稱怪異。
我忙把他扶起來:“我沒事的,還是你自己當心點!”
他垂了頭,居然嗤笑了一聲,聲音卻冷了下來:“好。”
“啊嗯~~~~”
阿貧這頭壞驢調皮得很,居然從車窗把腦袋伸進車廂,更可笑的是,他居然伸出舌頭,舔着藍若溪放在窗櫺上的手指。
拜託!你又不是狗!
再說,我纔是你的主人好不好!
我跑過去,拍着阿貧的腦袋,頗有些嫉妒道:“阿貧,來,也舔舔我的!”
向來聽話的阿貧卻在外人面前不給我面子,大眼睛瞟着我,舌頭卻還賴在藍若溪的手上,擺了明的不甩我。
我挑着眉羨慕地看着藍若溪的手,雖說好看,我的也不差啊!他的細長,我的白胖,各有千秋嘛!
等等,我定睛一看,阿貧不斷舔舐的地方,居然在淌着血。
作者有話要說:差點寫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