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歡!”我閉眼狠下心,冷冷刺激他,“這幅縮頭縮腦的懦弱模樣,可不像你!”
他聞言怔住,維持着僵硬的姿勢,愣愣盯着眼前的地面,半晌才微微搖了搖頭,語焉不詳道:“是……不像我……不像我……”
“承歡……”我嘆了口氣,伸手去摸他的頭髮,安慰道,“這一切都過去了,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
他在我碰到他之前就快速偏過頭去,冷冷拒絕:“不必。”
我吃驚,完全不明白他拒絕的理由,只有不解問着:“爲何?你受了那麼多罪,爲何還要留在這裡?”
就算東丹晗玥是他的少主,可被這樣殘忍對待之後,也應該不會再有任何留戀纔是。
他放下手臂,慢慢擡起頭來,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的臉漸漸露出無謂而嘲諷的笑,雖然眼神伴着悽愴,可我卻覺的,這樣的承歡纔是我所熟悉的。
就像貓,本該是優雅慵懶的生物,卻總是在受傷之後豎起全身的刺、露出鋒利的爪,不肯認輸,永不低頭。
驕傲、自負、尖刻。
他桀桀笑着,眼睛毫不閃避地盯着我,語氣尖銳:“爲何要離開?請你告訴我,我爲何要離開?像我這樣的人,死在哪裡?怎樣死去?又有什麼關係?”
他這樣的人,總是不屑與人去爭辯什麼,可一旦認真起來,便瘋狂得徹底,優雅盡失。
“你又是我的什麼人?我記得我們除了欺騙與被騙之外,毫無關係!你憑什麼說要救我出去?!憑什麼?!”
突如其來的一連串質問讓我一時無法有任何反應,是的,他說的沒錯,我們兩個人,除了欺騙與被騙之外,真的毫無關係。
可是,那又如何?
我不願意看到他受苦,我想救他,僅此而已。
柔和了眉眼,我認真盯着他:“是,你曾經騙過我,我也如是……”
本該深情款款的一席話並沒有說完,與我對視的承歡便突然遭受天外飛踹,綁得牢牢的身體毫無反抗之力的翻了過去,重重撞上牆角。
“承歡?!”我大驚,望着氣勢洶洶的極樂,欲哭無淚,“極樂你在做什麼?!”
對着承歡的背影惡狠狠呸了一口,極樂憤憤呲牙:“哼!居然敢那麼大聲兇主人,真是不把極樂放在眼裡了!”
他彎着身子扶起僵硬的我,笑眯眯道:“主人,極樂已經用力揍了他,就不要跟這種人生氣了。我們去那邊,極樂翻出來一些好吃的點心……”
“極樂?!”我簡直不知何言以對,愣愣打斷他,“你哪隻眼睛看到我生氣了?”
極樂無辜地眨眼,句句有理,“這個又醜又髒的傢伙那麼大聲兇主人,主人怎麼能不生氣?”
我無奈翻眼,認真闡明:“第一:他絕對不是什麼又醜又髒的傢伙。第二:我沒有生氣。相反,我還在怕他生氣。”
“主人……”極樂震驚瞪大了眼,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癟嘴道,“主人怎麼可以這樣忍氣吞聲,極樂心疼……”
我真的沒有忍氣吞聲……
“好了好了。”我無奈笑笑,卻不忘提醒,“以後不許隨便打毫無還手之力的人,知道嗎?”
“恩!”極樂晃了晃馬尾,很快不再哀怨,他快速走到承歡面前,在我未察覺他想要幹什麼之前,伸手便將承歡提了起來,壓在牆上,翻身與他對視,橫眉立眼道:“喂!你不要生主人的氣!還有,更不許再兇主……”
我將亂來的極樂拖了起來,終於有些惱意:“極樂,馬上給我回去坐好!”
極樂一愣,剛想癟嘴,我便喝道:“給我閉嘴!馬上回去!”
“哦。”終於察覺到我急躁的心情,極樂委屈萬分一步三回頭的挪了回去。
“承歡,”我歉意地望着堆在一邊的身體,“你沒事?痛嗎?”
其實我知道,痛,也許是次要的。
被罵成又髒又醜,也可以咬咬牙忍了。
也許最讓他接受不了的其實是,承歡好歹算是江湖上少有的高手之一,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子一腳踢飛也就算了,居然還被扯着脖領厲聲訓斥……
怎麼受得了?
不過承歡卻好像遇到了值得一樂的笑話,低聲嗤笑了起來。
極樂武功不高卻也並不是完全不會,這傻乎乎毫無保留的一腳又正踢上承歡的胸口,承歡本就受傷,身體已是超負荷的狀態。
所以,他剛剛勾起脣,嘴角便沁出血來。
對於承歡,總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第一眼便被神秘詭異又充滿誘惑的他吸引,也深知他殺人不眨眼的冷血無情,見識過他的尖銳脆弱,又被他突如其來的愛戀依賴搞得不知所措,尚未有任何反應,他便救出東丹晗玥迅速消失……
沒有人喜歡被人欺騙,他騙了我,從始至終都是有目的地接近我。想到這點,仍然有被欺騙的憤怒和隱隱的心痛。
也曾憤憤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他加倍償還。
可一年之後,他就這樣出現在我面前,傷痕累累、慘不忍睹,過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原來,在我心痛的同時,他並沒有好過,他並沒有因爲救出少主而逍遙快活,相反,他甚至比我更痛。
也許在他欺騙我的第二天,我若是看到他的慘狀,說不定會先冷眼揶揄一番,可時間淡化了一切憤怒,到了今天,我只剩心疼。
眼前這個男人,從來就沒有快樂過。
從出生,到現在。
再也不忍心,讓他痛上加痛。
他的父親怎樣對他,我從東丹晗玥的口中也瞭解了大概。見識了阿蠻的父親,我也開始相信,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所有的老虎都不食子。
通過讓自己的兒子吸毒來達到控制他的目的,把自己的兒子送到別國賣身……這個人已經不是父親,難怪承歡說他已經無謂,因爲他早就死了心。
十二歲便被賣身到娼館,身爲男人卻要雌伏在同性的身下婉轉承歡,這對任何男人來說,都是一種最高恥辱。他還要以此爲業,他還要強顏歡笑。
我想起承歡曾經嗤笑着說:“生不如死?承歡少了生不如死,便當真活不下去……”
他是怎麼活下去的?他又怎麼會在明明有能力離開的時候,再次跳入火坑?
我想不通,也不願意去想。
就這樣,管他呢?我一定要救他。
伸出指尖拭去他脣邊的血沫,他便笑得更甚,滿眼的嘲諷。
他不知道,這樣的笑容只會讓人更加心疼:“承歡,不管你願不願意,我一定要救你出去。”
他沉寂了片刻,倏忽擡眉,緩緩道:“你是我的誰?爲什麼要救我?”
“我……”不知怎地,竟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虛,我低聲道,“因爲我是你的朋友啊!”
“朋友?”他低低的笑着,儘管滿臉斑斕,卻仍有種說不出來的誘惑,他的語氣漸漸低沉下來,“謝謝你把我這種人當朋友,不過,就算你救我出去,我也無處可去,而且……下一個地方只會更糟,到時你能救我幾次?”
我不甘心的反問:“天下之大,又怎會無你容身之所?”
承歡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是淡淡提醒:“扶蘇……收起你氾濫的同情心。你因爲這個而受的傷害還少嗎?這個世上,有很多人,是你救不了的。”
“但我可以救你。”我定定道。
他搖了搖頭,彷彿虛弱至極,聲音極低極輕:“真的,不要再做讓人心生期望的事情了。”
他苦笑了一下,低聲嘆息:“其實那樣,也許更殘忍也說不定。”
更殘忍?
我不是小女孩,也許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可是……我只能無言以對。
見我低頭不語,承歡便輕輕地笑了:“你覺得我現在很慘是嗎?那只是因爲你以前看的只是我虛僞做作出來的表象,其實,我遠沒有那麼優雅高貴,我遠沒有那麼驕傲自負……一直以來,我並沒有比現在要好多少……所以,留我在這兒,我便不必去做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只要逆來順受就好,這樣,反而是種善待。”
“你有權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你有權不做那些你不喜歡的事啊!”
怎麼可以這樣悲觀,人的命運難道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嗎?
相對於我的激動,承歡倒是平靜異常。
“沒有。”他說。
沒有?沒有權利去選擇自己的命運,沒有權利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又或者說,沒有必要去選擇,沒有必要去抗爭,因爲根本沒有任何值得這樣做的理由。
這樣做,又是爲了誰呢?
人之所以拼命活着,就是因爲有值得爲之去努力的人,而承歡,沒有……
對他來說,活着,只是痛苦的延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