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長恭眼中精芒一輕,憑空凜然一揮臂,便一腳深陷在地面入木三分,只聞“呯!呯!”水潭平地生雷般轟炸響起,迸裂作千百細碎的光,耀人眼目,霎時一陣如冰點雨墜,水濺似針,飛馳箭矢四四射而來。
夏合歡與蒼帝徒然變色,立即飛身疾退,卻仍舊擋不住那密集爆花冰雨,立即分別運出一道氣牆抵禦,疾喝一聲,兩道氣流循腕而出,阻擋水勢。
“怎麼回事?!”
似劃破虛空的阻礙,靳長恭一步跨前,薄刃削直的薄脣抿成一道倔強冰冷的弧度,面目丰神,她雙目如炬地盯着空氣一處,水色相交瀲灩之處,她卻就像一尊殺神般森然,凜凜寒意瀰漫四周。
譁剌剌,稀瀝瀝的水珠浸溼了一地,無一倖免。
“阿……阿梅?”夏合歡驀地收起功法,掠上水潭邊,他觀察到靳長恭渾身溼冷,眼神拗直地看着水潭,眼珠偶一閃爍,紅光越炙,一言不發。
他一愣,伸手握住她了冰冷的手指,輕聲道:“阿恭,發生了什麼事情了?”
靳長恭呼出一口濁重之氣,便冷冷地撥開他的手,她收回陰戾的視線,淡淡斜向他道:“剛纔,你們去哪裡了?”
夏合歡聞言眸光一閃,若無其事地垂下手,他睨了一眼蒼帝,道:“在半路遇到了一些事情給耽擱了。你呢?方纔我看到水池邊彷彿立着一個人。”
靳長恭靜靜地盯着他半晌,纔看向蒼帝,道:“是。我在這間殿宇遇到了一個曾經熟悉的人,不過……卻是別人假冒易容的。”
雖然那個假冒之人,亦算是她熟悉的人之一。
蒼帝與夏合歡兩人表情都微動一下,然後紛紛都沉寂下來。
“其實,方纔寡人追着那名可疑之人,便被引進了隔壁暗室,同樣遇到了外界熟悉的人,其結果如你一樣,也只不過是一名假冒之人。”蒼帝聲音不緊不慢,唯我獨尊的面容卻沒有了任何笑意。
靳長恭眸光流轉,斜向夏合歡。
“寡人情況亦屬相同,原先本是一路追隨着你的背影,卻在半途中被引導而去……而在一間空曠的房間內遇到了一名熟悉之人,卻道也是假冒,再之後……寡人聽到牆邊傳來一些奇怪的動靜,附耳驚聞有你的聲音後,便才急切破牆而入。”
夏合歡此時亦不再作隱瞞,詳細地交待了方纔發現的事情。
靳長恭摩挲着下頜,道:“看來……這座神秘莫測的宮殿內,除了我們三人,必然還有另一股不明目的的勢力,現在可以確定的就是——他們人數絕對不少,並且其中還有一名絕頂的容易高手存在。”
“容易高手……能夠將我們認識的人,一一倒模出來,並且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們相必對我們知之甚祥。”夏合歡沉吟道。
“雕琢一張精緻瑕疵甚微的人皮面具,並且能夠達到以假亂真的程度,所需時日必然不短,試想,他們末必對我們知之甚祥,但是對我們所識之人卻瞭如指掌,我想我們果不其然是落入一個精心策劃的陷阱內了。”靳長恭接口道。
“既然弄不清個究竟,那毋須太深思討論了,只要一路尋找下去,寡人不信挖不出真相!不過在這之前,以防止我們之中出現被人假冒僞裝,我們是不是該提前做些預防?”蒼帝把玩着煙桿,流金般的虎眸熠熠泛着凜洌的光芒。
“的確,不過這件事情我已經想到了辦法了,你們——都靠過來。”靳長恭勾起一抹無害的微笑,霧靄眸色難掩光暈,上弦月般溫和素雅。
夏合歡不置言語地聽話走近,而蒼帝雖心中將信將信,卻若穿花踏月般,步履輕捷而沉着。“你們將手伸出來。”
靳長恭首先伸出自己的手。
夏合歡看了她一眼,便伸出細長而削薄的手掌。
“此舉是何意?”蒼帝嘴角一勾,伸出一雙厚韌而粗糲,並不像養尊處憂的一雙寬大的手掌。靳長恭但笑不語,她一左一右同時握住他們的手。
那溫涼的觸感,就像一塊冰豆腐,軟軟的,滑滑的,令夏合歡覺得手心癢癢的,忍不住想抓住她,然而下一刻,卻覺手心一痛……
蒼帝被靳長恭握住時,反射性身子一僵,有種氣息暴漲的幅度,卻在下一刻被他生生壓抑住,他黑金瞳仁微斂,保持着順暢而低緩的呼吸,就在他閃神那一瞬,只覺手心處一陣猝不及防的刺痛……
兩人同時一震,神情不一地看向靳長恭。
夏合歡是詫異。
蒼帝則冷冷掃向她,唰地一下冰淞霧氣迎面撲來,那潛在身體內本能掌控一切的王者之氣,令他看起來就原始森林內縱橫天地的一方霸主,萬獸俯伏。
“別緊張,我並沒有惡意。我只是在你們的身體內刺入了一根傀儡針,它平時潛藏在身體裡是不會有任何損害的,但是我卻能憑着它們的存在來確認你們的身份。”
看他們漸漸平靜,卻沒有平熄一切的面容,靳長恭又道:“雖然一般技術的易容在我的眼裡是隱藏不住的,但是如果你們被像我一樣懂得傀儡之術的人操縱的話,便算得上是防不勝防了,若有了這一根潛藏在體內的傀儡針,你們將不會被任何人有機會操縱控制住。”
這一番解釋下來,順理順章,亦算是安撫住兩位帝皇的脾氣。
“丫頭,那你呢?”蒼帝挑眉,撫了撫看不出任何痕跡的掌心,他道:“若是你被人調換了,那麼你之前的所講述的一切假設,不都不復存在了嗎?”
“我?”靳長恭眯了眯眼睛,黑眸清冷盛光,她徐徐道:“若我被人調換髮生什麼事情,那麼你們身體內的傀儡針便會因爲失去控制而遊走於你們全身,漸漸痛不堪言,一個時辰內若找尋不到施針之人解術,那針便會逆轉他們全身的經脈,那個時候就算不想知道,也一定會知道的。”
她直言不諱,眸底似有銳芒劃過,咧嘴很是無辜一笑。
“也就是說,若我們一個不留神讓你被人抓走,並且在一個時辰規定的時限內沒有找到你,便亦會跟着你一塊兒陪葬?”蒼帝低沉而磁性的聲音響起,載着王者不容人窺視的壓迫感,不怒自威,眉眼重重。
“此言差矣,若我們三個人合作無間,不給暗中之人有機可趁,便亦無這後患之憂了不是嗎?”幫親不幫理,夏合歡一貫自私,一眨眼便不計較靳長恭的算計,反而將矛頭對向蒼帝。
他想,如果阿恭真的被人抓走了,他是必然要去拯救的,既然如此,也不需要太擔心,況且她此刻所說的話,究竟摻沒摻說,那傀儡針真的有那麼神奇,他表示有幾分質疑。
“夏帝倒是豁達,連生命之危都可以拿捏在別人手中,由之任之。”微微上揚了一點點的嘴角,勾出個不鹹不淡的詭異表情。
夏合歡卻無所謂一笑,道:“蒼帝倒是小氣了,何必去計較那些尚末發生的事情呢?如其這樣,還不如想辦法讓大家都安然無虞,想辦法尋獲這座宮殿內有價值的東西,並且將那些在背地裡敢設計謀劃我等之人,一一揪出滅其禍害。”
“哈哈哈~”蒼帝徒然大笑,雖然那望着夏合歡的黑金眸流露幾分陰鶩,但卻最終沒有發作。
“夏帝對這丫頭倒是一番情深意切,那寡人亦不去枉作小人,此事便暫時如此罷了。”
當蒼帝說完“一番情深意切”時,夏合歡抿着紅馥馥的嘴脣,那瑩玉般的彎眸飛快地掃了一眼靳長恭,卻看她一臉淡然平靜,完全不在意時,心中末勉有些喪氣。
最終由於靳長恭的先斬後奏,與夏帝的幫腔作勢,蒼帝最終便默認了。
靳長恭此舉便是爲了防止蒼帝在背後對他們二人使絆子,她並不信任他是從來便有,這一次由於靳微遙的突然出現,令她的警惕性升至前所末有的高度,此刻,任何人她都需要防着一手。
三人一同走出殿內,看到眼前一片殿堂森森,紅牆環繞,銅釘鼓鼓。一時發現竟無路可尋,亦無路可走。
“好像又陷入了一個奇怪的境地。”夏合歡輕哼了一聲。
靳長恭蹙眉,眼波流動,隱隱感覺有些不對勁,她不禁劃拉開一步,側耳聆聽。
然後,突然從某一處傳來一陣“吱吱”“窣窣”“咔咔”怪異的聲音越來越近。
夏合歡凝神一定,蒼帝則與靳長恭一同靜神聆聽何處傳來的聲響。
“小心,那堵——在動!”夏合歡詫聲響起。
靳長恭與蒼帝回眸一看,但見一方高牆竟似機關,咔喀咔喀地朝着兩邊推去,中間漸漸露出漆黑一片的內裡,雖看不清裡面是些什麼,但是卻能夠嗅到一股腐臭令人作嘔的臭腥味道。
“後退一些,裡面有動靜!”靳長恭伸臂朝後疾退幾步,衣袂簇簇作響,神情冷凝一片。
“是些什麼?”
“……感覺,似有什麼東西要衝出來了。”蒼帝若有所思道。
很快他們猜測的答案便揭曉了,只見兩堵紅牆敞開,裡面竟躥出重重疊疊,密密麻麻得令人頭皮發麻的腹蛇爬過來。
而蛇類的另側咔咔窣窣地細微響聲,一片漆黑,吊甩着鉗子的毒蠍也成羣成堆地爬着,黑暗中,睜着綠幽幽大眼,呲着尖牙,明顯變異的鼠類,還有一些看不出品種的毒物,蠕動着肥厚的身子朝着他們而來。
眼前的場景,真令人有一種渾身起雞皮疙瘩的生理衝動。
三人呼吸一緊,忍不住齊齊退後一步,它們就像黑色潮水般涌了下來,覆蓋了眼前那一片地面,地面發着嗤嗤地響聲,偶然一瞥竟焦黑一片。
“你們退後,這些毒物都是一沾必亡的厲害,它們數目極多,近身戰的話必須會受損其一二,交給我吧。”靳長恭深深吐吶一息,暗暗提氣,擋於他們面前。
“阿恭,要不要幫忙?”夏合歡被她護着,心底有些不鬱,張嘴囁嚅了一句。
“要。”
“那要怎麼幫?”夏合歡月眸盛光。
“一邊兒呆着去!”
她推開他,便雙手直插腰間,一劃拉十指相交便閃耀着十根傀儡銀線,她迅速將其以一織十,以十織百,指尖就像輕巧跳躍的織機,編織起一張密密麻麻用來圍捕獵物的蜘蛛網線。
待它們含着綠毒液,吐着蛇信,慢慢欺近時,她繃緊身形,彈地一躍,手中絲線便像子彈一般,咻!咻!咻!地如雨打琵琶密罩射下去。
噗嗤!那一根根銀線就像蜂針一樣刺去,將那些毒物紛紛給刺穿定在地面,她在空中一翻轉,袖袍鼓風,銀絲收回,袖中銀光再吐,又是海嘯般壓軋而去。
嗤嗤!嗤嗤!連番像串玉珠子似連打帶刺,以單敵羣的動作,看得夏合歡與蒼帝都目瞪口呆,愣在當場。
竟還有……如此快捷而兇猛取巧的手段,真是令人歎爲觀止啊。
她倒是膽大藝高,偏生能想出別人連想都不曾想過的念頭與手段,如此年輕,便有一身淫巧旱見於世上的功夫,真是令人無法不在意啊……蒼帝凝視着靳長恭,眼底明暗不辨。
夏合歡與蒼帝皆袖手一旁圍觀,僅靳長恭一人,便滅盡了那一番毒物的威脅。
看着那毒物躥出的門穴,靳長恭窺其似有潮風拂來,心覺詫異便縱身須臾便到門前,只覺腳心一涼,微有溼意。
“咳咳……”
她似聽到有人聲咳嗽,伴着滴答滴答的水聲,忽高忽低,忽輕忽重地傳進她的耳裡。
她再踏前一步,只覺水已漫進她的腳背處,便縮回了腳,藉着外面微弱的光,看着前方是一片黑幽幽的水潭,聽水滴墜落的迴音,裡面空曠得很。
“門後竟是一片海水?”夏長恭從靳長恭身後走出。
蒼帝取出腰間的煙桿,吸上一口,那菸草燃起的星光火光,微弱不見。
“眼前只有一條路,在這一條海水甬道其後,究竟有什麼樣的存在,倒是令人十分期待。”“有人來了。”
靳長恭聽到了重物沉水般移動的水聲嘩啦,從漆黑一片的盡頭隱隱透露出一絲絲微弱的光,就像黑暗地獄河的引渡者,帶着濃重的死亡氣息蔓延而來。
“咳咳……”
又是一道更爲清晰壓抑着的低咳聲,靳長恭眯了眯眼睛,負手等待着。
當那懸持在半空的微光越來越近時,他們纔看清約是一盞油燈掛在船頭上,一艘看起來沉舊搖晃着咯吱咯吱聲響的木頭小船,緩緩朝他們這方靠近。
當離他們幾步之遙時,船上露出一個一身包裹在黑袍中,分不清男女,老少的人微微躬着背脊,手上用力一前一後划着船漿的船伕。
“你們……要坐船嗎?”
當船停靠着,他顫巍巍地放下船杖,步向船頭,那模糊一片的面容掩在黑袍下,僅閃露出一雙幽黑得令人尾脊骨發寒的瞳眸,一一劃過他們。
聽聲音沙啞而低沉,就像被傷了嗓子似的粗嘎,雖然也猜不透他的年紀,卻可以分辨出男女。
“呵呵~想不到在一座聽聞該消失上千年的古墓遺蹟船的宮殿,竟會突然冒出一個船伕,究竟是寡人孤陋寡聞,還是你們的別出心裁?”夏合歡掃向他,似真似假地感嘆了一聲。
船伕身子似受不住驚蟄,掩嘴輕咳了一聲,聲音卻十分冷淡道:“要渡便乘,不渡便走。”
夏合歡眉眼一沉,冷冷一笑,欲張翕嘴。
“上。”靳長恭卻打斷他,率先開口。
夏合歡聞言,黃金面具映着橘黃的燭火似覆了一層陰晴不定,他蹙眉地看着她,猶豫道:“且不論此人此船來歷不詳,若搭乘上上船,四周便是環水圍繞,若有什麼……”
話末完,接下來含在嘴裡的話卻被蒼帝舉起的一煙桿擋下,他虎目生威,一臉正色道:“夏帝,寡人雖聽聞一旦扯上兒女私情便能令一人性子生軟,不想睿智若夏帝亦如此,此番上船,雖說是冒險,卻是如今唯一的出路,連丫頭一介女子尚能當機立斷,你又何必婆婆媽媽?”
他如何不知道自己的心境的變化,可是一個人要變,因何而變,卻不是由他自己能夠選擇作主。
靳長恭不懂鳧水,她已經兩次差點溺斃在他眼前,他沒有保握第三次,她是否能夠安然無恙,他不願意拿靳長恭的安危來冒險,這便是他那一顆不受控制,反覆因她而焦熬的心最真實的反應。
他看了一眼靳長恭,她似對他們的話不感興趣,徑直走到一邊去。
光是站在遠處這樣看着她,已經不能滿足他的慾望了,自從知道她的身份起,他既驚亦終於覺察到了自己那一番陰晦而複雜的心思……
爲什麼,他會對她……
“蒼帝倒是坐着說話不腰痛,若歌姑娘亦在此,你亦無所謂嗎?”夏合歡黑葡萄似的眸子帶着莞爾的笑容,猶如林花雨燕,朦朧一層溼氣。
“呵哈哈~”蒼帝聞言卻揚脣哈哈大笑一聲,他伸手拍了拍夏合歡的肩膀,但下一刻,似急風驟雨般,笑聲嘎然而止。
語氣篤定如鐵,眸光透着毋庸置疑的堅定,道:“若是她在,寡人便更加不會有顧及,憑她的本事,將成爲寡人的一股強勢助力,而不該是令寡人軟懦逃避的阻力!”
夏合歡微忡,總覺得他的話令他有一種霍然開朗的感覺,像是有一隻大手將他心底的暗霧撥開,若有所悟。
他知道他認識的阿恭,從來就不是那種需要人保護,小心翼翼被呵護的人,她從不依靠任何人,她是美好而堅韌獨立的存在。
所以,他的保護是不是能夠換另一種方式的守護,纔會令她更加滿意,令他感察到他的好呢?
“商量些什麼呢?趕緊上船了。”靳長恭踩在船頭時一回頭,便看兩到兩帝貌似很好的勾肩搭背的模樣,頓感一陣寒意,不由得出場喚道。
上了船後,那船伕便一言不發,無論你問他什麼,他都閉不出聲,就像一抹幽靈,靜靜地淹沒在黑暗之中。
嘩啦啦划動的水聲撥動着,靳長恭立於船頭,藉着微弱的光線,聽着四周的動靜。
“咳咳……”除了潺潺流動的水聲,便是時不時傳來的那一聲聲令人在意的咳嗽。
蒼帝與夏合歡都在暗處觀察着那名船伕,卻不動聲響。
這一條航道並不遠,不足半個時辰他們便來到一處圓拱石門靠岸。
三個下船後,船伕便欲回身離開,靳長恭一手搭在他瘦骨嶙峋的肩頭,卻見四周突然鈴鈴聲響起,從她身後飆飆射出一條條紅線,上面貫注着串串銅板,靳長恭縱身跳後一避,只見從牆壁兩側便切入一條一條橫槓於她與船伕之間,阻止着她想上前的步伐。
可越是這般阻撓,卻越是能激發靳長恭心底的疑色,眸光似網緊緊地纏在那個黑袍船伕。
“你是誰?”
她清眸凝聚,語氣沉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