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
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府打發轎子並拉行李車輛伺候。
這黛玉嘗聽得母親說,她外祖母家與別人家不同。她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的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何況今至其家,都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
一番折騰後,黛玉被迎入了榮慶堂前。
臺階上坐着幾個穿紅着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都笑迎上來道:“剛纔老太太還唸誦呢!可巧就來了。”
於是三四人爭着打簾子。一面聽得人說:“林姑娘來了!”
黛玉方進房,只見兩個人扶着一位鬢髮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知是外祖母了,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抱住,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着大哭起來。
當下侍立之人無不下淚,黛玉也哭個不休。衆人慢慢解勸,那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賈母方一一指與黛玉道:“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二舅母。這是你先前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
黛玉一一拜見。
賈母又叫:“請姑娘們。今日遠客來了,可以不必上學去。”
衆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不一時,迎春、探春、惜春在丫鬟奶嬤嬤的帶領下都來了。
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廝認,歸了坐位。丫鬟送上茶來。不過敘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
賈母不免又傷感起來,因說:“我這些女孩兒,所疼的獨有你母親。今一旦先我而亡,不得見面,怎不傷心!”
說着攜了黛玉的手又哭起來。衆人都忙相勸慰,方略略止住。
衆人見黛玉年紀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貌雖弱不勝衣,卻有一段風流態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因問:“常服何藥?爲何不治好了?”
黛玉道:“我自來如此,從會吃飯時便吃藥,到如今了,經過多少名醫,總未見效。那一年我才三歲,記得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親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生。’這和尚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蔘養榮丸。”
賈母道:“這正好,我這裡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語未完,只聽後院中有笑語聲,說:“我來遲了,沒得迎接遠客!”
黛玉思忖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如此,這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禮?”
心下想時,只見一羣媳婦丫鬟擁着一個麗人從後房進來。這個人打扮與姑娘們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黛玉連忙起身接見。
賈母笑道:“你不認得她:她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辣貨,南京所謂‘辣子’,你只叫她‘鳳辣子’就是了。”
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衆姊妹都忙告訴黛玉道:“這是璉二嫂子。”
黛玉雖不曾識面,聽見他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學名叫做王熙鳳。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
王熙鳳攜着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一回,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兒!我今日纔算看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嫡親的孫女兒似的,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裡心裡放不下。只可憐我這妹妹這麼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呢!”
說着便用帕拭淚。
賈母笑道:“我纔好了,你又來招我。你妹妹遠路纔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別再提了。”
熙鳳聽了,忙轉悲爲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該打,該打!”
又忙拉着黛玉的手問道:“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在這裡別想家,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也只管告訴我。”
黛玉一一答應。
一面熙鳳又問人:“林姑娘的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屋子,叫他們歇歇兒去。”
說話時已擺了果茶上來,熙鳳親自佈讓。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完了沒有?”
熙鳳道:“放完了。剛纔帶了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半日也沒見昨兒太太說的那個。想必太太記錯了。”
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
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裁衣裳啊。等晚上想着再叫人去拿罷。”
熙鳳道:“我倒先料着了。知道妹妹這兩日必到,我已經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
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黛玉去見兩個舅舅去。
邢夫人忙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兒過去,到底便宜些。”
賈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
邢夫人答應了,遂帶着黛玉去了東院,賈赦是個懶怠的,連親兒子都沒有半分真情,更可況是外甥女呢,於是讓人傳話推脫不見。
黛玉不知,在東院略坐坐,便又來到了王夫人的房中,賈政也是和賈赦一般無二。
王夫人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只是有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姐妹倒都極好,以後一處唸書認字,學針線,或偶一玩笑,卻都有個儘讓的。我就只一件不放心: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往廟裡還願去,尚未回來,晚上你看見就知道了,你以後總不用理會他,你這些姐姐妹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素聞母親說過,有個內侄乃銜玉而生,頑劣異常,不喜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所說,便知是這位表兄,一面陪笑道:“舅母所說,可是銜玉而生的?在家時記得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叫寶玉,性雖憨頑,說待姊妹們卻是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和姊妹們一處,弟兄們是另院別房,豈有沾惹之理?”
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和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和姐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若姐妹們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若一日姐妹們和他多說了一句話,他心上一喜,便生出許多事來。所以囑咐你別理會他。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沒日,瘋瘋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應着。
忽見一個丫鬟來說:“老太太那裡傳晚飯了。”
王夫人忙攜了黛玉過去。
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旁四張空椅。賈珠之妻李氏捧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熙鳳忙拉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子上坐下,黛玉十分推讓。
賈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們是不在這裡吃飯的。你是客,原該這麼坐。”
黛玉方告了坐,就坐了。當日林家教女以惜福養身,每飯後必過片時方吃茶,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裡許多規矩,不似家中,也只得隨和些。
飯後茶畢。
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說話兒。”
王夫人遂起身,又說了兩句閒話兒,方引李、鳳二人去了。
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
“剛唸了四書。”
黛玉道:“姊妹們現讀何書?”
賈母擺手道:“讀什麼書,不過認幾個字罷了。”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報道:“寶玉來了。”
黛玉心想,這個寶玉不知是怎樣個憊懶人呢。及至進來一看,卻是位面如中秋之月、身穿紅衣的青年公子,項上金螭纓絡,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繫着一塊美玉。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的,何等眼熟!”
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
即轉身去了。一回再來時,已換了冠帶,依舊是一身紅裝。
卻說賈母見他進來,笑道:“外客沒見就脫了衣裳了,還不去見你妹妹呢。”
寶玉早已看見了一個嫋嫋婷婷的女兒,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見禮。歸了坐細
看時,真是與衆各別。只見: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寶玉看罷,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賈母笑道:“又胡說了,你何曾見過?”
寶玉笑道:“雖沒見過,卻看着面善,心裡倒像是遠別重逢的一般。”
賈母笑道:“好,好!這麼更相和睦了。”
寶玉便走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
黛玉道:“不曾讀書,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
寶玉又道:“妹妹尊名?”
黛玉便說了名,寶玉又道:“表字?”
黛玉道:“無字。”
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
“慢來,慢來!”
一道聲音傳來,黛玉詫異又是一個‘鳳姐姐’的人物不成?擡眼一看,卻見賈母、王夫人齊齊色變。
“是琮弟來了。”
賈寶玉倒是很開心,他對於顏值高的人向來有十二萬分的耐心。
黛玉立刻明白了歐文的身份,心中正詫異時,一個青年公子走了進來,卻見他一襲白衣道袍,清雋的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見過老太太、二太太。”
“你這會子來做什麼?”
賈母雖然爲了家族利益強行按下了心中的恨意,也不禁止賈寶玉等人和歐文的親近,但卻根本不想見歐文,心中阿Q般的想着:“權當他死了。”
“自然是來見過林姐姐。”
歐文敷衍了一句,將目光投向了林黛玉,讚歎道:“果然是世外仙姝寂寞林。”
“……”
林黛玉羞紅了臉蛋,垂下頭去,不知道該如何應答。
“琮弟高見。”
賈寶玉來了興趣,附和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妹妹眉尖若蹙,取顰顰二字豈不美?”
“寶二哥慎言!”
歐文呵斥道:“女子待嫁,笄而字,這是父母長輩的權利,寶二哥豈可這般輕賤林姐姐。”
“我,我沒有。”
賈寶玉臉色漲紅,連連擺手。
“沒有?”
歐文上下打量了一番包成紅包的賈寶玉,嗤笑道:“姑媽剛剛去世不久,我們這些子侄不能親自守靈也就罷了,但該有的服喪還是要的吧,你這一身大紅,是穿給誰看的?”
“嗚嗚嗚……”
歐文不說還好,一經提醒,左看看歐文的白袍,又看看賈寶玉的紅包,林黛玉頓時嗚咽了起來,她不是不知道賈寶玉、王熙鳳穿着的不對,只是她年紀小,又是遠客,只能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
“哎呀,這是我們的疏忽了,寶玉,我們現在就回去換了衣服來。”
王熙鳳訕笑着,帶着賈寶玉出去換衣服了,她們姐弟倆就喜歡穿一身大紅,弄得和新婚一樣,此刻被歐文這般打臉,哪裡還呆的住。
賈母臉色難看至極,但也無話可說,她是長輩,自然不需要爲黛玉之母服喪,但是賈寶玉、王熙鳳這樣的嫡親子侄、子侄媳婦卻一點沒有這個意識,也着實打了她的臉,讓她不久前哭訴的‘我這些女孩兒,所疼的獨有你母親。’似乎成了笑話。
“你還待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出去!”
“老太太,並不是我想來,而是不得不來。”
“爲何?”
“因爲林姐姐與我有緣!”
這話一出,衆人目瞪口呆,歐文咧嘴而笑:“太上道祖欽賜林姐姐道號,瀟湘妃子,我此來正是接她入住瀟湘館的。”
PS:感謝葉子波濤、別脫用撕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