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想,一輛全速行駛的火車,撞在堅固的山岩上,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破碎。
這是註定的結果,從人類發明出可以行動的鋼鐵事物之後,這些鋼鐵怪獸們和大地的較量持續到現在,它們幾乎還沒有贏過一次。
而在這夜色中,載着梅林和其他270多名乘客的火車,就那麼一頭撞在了隧道的內壁上,隧道山壁被撞的整個破碎開,剝離的岩石在動能的衝擊下,朝着四面八方砸落,將徹底毀掉的車頭後方的車廂打的跳動起來。
就如同一條失去腦袋的蛇一樣,一節節的車廂翻滾旋轉。在動能的衝擊下,在鐵軌上七零八落的散開,甚至橫擺着砸在鐵軌上,火車後方的貨車車廂裡的沉重貨物翻滾下來,將隧道另一道的出口,也堵得嚴嚴實實。
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的災難,最重要的是,它發生的時間很極端。
清晨5:45分,那時候大部分乘客都在沉睡中,根本來不及採取有效的措施,但幸運的是,火車撞擊山壁時並沒有引發爆炸,這讓那些受害者還有拯救自己的可能。
梅林揉着腦袋,從被數次撞擊的痛苦中清醒過來,他艱難的擡起頭,結果愕然發現,自己這節車廂,已經整個翻滾了過來,他正趴在一片破碎的玻璃上,但卻幸運至極的並沒有流血。
而其他人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趴在地上的梅林能聽到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哀嚎,那些傷者的呻吟,那些痛苦的哭泣,還有男人們的吶喊聲。
在後方的車廂裡,一些已經醒過來的客人們,正在試圖進行自救。這還得感謝北美這個時間點的列車行駛速度並不快,因此並沒有釀成更恐怖的二次傷害。
在梅林眼前,火車的乘務員捂着流血的腦袋,艱難的行走在車廂裡,組織客人們離開隨時有可能發生危險的側翻車廂。
一位母親抱着自己昏迷的女兒哭泣不已,更多的人則帶着一種災難後的僥倖,沉默的跟在乘務員身後,藉着手電筒和車廂還殘存的燈光,打開扭曲的車門,離開了這車廂。
在玻璃破碎的車窗外,倖存下來的乘客們在乘務員們的帶領下,在隧道的邊緣集合,人聲鼎沸嘈雜,在這一片黑暗的區域中,人內心最本源的恐懼被喚醒,每個人都變得敏感而好鬥,而在恐懼的壓迫下,在鮮血的刺激下,人們往往會做出很多可怕的事情。
那些組織者可能也知道這一點,他們將男人們分開兩隊,很快的就朝着隧道的兩個方向探索,試圖找到離開隧道的方法。
但他們缺少工具,也缺少照明設備,這場災難,實在是來的太迅速,太讓人措手不及了。
梅林沒有關注車廂之外的衆人,他也沒有時間去關注他們,在他眼前,有人更需要他的幫助。
那位之前喚醒他的老紳士,此時正躺在車廂的地面上,在他腹部,有一片刺入其中的碎玻璃,鮮血,鮮血從衣服中流淌出來。
還有那些已經不會再動的屍體,那些逝去的生命,在這昏暗的車廂中,勾勒出了一幅絕望而悲傷的場景。
“忍着點,先生。”
梅林半跪在那老人身邊,他對那老先生說了一句,然後用手摁在他的傷口上,以嫺熟的手法檢查着他的傷口。
在威斯康星州的麥迪遜,魯伯斯先生的私人醫院打工的那段時間,梅林已經是個優秀的護工了,雖然他還沒有理論的學習醫療知識,但包紮小傷口對於他而言已經不是什麼難題。
“沒有傷到內臟,先生,你很幸運。”
在陰暗的燈光下,梅林對那老先生笑了笑,他撕開自己的衣袖做臨時的繃帶,就準備拔出那刺入老先生軀體裡的玻璃。
“你是個醫生嗎?”
老人顯然疼的很厲害,他的臉色都變得極差,但看到梅林一板一眼的準備工作,他便忍不住問到:
“爲什麼像個流浪漢一樣躺在車廂裡?還有剛纔...我感覺,感覺你好像預知到了這場災難一樣。”
“沒有,你看錯了。”
梅林略帶冷漠的迴應了一句,在昏暗的燈光下,他那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看上去極爲駭人。
而就在老人想要再次開口詢問的時候,梅林的手猛地擡起,那刺入老人腹部的碎玻璃被抽了出來。鮮血順延着傷口流出來,老人的身體猛地抽搐了一陣,這劇烈的疼痛,也讓老人停下了話頭。
“摁着它,沒有傷到內臟,一會就會止血,在逃出去之後,你最好去正規的醫院再看看。”
梅林將一塊乾淨的布折起來,摁在老人的傷口上,他對老先生說:
“我幫你包紮一下,另外,我很抱歉。”
“爲什麼要道歉呢?”
老人的面色痛苦,但他還是艱難的露出笑容,他擡頭看着周圍一片狼藉的場景,在那忽明忽暗的燈光中,他聲音乾澀的對梅林說:
“這又不是你的錯,孩子,你也是受害者。”
“如果我不是呢?”
梅林低着頭,一邊繼續撕開袖子,爲老人包紮傷口,一邊用沙啞的聲音說:
“如果,如果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呢?”
“怎麼會呢?”
老人搖了搖頭,他舒了口氣,耐心的對梅林解釋到:
“我知道,在一場有人傷亡的災難中倖存下來,完好無損,那強烈的對比,總會讓人有種負罪感。在心理學上,這叫倖存者心理。但相信我,孩子,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這和你沒有關係。”
“我知道這個概念,老先生。我自學過一些心理學。”
梅林將老人從地面上扶起,讓他靠在傾倒的座椅邊,他一邊將撕碎的衣服折起來,一邊低着頭說:
“但我是個不幸的人,厄運就跟隨在我身邊。你想知道剛纔我爲什麼要問你時間嗎?”
梅林停了停,他舒了口氣,一邊將那止血的布固定在傷口,一邊對老人說:
“因爲只要我在某個地方停留的太久,災難就會到來。威斯康星州的龍捲風,芝加哥的爆炸,還有這次火車脫軌...”
梅林擡起頭,他看着眼前面色驚愕的老先生,他摘下自己的墨鏡,將自己那雙古怪的眼睛暴露出來。他指着自己的眼睛,對眼前這萍水相逢的老頭說:
“它,它代表着我的本質,老先生,那種黑暗的本質。”
“你,你是個變種人?”
老先生看着梅林那黑色中帶着火星光點的眼睛,他反問到:
“我以爲在芝加哥這邊已經沒有變種人了,這裡不是變種人們傳統的活動區。”
“不,我不是。”
梅林搖了搖頭,他帶着一絲惆悵的說:
“如果我只是個單純的變種人,那我就不需要這麼痛苦了。”
“emmmm,聽上去你在憎恨自己,孩子。”
老人靠在椅子邊,任由梅林爲他包紮傷口,大概是因爲慢慢在止血的緣故,痛苦雖然還存在,但已經比之前弱小很多了。
這老人似乎也是個狠茬子,哪怕在見識了梅林的眼睛之後,他依然沒有太多的害怕。相反,他甚至還有點...驚喜?
“我經歷過很多事情,孩子,我打過二戰,雖然沒經歷過幾次戰爭,但我曾經也見過不屬於凡人世界的事物。”
這老頭對梅林擠了擠眼睛,他左右看了看,對梅林說:
“瞧,他們在尋找出路呢,看來我們還有點時間可以聊聊。能幫我把兜裡的雪茄取出來嗎?”
梅林包紮完了傷口,他盤坐在老人身邊,幫老人取出雪茄,並且點燃。在一陣陣辛辣的煙氣中,這老人咳嗽了一聲,他對梅林說:
“你知道美國隊長嗎?就是痛毆希特勒的那個英雄。”
“嗯,我知道。”
梅林點了點頭:
“我的弟弟...曾經的弟弟,很喜歡看超級英雄的漫畫,美國隊長是他最崇拜的英雄。”
“嗯,我也很崇拜他。”
老人笑呵呵,又帶着一絲自豪的說:
“我當年還和美國隊長一起執行過任務呢,雖然我的部隊只是跟在他後面,收繳那些被打敗的德國鬼子。但怎麼說呢,我其實也真正見過他,他其實並不如漫畫裡畫的那麼英明神武,他也會犯錯,但我們會忘記他的錯誤,只會記得他是如何幫助我們的。”
老人看了看梅林的表情,他說:
“就和剛纔的你一樣,那不是你自願的,對吧?你的厄運在折磨我們之前,它會先折磨你,所以你也是受害者。”
“你瞧,我告訴了你我的故事,你也該說說你的故事吧?”
說到這裡,老人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他壓低聲音,就像個老頑童一樣擠了擠眼睛:
“放心吧,我不會告訴其他人的。”
“我的故事沒有什麼好說的。”
梅林聳了聳肩,在這昏暗的車廂中,他將自己過去18年的經歷一股腦的告訴給了眼前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老頭,這些事情憋在他心裡太久了,他迫切的需要一個分擔者。
幫他分擔壓力,幫他分擔痛苦。
但梅林的人生故事畢竟只是剛剛開始,短短几分鐘,他目前經歷的故事就接近了尾聲。
“嗯,你是說,是那個惡魔毀掉了你的一切?你身體裡還有它的力量?”
老人皺着眉頭說:
“這可不妙啊,我讀過聖經,還有印度的古詩歌,中國的一些古老故事,不管是什麼神話裡,惡魔都不是正派的人,你得趕緊想辦法救救自己。”
“可是我沒有辦法。”
梅林失望的說:
“我甚至不知道從何找起,我甚至不能在一個地方長時間停留。我很累,先生,最重要的是,我很茫然,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每一個夜晚,那些黑暗的聲音都會給我編織噩夢,與日俱增,我每一天清晨醒來,都感覺自己距離墜入黑暗更近了一步。”
“不不不,不!”
老人認真的聽着梅林的訴說,他否認了梅林的說法,他看着梅林,他說:
“你沒有墜入黑暗,否則剛纔你就不會冒險留在這裡幫我,也許你認爲你正在朝着一個惡棍轉變,但沒有!孩子,內心裡你還是個好人,你願意幫助其他人。”
“聽我說,孩子,這是一個老頭子的經驗之談。”
老人抽了口雪茄煙,他拍着梅林的肩膀,對梅林說:
“還記得剛纔說的美國隊長嗎?我們在戰場上聽說過很多關於史蒂夫的傳奇故事,但很少有人知道,史蒂夫在成爲英雄之前是幹什麼的,但我知道。他是一個從布魯克林來的,只想做些好事的,體弱多病的年輕人。”
“但我要告訴你的是,在你的人生裡,你得分清什麼東西能給你支持,讓你越來越強大,什麼東西則會被時間沖刷,讓你虛度光陰。”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梅林的心臟,他語重心長的說:
“那些能給你堅持的東西,就應該被堅守。因爲人生太長,你要和自己作鬥爭。你對家人的愛,眷戀,對於希望的期待,解決問題的意志,心向光明的堅守等等。”
“而那些會被時間過濾的東西,則不需要報以太多留戀,該釋放就釋放,因爲人生太長了...你明白嗎?如果你總抓着那些毫無意義的東西,就像是揹着一座越來越重的山,你最終會被壓垮。是的,我說的就是你對於自己的憎恨和厭惡,這是沒有必要的。”
“那不是你主動選擇成爲這樣,你是被迫走到這一步的。”
梅林沒有回答,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幾分鐘之後,他才擡起頭,目光清澈的看着老人:
“你說的這些我有些無法理解,但,我會試着這麼做的。能再給我一些建議嗎?”
而老人將手中的雪茄放入嘴裡,猛抽了一口,又說到:
“呵呵,我只是個畫漫畫的,你的故事我從沒經歷過,我怎麼能給你建議呢?梅林。”
“不過我當時參軍的時候,我們隊伍裡有個心理學家。你知道,那年頭,心理學家還是很稀有的,總之,他總是嘰嘰歪歪的告訴我們很多東西,我都忘了,但我還記得他說過一些話,很有道理。”
“梅林,我們必須習慣這個世界抽離,或者換掉一些我們喜歡的,熟悉的東西...這個過程叫成長。”
“成長的滋味總是很複雜的,熟悉的過去也許只能用來懷念,依賴的事物也許必須要學會放手。你已經不是過去的自己了,我想說的是,你得習慣現在的自己,你得接受自己,包括接受你身體裡的力量。”
說到這裡,老頭子的眼睛轉了轉,就像是個即將偷到雞的老狐狸一樣,他對梅林說:
“咳咳,說到這裡,我記得,你剛纔說,在昨晚,你在芝加哥引發了一場爆炸?你能控制那力量嗎?”
梅林疑惑的看着老頭,老頭則指了指車廂後方那些擋在隧道入口處的貨物和扭曲的車廂,他壓低聲音,對梅林說:
“這隧道里現在困着200多人,我們沒有能力打破那封鎖,現在快到黎明瞭,但人們卻焦躁不安。按照我的經驗,梅林,如果再不出現希望,一些不好的事情就要發生了。”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能控制你身體裡的力量,你就能再製造出一場爆炸,把堵住隧道的東西炸開...把我們救出去。”
老頭伸出手,拍了拍梅林的肩膀,他說:
“你不是想知道,該怎麼才能緩解自己的內疚和自我憎恨嗎?”
“那就去贖罪吧,用這被詛咒的力量贖罪,做一個...嗯,做一個英雄,像史蒂夫那樣。梅林,史蒂夫說過一句話,我曾親耳聽到的,決定你成爲什麼樣的人的,絕對不是你擁有的力量,而是你的心。”
眼看着梅林還有些猶豫,老頭艱難的扶着座椅站起身,他在梅林肩膀上推了一把,他說: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去吧,梅林,去成爲一個英雄,善用你的力量。”
梅林將頭伸出車窗,看到了黑暗裡慌亂的人們,那些人,缺乏力量,他們,需要幫助。這是200多生命,如果能救下他們,那麼因爲厄運引發的一系列災難而自責不已的自己,也許真的會輕鬆一些。
梅林回頭看着老人,老人的眼中滿是鼓勵和支持。梅林眼中的紅色光點跳動了一下,在黑暗中,那些慌亂的求救聲不絕於耳,梅林便輕聲說:
“好吧,老先生,那我去試試。”
老頭聳了聳肩,將雪茄放在嘴裡抽了一口氣,在那煙氣的升騰中,他看着翻出車廂的梅林,他笑呵呵的說:
“我有名字的,真是沒禮貌的臭小子。你應該叫我馬丁,或者像其他那些年輕人一樣,叫我...”
“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