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王栓來用四個茶碗,給每人倒上一杯酒。
“來。衛東,喝酒不耽誤說話。大傢伙,喝酒,吃菜。”崔玉壁招呼着。
“一快參加工作的那幾個夥計,都還好吧。”喝着酒,任衛東看向王栓來,道。
王栓來把那幾位大致情況說了一遍,那批新工人中,有幾個是有背景的人家,他們是不會在這個充滿危險,又苦又累又髒,還掙錢不多的地方長期呆下去的。任衛東沒去職工大學上學時,已有兩人調回原籍,進縣裡當了公家人。上學以後,第二年,又有兩人和他一樣也去上學了,只不過是去了其他礦務局職工大學。
有三個人,實在不願意在煤礦受這份罪了,乾脆辭職回家,自己做買賣。兩個混得還好,一個在家鄉鎮上開個超市,日子還算不錯。一個開着三輪車走街串巷地收破爛,快成幾十萬的富翁了。另一個也做買賣,只是太可惜,欠一屁股債,賠了個光腚。
王栓來給任衛東他們倒着酒,自嘲道:“另外三人,和我王栓來一樣沒有關係,沒有門路,沒有頭腦,沒有膽量,不會巴結,也不會巧言花語,成了真正的煤礦工人,甘願受人管制。衛東,你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走了出去。都說你好樣的,咱們這批人哪個不羨慕啊?”
任衛東見他雙手給自己倒酒,也用手招呼着,道:“這不又回來了嘛。實際上,一人一個活法,不能說這個好,那個就不好。人要有自信,不能貶低自己。在人之下,不能拿自己不當人。我們出力流汗,正大光明地掙錢,不貪不佔,能挺直腰板做人,晚上睡覺踏實,不作噩夢。”
崔玉壁笑着接話,道:“衛東。別自我清高了。我們想貪想佔,可惜沒人給咱那個機會。你當了官可不能學壞了,不然我會當面罵你的。”
衆人哈哈大笑。
“老崔。給看看相,我是當官的料嗎?不扯別的,這幾年區裡有什麼變化。” 任衛東問道。
崔玉壁看了任衛東一眼,道:“你別說,這幾年,區裡變化真不小。黎玉振的情況,你一定知道了,沒管好自己下邊的那個二哥,還加分帶錢,被撤個球了。你說,現在這個年月,哪個區長不加分帶錢啊,只不過,有的認爲自己是這個區裡的區長,貪點,拿點,理所當然,做得太過分。有的,知道這不是正大光明的事情,做起來比較隱蔽,沒有引起民憤罷了。還有兩個讓人出乎意料的事,知道嗎?”說到這裡,崔玉壁賣起了關子,端起水杯喝下一口。
王栓來望着崔玉壁,不解地道:“區裡,哪還有什麼讓人出乎意料的事情?”
張會泉看了一眼王栓來,又看了一眼任衛東,笑而不語。
任衛東笑着道:“老崔,又拿起臭架子了。”
崔玉壁端起酒杯,和他人各自碰了碰,道:“李貞宇接替黎玉振當了區長,閎佺河當了副區長,這不是出乎意料的事情啊?!”
任衛東知道,在採煤三段的時候,李貞宇任採煤五段技術員。閎佺河,家是梅莊煤礦附近農村的,家裡有個父伯哥,以前是梅莊鎮副鎮長,現在升爲鎮長,通過這個父伯哥,閎佺河當上煤礦工人,那年掃黃形勢那麼嚴峻,能擺平看黃色錄像那種事,肯定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你得捨得花錢送禮。任衛東去上職大後,黎玉振安排他當了副班長,後來是班長,再後來成爲副區長。
崔玉壁拉了拉椅子,向桌前靠了靠,然後從桌上煙盒裡,拿出煙分給大家,道:“衛東,抽菸嗎?”
“不抽。”任衛東回道。
四個人,張會泉也不抽菸,儘管只是兩杆煙槍,不一會兒,屋裡還是煙霧繚繞。
看到任衛東有些皺眉頭,王栓來起身打開窗子,一陣風吹來,煙不那麼濃了。
崔玉壁吐着菸圈,繼續道:“你知道李貞宇怎麼當了咱們的區長,人家平常與領導交情不錯,會走上層路線。一位領導下井閒談時,無意中說起家裡電視機太小,想更換部大點的。有心的李貞宇,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二十四寸日式大彩電送到領導家裡。我們都知道這個規格彩電,要有四五千塊錢才能買到,是我們這些人將近年半的工資。還有,你知道閎佺河,人家爲了當官,前前後後一共給了區長黎玉振多少錢嗎?”他右手伸出一個食指,隨後又道:“一個大數。”
張會泉看向崔玉壁道:“我覺得不對。每次下禮時,你都在跟前了?知道得這麼清楚。”
崔玉壁端起酒杯,又和衆人分別“砰”地碰了一下,道:“來,弟兄們第十個酒,十全十美。我說老張啊,你真的太傻了。依你的意思,行賄受賄的時候,必須有人看到纔是證據啊,不是的!
無風不起浪,這種事,很多都是當事人自己說出來的,有的是,酒後把不住門,口吐真言。有的是,一時高興,不經意間隨口說出來。只要有這樣的謠傳,那就八九不離十。
你看看人家,這纔是大手筆,像咱們這些收入三百多的人,接近三年工資收入,一分錢不往家拿啊!
衛東,你敢嗎?老張,栓來,你倆呢。反正,我沒這個膽量,更沒有這個魄力,也不敢想,更不會做。家裡,兩個上學的孩子,兩個老人,全指望我這點錢,和地裡那點糧食過日子呢。所以,沒背景,沒膽量,就繼續當我這個破放炮員吧。”
張會泉道:“你別說,人家閎佺河,確實有一定本事,什麼穿頂啊,支柱回料,樣樣行。我就打眼行,支柱子回料也行,讓我穿頂不行,再說人家搞管理也不差啊。”
崔玉壁斜眼望着張會泉,道:“老張,誰當官,你就看誰好。黎玉振當段長,你說他有本事,什麼本事啊?
現在的工人一心爲掙錢,很好管理,只要你不過分,叫幹嘛就幹嘛。你看,栓來,支柱、回料、打眼,樣樣都行,怎麼不讓他當官啊?
你不憨不傻,識幾個字,腦子靈,有背景,敢花錢,就能當官。
都忘了嗎?那時,班長闞尚旺分給閎佺河一個條件不好的地段,他就把地頭蛇搬門框的本事拿出來,打人家好幾拳,罵人家半個班,嚇得闞尚旺不敢給他較真,後來好條件隨他挑,想在哪裡幹就在哪裡幹。現在,當副區長了,就裝得人五人六。不管你們怎麼樣,反正老子不尿他。”
張會泉趕緊道:“老崔,現在這裡沒外人,可以這樣說,別的地方可不敢這樣啊。逞一時的嘴爽,做一時的好漢,會埋下禍根,那是要吃大虧的。”
崔玉壁眼睛望向天花板,道:“怕個吊啊!我不是勢利眼,也不怕什麼惡人。遇見惡人就怕,看見當官的腿軟,不是我大老崔的性格。你當你的官,我做我的民。拿你當官看,你就是官,不拿你當官,你就狗屁也不是。”
王栓來看崔玉壁有了酒意,就道:“來,來,弟兄們,喝酒。想那麼多幹嘛啊,今天高興,難得遇見衛東。來,乾杯!”
杯對杯,酒對酒,弟兄飲酒話情誼。
第二天是星期五,下午碰頭會上,區長趙興旺點名任衛東安排上夜班。
任衛東當即有些納悶,心道:自己一個實習生,上什麼夜班啊,安排上夜班呢,也不說有什麼事情要做。區長安排的不能不聽,人家是一區之長,不能明目張膽地跟直接上司對着敢啊!假如自己日後成爲領導,哪怕是芝麻大的小官,手下人不聽安排,自己也會覺得沒有面子,心裡肯定不高興,即使不給小鞋穿,也不會把他當成可以委以重任的人。換位思考,只得聽命。況且上夜班,第二天一天都是自己的自由活動時間,除睡覺之外。
下井來到軌道下山,迎頭裡一片汪洋,任衛東拿燈光一照,波光粼粼。
夜班班長善保亭正在安排排水。詢問原因,善保亭開始抱怨起來。
原來,中班比較順利,施工任務完成得早。人們來到上車場,山南海北地亂侃,等着夜班人來交班,卻未安排一人在迎頭留守。期間,上山供水管路一處接頭密封墊失效,水順着山上流入蓄水池,時間一長,蓄水池盛不下,溢出流至迎頭。
待善保亭他們來到接班時,已經水漫金山,大水淹了龍王廟,也就是迎頭——人們工作地點,這是工人們賴以吃飯的地方。
善保亭二話沒說,找到電話直接向工區值班人員彙報。值班的也沒什麼妙招,只能安排集中力量排水,迅速恢復正常掘進。
善保亭明白,彙報也沒用處,既惡化了與中班關係,也顯得自己不仗義、告黑狀,但這卻是沒辦法的,完不成生產任務,工區是要分析原因的,自己遮遮掩掩地不彙報,恐怕到頭來會落得隱情不報,說不定還要挨批挨罰,只得如實上報。
善保亭和任衛東商量,僅靠原來那根風動排水管子,要把迎頭水排幹靜,沒有五個小時是不行的。想要儘快恢復掘進,只能另加一趟排水管路。接下來,就是重新敷設管路至迎頭,幸虧昨天剛從上車場運下一車管路,否則的話,等調來管路再排水的話,影響時間會更長。
善保亭、任衛東和大家一起,運管路的運管路,插接的插接,等把迎頭水排完,已經過去了兩個多小時。
這個夜班,儘管排水影響,大家卻沒有怨言,齊心協力,還是把失去的時間搶了回來。臨近交班時,進尺任務完成,基本恢復掘進,只是遺留不少矸石。
迎頭恢復正常,閒下來的任衛東,心裡開始分析此次事故原因,水管接頭密封墊失效是客觀原因,中班未設留守人員發現隱患是主觀原因。其實,出現水淹迎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蓄水池的排水方式出現問題,那就是措施不完善。如果蓄水池不採用人工送電排水,而是池內水達到一定高度,可以自動排水的話,就會避免這次事故。
上職大時,講授礦山電工學的老師,曾暢想過自動化的未來,那就是人不必在現場操作,機械本身就可以自動完成一整套操作程序。能否革新排水方式,在蓄水池安設一種特殊裝置,實現自動排水。
一個夜班,在緊張忙碌中很快過去,和善保亭上井途中,遇到趙興旺。
趙興旺聽說沒影響掘進,甚是高興,痛痛快快地把兩人誇獎一番。
聽罷任衛東安設自動排水裝置方案,趙興旺臉色大悅,又是一番猛誇:“好。不錯。知道吃一塹長一智。出現問題,能夠趕快想出解決辦法,好樣的。我馬上安排,讓機電區長黃興成儘快與機電科聯繫,儘快解決這個問題。忙活一班,辛苦了,趕快上井休息吧。”
趙興旺幹工作就是有效率,先是讓後黃興成聯繫機電科,礦生產會前又找到機電科長和修理廠廠長,親自把這個方案告知他們,立即得到迴應,表示密切配合。後來,分管機電和掘進的兩位礦領導知道後,也非常高度重視,責成三個單位同心協力,務必完成這個項目。
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個星期過後,“水位監測報警及自動排水裝置”終於研製成功,填補了礦井在此方面的空白。這是機電科、修理廠及掘進二區潛心研製,反覆實驗,取得的成果。
第二年,該項目榮獲礦務局技術革新二等獎,機電科長因此獲得礦務局革新能手稱號,並代表其他人員披紅戴花,笑容可掬地接受領導頒發的大紅證書。而始作俑者,當時的實習生,後在掘進二區擔任技術員的任衛東,礦務局文件下發的獲獎人員名單中卻未在其中。至於獎金,不必提及,只是在得到了一點微不足道的獎金。
五年後,礦井下所有排水點,都實現了自動化排水。
當然,這些只是後話,不提也罷。
上井洗完澡,在礦裡食堂吃完飯,回到宿舍休息。
一覺醒來,已是下午四點多,任衛東起身去樓下“大號”回來的路上,一個美妙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任衛東。任衛東。”
任衛東擡頭一看,只見一個身穿着白色碎花長裙,一手撐着太陽傘,一手提着一個西瓜的女子走過來。聽喊聲,像是宋熙寧。
任衛東揉了揉含有眼屎的兩眼,仔細一看,就是宋熙寧。
“你怎麼來了?這是巧了,遇到我。否則,這麼大的職工大院,上哪裡找我啊。”任衛東嗔怪道。
“我怎麼不能來。我不來找你,那你去找我啊?”走到跟前,宋熙寧埋怨道:“你住哪裡,我不知道,這不假。可我鼻子底下有嘴啊,總能打聽到的。”
好啊,女人一旦喜歡了,就會情不自禁地找上門來。
任衛東心裡一熱,這個熙寧,真好!
這時的天在熱,也沒有任衛東此時的心更熱,三腳兩步跨到宋熙寧身旁。不去接手中西瓜,卻不管不顧地要摟抱人家。
“別這樣,大白天,讓人看見笑話。”宋熙寧害羞地道。
“呵呵。這有什麼可笑話的,正大光明地戀愛。”
“快替我拿着西瓜,熱死我,也累死我了。”
“嘿嘿,你看,只顧高興,忘了接東西,讓你受累了。”任衛東接過西瓜,嬉皮笑臉地埋怨道:“天那麼熱,誰讓你來的,要來也不能走着來啊,怎麼不騎車啊?看你都出汗了。走吧,快去宿舍涼快。”
“以爲不是多遠呢,沒想到走着還真是不近,下次說什麼要騎車來。後邊這句話還差不多,讓人喜歡聽。宿舍裡沒人吧。”宋熙寧邊走邊道。
“放心吧,沒人打擾的。”
“一個西瓜,給你拔拔涼。”宋熙寧笑眯眯地道。
“謝謝。千里送鵝毛,禮輕爽義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