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影是臘月二十七回的家,
小縣城裡年味已經很濃了,大街上走幾步就看到賣糖葫蘆和氣球的小販,放假的孩子追着後面又叫又鬧的,好多商家在大門廊上掛上了喜慶的紅燈籠,一些大超市的櫥窗裡則貼着各種食品的促銷廣告,
印象中,媽媽在過年前的這幾天,特別忙碌,五點多就起牀了,把糯米磨成粉,做年糕,炒瓜子花生和米花糖,所有的點心都自己做,一屜一屜蒸熟,廚房裡整天都是水汽騰騰,鮮活的雞鴨叫聲此起彼伏,魚在浴缸裡跳躍,鍋裡的湯煨得正濃,,,,,,就是爸爸走了後,媽媽每年這忙年的習慣依然沒有改變,
這一幕幕畫面,在此時,成了縫補她碎裂的心的一縷縷絲線,
池小影站在樓梯口,用手作梳,理了理頭髮,扯了下嘴角,裝出一幅開心的樣,往家裡走去,
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到異口同聲的,“跌了,跌了,拋,,,,,,拋,,,,,,,”她心一沉,緩緩推開了虛掩的房門,
一客廳的老頭老太,紛紛回頭,不耐煩地直擰眉,看到是她,才露出了點笑意,“小影回家啦,”
夏秀芬-----坐在電腦前的操盤手忙裡偷空地瞟了她一眼,“股市年三十都開盤呢,你們乍放假這麼早,”
池小影苦澀地扁扁嘴,“我請假回來陪陪媽,”
“我有這麼多人陪,忙着呢,回來就回來吧,自己找點吃的去,”夏秀芬說完,又全神貫注地看向電腦,全然忘了她的存在,
池小影莫名其妙的發冷,進房間放下行李,到廚房看了看,冷鍋冷竈,竈臺上一碗稀飯凍得凝凝的,也不知是哪天煮的了,她打開冰箱,裡面除了幾隻雞蛋,啥都沒有,
她朝外面看了看,脣抿得緊緊的,快手快腳地淘米煮飯,然後蒸雞蛋,鍋裡飄出飯香時,客廳裡的老頭老太還沒有散,一個個臉如土灰似的,你看我我看你,
“怎麼了,”池小影探過頭看了眼屏幕,一片碧綠,
“大盤突然跳水,”夏秀芬兩眼發直,語氣有氣無力,
“什麼叫跳水,”池小影不解,
“唉,就是剛剛漲勢正好時,突然暴跌,”
“股市不是有漲有跌嗎,這很正常,說不定明天就會漲回來的,”池小影安慰道,
夏秀芬苦笑,“你知道這一陣跌了多少點嗎,”
池小影搖搖頭,
“算了,說了你也不懂,”夏秀芬站起身,對着哭喪着臉的老頭老太們揮揮手,“都回家去吧,那錢放在裡面不會少,以後總會漲上來的,明天咱們再來等等,”
老頭老太們無奈散去,池小影端上飯來,
“媽,今年過年怎麼啥都沒準備,”
夏秀芬白了她一眼,“我哪有那時間,再說又沒其他人來過年,我們母女倆隨便吃點什麼就行了,”
池小影聽得心裡面一堵,飯含在嘴裡怎麼也咽不下去了,
夏秀芬只顧想着股市,根本沒注意到池小影的表情,更沒發現池小影瘦得脫了形,
沒等陳律師找上自己,池小影先找上他,把簽好名的股權贈予書放在他桌前,告訴他自已認真讀過經濟法了,以後宣瀟工作室的一切和她再沒有任何關係,
陳律師看着她,心虛得直咧嘴,
她是在宣瀟工作室所有的人下班後,把自己的私人物品拿走的,工作室的公章和印章留在抽屜裡,很守諾的,沒有與宣瀟打過照面,
第二天她去銀行取錢,發現卡里多了一筆錢,數目不大,估計是自已在宣瀟工作室工作一個多月的薪水,她沒打電話過去問,
取了錢她就去了設計院,
在院長辦公室坐了半天,看着一臉慈祥的院長,她忍不住哭了,
“都怪我,不該放你走的,”院長非常內疚,“我本想成人之美,夫妻總是勸合不勸分,唉,一個人根深蒂固的性格怎麼可能在短時間內會改變這麼快呢,”
“院長,不要這樣說,我不去試過、努力過、等過、主動過,我怎麼會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呢,說不定我會傻傻地一直等下去,現在我再也不要等了,”她哽聲說,
院長不捨地看着她,剛好新來的秘書到現在還接不上手,看着池小影神情恍惚的樣,讓她隔了年回來繼續做秘書,年前就不要上班了,
夏秀芬第二天繼續奮戰在屏幕前,四周被老頭老太圍得水泄不通,池小影問句話,她都沒空答,
池小影索性什麼也不問了,一切自己作主,
不管幾個人過年,年還得有個年樣,尤其今年更要有,她也想讓自己忙碌點,手上有事做,腦子裡纔不會胡思亂想,如果一停下來,她真的怕自已會崩潰,
他不是早說過,這世上少了誰,地球照轉,
沒有愛情的女人,年也一樣過,
瞧着天氣不錯,池小影把家裡的被褥、窗簾全拆下來洗了,然後把除了客廳以外的每個角角落落都清洗了一遍,
臘月二十九上午,池小影依然保持了旺盛的鬥志,去超市買了一堆年貨,魚、肉、餃子、湯圓,還買了五幅對聯和一個巨大的中國結,馬路上到處是慌慌張張的車輛和行人,都趕着往家跑,池小影心想,人不管在多遠的地方,心裡面總有個家,有家都好呀,
她拎着年貨回到家,一屋子裡的人只顧着關注大盤走向,沒一個搭理她,她把洗好的被褥鋪好、窗簾掛好,然後就呆在廚房裡忙碌,忙忙操操一個白天就過去了,
晚上做了簡單的晚飯端出來,發現夏秀芬已經回臥室了,她敲敲門,夏秀芬說累了,沒胃口,不想吃,聲音悶悶的,
池小影年三十上午開始準備年夜飯,差不多時,她貼對聯,把每扇門都打扮得喜氣洋洋,客廳的牆上掛着中國結,她還抽空跑了趟墓地,在父親的墓前放了束白花,燒了點紙錢,靜靜坐了會,
回到家時,老頭老太們不在了,夏秀芬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坐在電腦前,池小影喊了她幾聲,她都沒回聲,
池小影推了她一把,她哇地一聲突然放聲痛哭,
池小影嚇得蹲在她面前,“媽,怎麼了,”
“小影,怎麼辦呢,跌了好多,好多,媽很怕,”夏秀芬哭得象個無助的孩子,
“媽,沒事的,再跌也就五萬塊,我們還承受得起,我聽別人說明年是奧運年,經濟大好,股市一定會漲呢,”
夏秀芬突地擡起頭,大睜着眼,“是的,明年要開奧運會,經濟會好,”
“嗯,奧運會會給許多行業帶來發展的機遇,”
夏秀芬突地破涕而笑,雙手直拍,“那就好,這樣媽媽就不擔心了,唉,這一年,媽,好背,女兒好端端的離了婚,股市漲到六千點,突然又大跌,希望明年是個幸運年,”
池小影哭笑不得,“媽,這兩件事能扯一起嗎,離婚是我個人的事,股市大跌是國家的事,”
“對我來說,都一樣,”
說着,遙遠處傳來隆隆的悶雷聲,大冬天不該啊,冷不丁窗外炸響一個東西,五彩的火花照亮了一小截天空,是焰火,跟着就明白遠處響的其實是炮仗,窗外的焰火源源不斷,像一棵絢麗生長的樹,又一聲巨響,地板哆嗦一下,玻璃嘩嘩地響,
池小影把做好的碗碗碟碟端進客廳,還拿了酒,和夏秀芬面對面坐下,兩人吃了幾筷,夏秀芬對着左邊的位置嘆了口氣,“今年少了雙筷子,”
池小影正吃着一口黃瓜,不慎咬到了舌頭,鑽心的疼,眼眶裡刷的就滿了,她嚐到了血腥味,趕緊回房間拿紙巾,一眼瞥見行李箱裡上面放着的那身素藍的家居裝,池小影覺得眼睛裡滿滿的東西掉下來,舌頭在張開的嘴裡感到越來越涼,雙腿發軟,承受不了重量似的,她彎腰駝背坐到牀邊上,
世界上鞭炮聲四起,彷彿各個角落裡都埋伏着一堆炸藥,焰火一遍遍照亮窗玻璃,房間裡花花綠綠,有小孩在外面歡叫,夏秀芬在外面打電話拜年,告訴人家說明年是奧運年,我女兒說股市會大漲,
池小影捂着嘴,怕自己哭出聲來,只得緊緊咬着手指,肚子裡空空蕩蕩,身上直冒虛汗,
她以爲她可以堅強地把一切撐起,但軟弱還是強力來襲了,
但這樣的軟弱,她只會在這一刻流露,走出房間,她不會讓媽媽看出來,更不會被別人發現,
四年的婚姻,她對宣瀟徹底失望後,毅然離婚,
離婚後,她感到宣瀟努力的誠意,她死去的心復活,明知有險,她依然選擇了走向他,
結果呢,
柏遠的臨死遺舉,象一面鋥亮的魔鏡,照出她與宣瀟之間感情的厚薄,
愛,輕如羽毛,明媚的陽光下,潔白如雪,美麗芬芳,一陣狂風襲來,飄無影蹤,
幸好媽媽根本不知發生過這一段插曲,
除夕這一夜,池小影吃了十個餃子、兩個湯圓,兩眼盯着電視屏幕裡的春節聯歡晚會一直看到結束,然後倒頭就睡,
一夜亂夢如雜草,等於什麼夢也沒做,
早晨剛起牀,老頭老太們就擁了過來拜年,“小影他媽,過年股市真的會大漲嗎,”
“嗯,不信,你問我家小影,”夏秀芬把池小影從屋裡喊過來,“小影,你把昨天說的再說一遍,”
池小影眨眨眼,她昨天說了許多,要重複哪一句呀,
“就是股市大漲那句,”
老頭老太們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一觸想起來了,“那個呀,我也是在報紙上看到的,財經評論裡有,你們到網上看看,”
於是夏秀芬打開電腦,上網,一幫老頭老太圍上去,七嘴八舌,網上關於2008年的股市走向,貼子已經很多,大部分抱持樂觀的態度,老頭老太們越看越歡喜,心裡面美滋滋的,大年初一,全泡池小影家裡了,
池小影不想在家呆着,一個人出去走走,馬路上因爲冷清顯得比平常寬敞許多,那感覺象走在俄羅斯的大街上,路冷着,兩邊的樓房也冷着,行人很少,車也少,公交車裡也沒幾個人,
電影院前到聚了不少人,賣吃的,賣玩的,紮成堆,池小影一個攤子一個攤子的看,看完了又回頭重看,磨到太陽西斜纔回家,
老頭老太們散了,夏秀芬難得進了廚房,邊做飯邊哼着歌,
吃晚飯時,池小影小心翼翼地看了夏秀芬一眼,說道:“媽,你一個人怎麼炒股都可以,但別和人家扯上,萬一股市不漲,人家套進去了,怎麼辦,不是說股市有風險,請小心進入嗎,”
夏秀芬眉頭一皺,放下筷子,“你怎麼出爾反爾了,難道奧運會挪地了,”
“沒有,但股市風雲變化,誰都不能操縱股市,錢哪那麼容易賺,就象賭錢似的,小賭怡情,大賭要衝家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夏秀芬突地提高了音量,“我這剛有點開心,你就潑我一身的冷水,我已經夠可憐了,老公死得早,拋下我一人,好不容易把女兒拉扯大,還沒沾到光,又離了婚,我總得活下去吧,尋點樂子,你又作不得,小影,你是我親生的嗎,這大過年的,有這麼咒你媽的嗎,”
說着,說着,夏秀芬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開了,
池小影好言好語相勸了很久,都沒效果,
“以後,我的事不要你管,你的事,我也不管,”夏秀芬摞下兩句話,起身回了臥室,
這頓飯,母女倆不歡而散,
到了第二天,夏秀芬依然拉着個臉,池小影喊她,她都不應聲,做了飯,也不吃,反到跑到隔壁人家吃去,直說女大不中留,眼裡容不得媽媽老了,
池小影無語,也許真的不合適大過年說這些事,
她想和媽媽道歉,可夏秀芬不知乍的,不給她機會,
她很想保證今年股市會大漲,可她真沒這樣的能力,
年紀大的人和小孩子一樣,賭起氣來,非常任性、絕決,
冷戰又持續了兩天,大年初五過完了,池小影無奈收拾行李回濱江,
臨走時,她對夏秀芬說:“媽媽,我是你生的,說錯了什麼,你別往心裡去,這世上你最親的人有我,還有外婆,還有阿姨、舅舅,可是我只有你了,媽媽,你可以打我罵我,但不要把我推開,過兩天,我給你打電話,”
她拎着行李,走出門去,
背對着門的夏秀芬,不禁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