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是戲。戲就活該那麼編呀?糟改!那是俺們無產階級的大導師。”羅大媽給他們擺出了列寧和自己的距離以及和他倆的距離。
“也不是憑空。”司猗紋說。局面出乎預料,可話一出口,就得說下去,“是達先生從同院兒聽來的。”
“是我聽來的。”達先生插話。
“我是說評劇能演,咱們京劇爲什麼不試試?並非正式——要不怎麼說得先向街道彙報啊。”司猗紋說。
“什麼彙報不彙報的,不就演了兩天戲。”羅大媽說。
“是兩天。”達先生說,對司猗紋挺夠哥兒們。
“兩天就值當這模樣兒?俺沒見過。是怎麼學習的,知道鬥爭新動向不,耮?我先給你們個信兒,以後你們上不上街道,我們還得商量。”羅大媽說完轉身回屋,把司猗紋和達先生晾在當院。
達先生求援似的看看司猗紋,意思說:怎麼辦?就這麼晾下去,還是扭頭走?司猗紋不說也不動。她早已覺出羅大媽態度的不同往常,不像是他們的“戲”激惱了羅大媽,其中必定另有原因。不然爲什麼她非說還“上不上街道?”這早已不是問題的問題好像又成了問題。運動以來她第一爭取的就是上街道,上街道纔是她被時代的一個確認。爲了保住這個確認她本想邁上臺階追上羅大媽,把剛纔的一切說成是他們的一時衝動。但當她就要邁步時,北屋又傳來了羅大媽更直接更嚇人唬啦的語言:“反啦!也不看看都是些什麼人,還爭着搶着裝扮列寧。不如好好想想自個兒的事,省得到時候哭天怨地的。這眉來眼去的,咱街道不容這個。”
從已經翻臉的羅大媽的聲音裡,司猗紋聽到了一個新詞兒:“到時候”。到什麼時候?到哪個時候?司猗紋雖不可能瞭解,但她知道,既是時候就是個時候,不是個好時候。
她一溜歪斜地回了南屋。
司猗紋一溜歪斜回到南屋。杌凳還挨着爐子,爐前還是那個簸箕,簸箕裡有一把光禿禿的小棗核,小鍋歪在桌上。
此時,司猗紋看不見這棗核、這小鍋,她像個突然失明的盲人,只在尋找她的牀。她摸到了牀,沒脫鞋就投入了這牀的懷抱。她覺得現在只有找到這張伴過她大半生的牀纔算找到了歸宿。這張牀如同一個最忠於她的老僕,能接納她的一切苦難。
發現杌凳、空鍋、棗核的是眉眉,眼前的一切使她忽然想到普希金那個《漁夫和金魚的故事》。牀上的婆婆就像故事裡那個當過女皇之後的老太婆。魚娘娘收走了她的一切榮華富貴,她面前又剩下那個木房子和空木盆。
從前眉眉覺得魚娘娘最好,老太婆最壞。魚娘娘好就好在她善良,人要什麼她給什麼;老太婆壞就壞在兇狠、貪婪,想起什麼要什麼。後來她喜歡這故事,卻又覺得老太婆並不怎麼壞,魚娘娘也並不怎麼好。老太婆落得太可憐,一臉皺紋一雙幹手,守着一個破木盆。魚娘娘假裝大方,人家要什麼她給什麼,過後卻又給人收回去。至於那個老頭,不論什麼時候都是最可憐的。
一頭倒在牀上連鞋都顧不得脫的婆婆使她想起了那個老太婆和她的木盆。
達先生像那個老頭,可達先生有一顆小小的污點。故事裡那個老頭沒有污點。
眉眉想起這個故事,才覺得婆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可憐過。雖然她最不願意婆婆和達先生整天吃棗唱戲,但他們唱的是樣板戲,也是街道上給的任務,羅大媽不是也高興得上躥下跳麼。現在說變臉就變臉,還聯繫以後能不能上街道的事——眉眉也知道上不上街道對婆婆是多麼重要。她站在牀前,看見婆婆那雙半新的藍呢子棉鞋直接在牀單上蹭,鞋底上就有剛纔從院裡沾回的泥土和羅家的爛白菜幫子,她一陣心酸。她覺得再也沒有比連鞋都顧不得脫就一頭撞到牀上更使人心酸的事了。她替婆婆脫掉棉鞋,又拉過棉被給婆婆蓋好,掖好,然後就坐在自己的牀邊發愣。
小瑋和寶妹從外面風風火火地跑進家,不知家裡出了什麼事。她們不約而同地看看婆婆牀上的婆婆,眉眉牀上的眉眉,之後又互相看看。她們分明在問:這是怎麼了?剛纔我們吃完棗出去時,不是還好好的嗎?那個老頭和婆婆說得那麼熱鬧,怎麼我們從外邊回來,老頭也走了,婆婆也躺下了,眉眉也發起愣來。小瑋走到姐姐跟前,不說話,詢問的眼光很急切。眉眉只小聲讓她們去裡屋玩。小瑋和寶妹遺憾地互相看看,聽話地去了裡屋。
北屋傳來一股炸花椒味,眉眉才發現已是中午。婆婆已經躺倒,那麼午飯必得由她自作主張了。眉眉很少做飯,這種細活兒一向由婆婆承擔,只待萬不得已——比如現在,眉眉才參與。但眉眉對於烹調的敏感卻是極富天資的,如同她對繪製領袖像的感覺一樣,她能感覺到婆婆手下的飯菜是如何演變出來的,她一做就像那麼個樣。她這無師自通有時連婆婆也暗自驚異,但婆婆從不當面誇她,還雞蛋裡挑骨頭似的指出眉眉烹調的問題;哪些是屬於火候不當,哪些是屬於刀功。“生蔥熟蒜,熱鍋溫油”,這是婆婆的烹調口訣之一。待到眉眉請婆婆對這八個字做解釋時,婆婆卻做了必要的保留。其實眉眉從對婆婆操作的觀察中早已瞭解了大概,熱鍋、溫油是告訴你,任何生料下鍋炒,油都不要燒到十成熟,但鍋先得燒熱,那是爲了生料炒得嫩,不粘鍋。至於生蔥熟蒜,連婆婆也很少運用,眉眉自然就糊塗着。她常想這彷彿是熱鍋溫油四個字的對應,也許並無實際意義。眉眉真正瞭解生蔥熟蒜的含義是許多年以後的事,那時她才明白,從前婆婆到底對她做了保留。
一頓午飯落在了眉眉肩上。在婆婆躺倒不幹時,她願意承擔起家裡的一切,她願意以此來顯示出她的存在對於這個家庭的重要,她願意使小瑋和寶妹不至於感到狼狽,她願意使婆婆覺出她雖然躺倒了,但並不孤單,她還有外孫女眉眉。每逢婆婆把外孫女激得走投無路她可以生出要掐死婆婆的動機;但當婆婆走投無路時,這外孫女又願意以自己的存在使婆婆獲得安慰。
此刻就是婆婆的一個走投無路。
眉眉打開婆婆封住的爐子,用扇子緊扇一陣,火苗剎那間就衝了上來。她一面構想着這頓飯的內容,一面構想完成這內容的次序,兩菜一湯很快就在她手下誕生了。做着菜的同時,她還吩咐(現在輪到她去吩咐)小瑋和寶妹去衚衕口買饅頭和螺絲轉兒。寶妹和小瑋回來,菜已上桌了。眉眉知道今天婆婆不會上桌和她們共進午餐,就把兩樣菜撥在一隻小碟裡,讓寶妹給婆婆端上牀頭,又讓小瑋端去饅頭、螺絲轉兒各一個。她自己挑了一隻不大不小的湯碗給婆婆端上一碗海米白菜湯,盛湯時儘量多盛進幾隻又大又整的海米。
眉眉、寶妹和小瑋在牀前一字排開,眉眉、小瑋直叫“婆婆”,寶妹叫“奶奶”。
三人的呼喚,使一直閉着眼面朝裡的司猗紋終於睜開眼轉過了身,但她很難支撐自己坐起來。她面朝屋頂,眼眶裡明顯地汪着淚水。那汪着的淚水使眉眉覺得婆婆的眼球很混濁。
眉眉和小瑋又叫了婆婆,寶妹又叫了奶奶。司猗紋終於掙扎着坐起來。她靠上牀頭,眉眉把筷子遞給她,寶妹舉起饅頭,小瑋舉起了螺絲轉兒。
司猗紋只接過筷子,眉眉又把海米白菜湯遞到她手裡。眉眉想,婆婆現在最需要的是湯。司猗紋接過湯碗,對眼前這場面沒有明顯的感動,只用筷子在碗裡慢慢攪動。白菜領着海米,海米跟着白菜遊動起來。就在海米和白菜遊動的時候,眉眉看見司猗紋那汪在眼裡的淚水滾落出來,一顆落進碗裡,一顆落在胸前。眉眉的鼻子一陣發酸。她示意小瑋、寶妹趕快上桌吃飯,她覺得婆婆這時需要自己吃自己的——人悲痛時的進餐,都願意做些迴避。眉眉明白這回避的必要性,因爲她自己也有過不少悲痛着進餐的時候。
寶妹和小瑋吃得很高興,好像眉眉做的飯菜格外香甜。儘管眼前也不外乎她們常吃的土豆片燒肉、醋熘白菜,但她們還是從中吃出了新的樂趣。改變現實也是寶妹和小瑋的企盼吧。
要求改變現實是人類的共同企盼。
當她們吃起沙鍋裡的海米白菜時,瘋了一樣,用各自手中的湯匙你搶我奪,那沙鍋被她們碰撞得嘎嘎直響。只有婆婆(奶奶)不在桌時,她們纔會有這種解放感——現實改變了,她們又何必循規蹈矩?不就是個吃——飯!
眉眉吃得很少,只掰着一個饅頭幹嚼,忘了眼前還有她親手做的菜,就連小瑋和寶妹的解放感也沒注意。她眼前還是婆婆那滴在碗裡的眼淚。她想,自己的眼淚滴在自己碗裡自己一定不會嫌髒,別人也不會感到這有什麼不雅。只是婆婆當着她們三人滴眼淚,況且那眼淚又滴入碗中,越發叫人覺出婆婆的悲切難忍和婆婆的不容易。這時眉眉早已忘記了那個漁夫和金魚的故事,她一時又覺得婆婆像個就要被人屠宰的老黃牛,然而這老黃牛不是沒有對人出過大力。
二年級時眉眉第一次參加學校組織的勞動,他們到郊區一個叫小莊的村子去拾麥穗,看見一個殺牛的場面:人們用繩子攏住了牛的四條腿,一個拿刀子的人站在牛的眼前。牛像是知道了將要發生的一切,它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眼裡就滴下過這種混濁的眼淚。同學們都“呀呀”叫着跑開了,眉眉跑得最快最遠。
她明知不該把婆婆想成那頭就要被宰割的牛。她非要這麼想不可。
小瑋和寶妹還在搶那沙鍋,她們甚至爭吵起來:寶妹非說小瑋撈走了最後一顆海米;小瑋說她一共才吃了兩顆,是寶妹吃得快,一邊吃還不斷往碗裡撈。終於,眉眉制止了她們的爭吵。後來她們纔想起原來桌上還有螺絲轉兒和饅頭。
眉眉收拾完飯桌又去看婆婆。婆婆吃得很少,只吃完了白菜湯和一小塊螺絲轉兒。眉眉收走婆婆的碗筷,替她把枕頭拍鬆,並勸婆婆把外衣脫掉,仔細躺下。婆婆服從着眉眉,鬆弛着身體讓眉眉給她脫衣服。眉眉脫着想着,剛纔婆婆就是穿着這身衣服和達先生海闊天空,後來又穿着這身衣服和達先生肩並肩地就伴兒在院裡站過,這身衣服就好像也受了委屈。這是一件套着藍滌卡罩衣的舊棉襖,和一條套着深灰滌毛混紡制服褲的薄棉褲。眉眉把它們搭在婆婆身上,她看見那兩條棉褲腿自然彎曲着,膝蓋拱着的地方有兩個不明顯的鼓包兒,鼓包兒下面是幾個死褶。她想,這鼓包這死褶永遠是它們,它們終也不能因了主人的喜怒哀樂而改變自己的形狀。
司猗紋的棉褲棉襖被她自己整整蓋了一個下午,又蓋了一個晚上。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又把它們穿起來,重新梳洗整理自己。她洗過臉梳過頭,又用溫度合適的熱毛巾捂在眼上,讓毛巾的溫度溼度慢慢驅散眼泡的紅腫和眼球的混濁。
熱敷的效力範圍很廣。
眉眉一次次爲婆婆更換着毛巾,她也盼望婆婆重新振作,忘掉昨天。做過熱敷的司猗紋又在臉上施一層淡淡的不爲人發現的香粉,再將眉毛稍做適當描畫。於是她又重現了自己。何止是重現,那簡直又是一個全新的司猗紋。
對於這種司猗紋的重現,司猗紋並不陌生。在過去的歲月裡,司猗紋就不斷採用這種面部快速復原法來重現自己。那時身旁沒有眉眉,丁媽爲她換毛巾。
司猗紋的重現,決不僅僅是表面形象上的重現。也許就在這重現的過程中她還草擬了一個使自己從裡到外重現一新的重現計劃。這計劃也許開始於她的熱敷,也許開始於她那一天一夜用自己的棉褲棉襖覆蓋自己之時,因此她今日的梳洗、熱敷並非萬不得已遮遮醜,它們本是她那重現計劃的一個組成部分,所以她才做得從容做得有條不紊。
昨天羅大媽對她的接待,照理說是給了她一悶棍。這悶棍不僅使她那演整齣兒“列寧”的幻想徹底破滅,她甚至還彷彿聽羅大媽說什麼“以後上不上街道都得兩說着”。更使她不能容忍的是羅大媽把她和達先生歸在了一起,張口“好好想想你們那點事”,閉口“也不看看都是些什麼人”……達先生是什麼人?掛過牌子、掃過廁所,讓小將打得深更半夜嗷嗷叫。那時她正正大光明地交傢俱,正正大光明地爲革命表忠心。這纔是一天一夜來司猗紋思考的核心之核心。羅大媽的話固然不好聽,可也不能光怪羅大媽不仁不義。誰讓她自己爲了幾句唱就死和達先生詄在一起?也是自己喪失革命警惕性的一種表現吧——政治上的失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