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旗整夜沒睡。他努力回憶着剛纔的一切,一切還是一塌糊塗。他只覺得自己身上多了點氣味,那氣味才使他想起剛纔她對他的一切擺佈一切喚醒。那是什麼?他想到人間一個最普通的形容,最簡短的句子。
一個字。
可那分明是一個髒字。人們懷着最野的心思罵人用這個字,廠裡最好的同志開最善意的玩笑也用這個字。
誰不是借了這個字才應運而生。
這個字最髒,卻是人的求之不得。
這個字好得能使你捶胸頓足,可又骯髒得被人忌諱。
最後大旗還是不願把剛纔他和竹西的事用一個字來概括,用什麼概括他不知道了。他覺得自己到底是文化淺,在文化領域裡沒有人教會他怎樣去形容那事。後來他曾經在一個適當時刻着急地問竹西怎麼形容,她狠命捏着他的手腕說:“少問,傻勁兒。”她的回答像是對他的斥責又像是對他的溺愛,那口氣像大人教訓小孩,又像是她給他的最好的悄悄話兒。反正她比他大七歲,這年他二十二歲。
竹西爲大旗把自己開放了一個夏天。
夏天很快就過去了,竹西常常覺得就在這個夏天裡是她造就了大旗。不是造就是生,是生產。她最願意生一個大旗這樣的男人。她坐在車座上想,又覺得自己很嘎。
夏天很快就過去了。每當大旗和竹西踏着秋天的泥濘冬天的雪,暫短地出沒於那些有人幽會的地方時,大旗總覺得還是夏天好。他把自己的思想毫無保留地告訴竹西,竹西還是狠狠捏住他的手腕說:“傻勁兒!”她願意挨緊大旗堅實的肌肉就那麼坐着,不管衣服多厚,她也會感到他那堅硬的肌肉的存在。
竹西臉色很好。她那好看的臉色、好看的有靈氣的多毛的手指,一切都告訴人們,她內心正潛藏着一個深不可測。她覺出有人正研究她的這個深不可測,這便是眉眉。
竹西用溫和的語言撫慰眉眉做事,還給她買紅底和白底的懶漢鞋。眉眉不拒絕,也不顯出高興,因爲她覺出舅媽這些舉動有一種隨意性,就像她總是把在醫院吃不完的菜帶回家來,幾塊帶魚,幾朵菜花。但她並不深究舅媽這隨意性,她不知道舅媽發生了什麼,她臉色好有什麼不好……一切還是有幾分隨意性。
竹西可以直視全院所有的人,惟獨對眉眉有些躲閃。她覺得她對眉眉的喜歡,不如說是對眉眉的掠奪,她就像個壯賊那樣,早把眉眉的小櫃偷光了。
大旗對眉眉的躲閃是明確的。他不再給她“特大喜訊”,也很少和她單獨會面。他只對眉眉說過他在廠裡當了車間團小組長。
一個垂頭耷腦的團小組長。眉眉想。
眉眉有時還是爲這團小組長的存在慌亂,但又覺得慌亂得多餘。
司猗紋很忙。目前她思路專一,只盼樣板戲不斷繁榮發展。
達先生又來了。
達先生在司猗紋家裡已經有了固定座位,那是擺在房間正中火爐旁邊的一隻杌凳。
冬天,終年不見陽光的南屋生起爐火才使人生出幾分留戀。達先生進門直奔那爐火、那杌凳。
開始,達先生的杌凳由司猗紋準備,她還告訴他爐邊暖和。後來,遇到杌凳不在爐邊時,達先生便親自動手把自己的杌凳拉過來。他在爐邊坐下,雙手攏住發熱的煙筒,顯出些難以被人覺察的飢寒交迫。其實達先生現時從精神到並不飢寒,飢寒相兒——那是他久已養成的習慣。也許這習慣的養成還是因了他那顆麥粒大的小小污點,這污點使他不僅不能大模大樣像司猗紋似的跟街道要服裝、添樂器,就連在司猗紋面前他也有必要顯出幾分謙遜,他覺得手捂煙筒便是最好的謙遜。
飢寒交迫和謙遜有時並沒有一條明顯的界限。
司猗紋早就發現了達先生的心境,便儘量爲他創造些隨便。她爲他拉杌凳,爲他指出溫暖所在,還常在爐子上煨一小鍋金絲小棗。小棗這東西在乾果類中說不上大雅,可也不算低俗。再說司猗紋煨它,主要是爲達先生創造出一種隨便的又不失體面的氣氛。她願意用一股棗香、一股氣兒使他們的交往更隨便,更具革命同志之間的一份情意,使他們對於京劇和京劇更加革命化的切磋更加無限延長。
寶妹、小瑋不大瞭解司猗紋的意圖,有時還不識時務地弄出些大煞風景。小瑋在農場時,當地農村孩子教過她一個謎底爲“棗”的謎語:一個小孩兒穿着紅褲子紅襖,
你去哪兒呀?
我去衙(牙)門口。
還回來嗎?
骨頭回來肉不回來。小瑋見景生情,便教寶妹背謎語。寶妹受了傳染,也開始了關於穿紅褲子紅襖的小孩去衙門口的背誦,後來她們竟當着達先生比賽起這個繞口令般的謎語。司猗紋對這有傷大雅的行爲做了制止,她罵她們像鄉下孩子,說她們就配吃棗(司猗紋不自覺中又對棗做了貶低)。但當鍋中棗煨得如蜜餞般拉出了金絲,再煨下去就要嘎巴鍋時,她還是叫過她們,爲她們分出包括眉眉在內的三份棗。小瑋和寶妹接過棗把手吃得很黏。眉眉不吃,她總是把自己的一份倒給寶妹。
留在鍋裡的一份是達先生的,司猗紋總是連鍋(那個煮過花生米的鍋)給他,顯出些隨意、豪放,顯出些不拿他當外人的風度。達先生吃棗不像小瑋和寶妹,他總是用司猗紋遞給他的牙籤一顆顆地叉着吃。他吃得緩慢、仔細,棗核也乾淨,半天,一顆光若紅豆般的棗核掉入爐前的簸箕裡,發出一個微弱的清脆的聲響。司猗紋和達先生關於京劇和京劇改革的切磋便是在這種氣氛中進行的。
司猗紋不吃棗,只爲自己沏一杯炒青,坐在桌前喝茶抽菸。這種不上檔的炒青,在達先生面前也有一杯。
近來司猗紋和達先生對於樣板戲,不偏重實踐,只偏重於在理論上切磋。因爲所有可供他們合作演出的樣板戲他們都做了一遍遍的合作,除李鐵梅、阿慶嫂、小常寶這些老唱段,他們還試驗合作了柯湘、江水英、吳清華的唱段。加之目前響勺宣傳隊總也接不到新任務,於是他們就又有了一份悠閒。有了悠閒纔有了悠閒中的切磋,悠閒着卻又不時生出一種隱隱的被拋棄感,甚至一想到前不久舞臺上下那點熱鬧,竟也顯得有幾分滑稽和寒酸。也許正是這各自的滑稽和寒酸感,才使他們非得坐在一起懷着各自的滑稽和寒酸感——這個永遠也不被對方發現的隱秘,來繼續他們的事業——歷史的必然。他們在切磋中從理論上總結過去的得失,又切盼樣板藝術新的繁榮和振興。
“昨兒。”達先生說。
達先生一開口司猗紋就知道這是一個漫長的對話信號,這信號距那內容實質還有個耐心等待過程。
司猗紋願意做這種耐心等待。
一顆光潔的棗核從達先生嘴裡悠悠地露出來,啪嗒跌入爐前的簸箕,接着便是達先生對那杯中炒青的一口悠長的品嚐。
火封着,司猗紋不必關心爐子。她封火老練,一塊煤可封整整一個上午。她還能目測爐門縫隙的大小以掌握房間的適當溫度,誰都不必擔心由於封火會使房間溫度下降。
“昨兒晚上。”當一個不算短的間距過後,達先生把剛纔的“昨兒”變成了“昨兒晚上”。
司猗紋把就要抽到底的煙接入一根新煙中;新煙被她捻空一頭,將老菸蒂插入其中,像植物的嫁接,像一種植入手術。接上,在桌上磕磕。磕的時間可長可短,假如你想用這個磕的時間去想點別的,你可以盡情地磕下去:嗒——嗒——嗒……
“昨兒晚上,我彷彿聽同院兒說。”
“昨兒晚上”是時間,“同院兒”是地點,達先生在時間裡加上了地點。這酷似劇作家寫劇本,他們在劇本開端都要先寫時間、地點,然後纔是劇情。有劇情必得有人物,現在達先生的“同院兒”包括了地點也包括了人物,不然爲什麼“同院兒”能“說”?
時間:昨兒晚上。
地點:同院兒。
人物:同院兒。
達先生的院子同司猗紋的院子相比,要龐大、龐雜,他住在一個“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式的大院裡。大院套小院,層出不窮。院子大,人多職業多,因此就掌握各方面信息的條件,達先生總是優於司猗紋。司猗紋這兒就是北屋、南屋,南屋、北屋,西屋還常沒人。對於當今信息,司猗紋大都靠了達先生的供給,信息對人的吸引力從不衰竭。
“昨兒晚上,我彷彿聽同院兒說。”又一顆棗核從達先生嘴裡滾出來跌入簸箕。當他再次空出吃棗的嘴時才接下來說,“彷彿哪兒演了一出評劇《列寧在十月》。”達先生在由於各種原因使他的信息性報告一次次被打斷之後,現在終於完整了他的信息。在他那個信息諸多的大院的諸多信息中,達先生最爲注意的還是革命文藝方面的信息。因此當一個“彷彿”出現在他耳邊時,達先生立刻就把這“彷彿”銘記在心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您說這興許是真的。”達先生肯定着這信息又徵求着司猗紋的看法,好像一個信息只有徵得了司猗紋的驗證才具真實感,那信息的渠道倒成了無關緊要。
司猗紋對這信息並沒有表現出大驚小怪。也並不急於爲達先生做進一步的肯定。她半信半疑地想:“評劇”《列寧在十月》聯在一起總覺得有幾分硌生。對於列寧的光輝形象被搬上中國革命戲劇舞臺,當然值得慶幸,但此時她想的是這個評劇。
評劇在解放前叫“蹦蹦兒”,蹦蹦兒這種出在京東只能唱《小老媽開?》《馬寡婦開店》的只配在鄉村野臺子上演的小戲,後來雖然也小模小樣地進了北平,演員也花枝招展地登報、照劇裝像,但那種熱鬧也只能熱鬧在天橋。單說那演員名字就俗不可耐,自己卻還不以爲然:白牡丹、花石榴、綠芙蓉……解放後,蹦蹦兒雖改頭換面變成了評劇,調門兒也有演變、發展,可那調門兒再演變還是蹦蹦兒,比上下句的秧歌調強點兒也有限。演個“小女婿”還合適,可讓列寧上臺唱“小女婿”的調兒,她怎麼也想不出是什麼滋味。還有列寧那西服、領帶,怎麼讓演員耍把?楊子榮有板兒帶一耍半天,少劍波沒板兒帶耍大衣,那郭建光手裡還有支盒子炮,列寧手中就有杆紅藍鉛筆。但司猗紋就像總也不願在達先生面前表白自己的身世一樣,現在她也不願向達先生表露她這份思想的真實——雖然在達先生看來,司猗紋對他早已是無話不談,既交心又交思想。在響勺他們像是……是什麼,達先生從來也沒想準確過。在不便和司猗紋交換看法的情況下,他只好按照自己那總在變幻的看法看他和司猗紋之間。
“您說,這興許是真的?”達先生髮現司猗紋不說話,對此就改變了口氣,他把剛纔那偏重的肯定換成了現在這偏重的詢問。好像他剛纔的過於肯定是在司猗紋面前打了眼,沒準兒司猗紋憑了她那廣泛的知識涉獵,對此另有品評。達先生說完,用幾分試探、幾分謙卑的眼光看司猗紋。
沒想到司猗紋給了達先生一個出其不意。
“對革命有益,什麼戲不能編?”她說。
“那是。”達先生說,覺出本來自己肯定了的東西,爲了察言觀色又被自己做了否定,就生出些遺憾和懊悔。
“您說讓列寧同志也唱?”既然司猗紋做了肯定,達先生就可以不客氣地給司猗紋提問題了,名正言順地提問,甚至是難題。
達先生的問題正是司猗紋在想在懷疑的。既然達先生說出了她心中的疑問,那麼面對這棘手的問題司猗紋必做回答,誰讓她說“對革命有益什麼戲都能編”呢。她要是一張口就對達先生的話來個徹底否定呢,哪兒至於引出達先生這個棘手的發問。
那麼她得做出正面回答。
“我看那是個唱腔設計問題,唱腔也得改進。”司猗紋當真做出了連她自己都意外的、再合適不過的回答。在這裡她沒說列寧到底能不能唱蹦蹦兒,也沒對評劇本身發表什麼帶有貶義的見解,非說那蹦蹦兒無產階級導師沒法兒唱。她把一個極複雜的政治問題一下子歸到一個純技術性的問題——改進唱腔。
“京劇的老唱腔也表現不了英雄人物。”司猗紋又做了個恰當的比喻圓滿的補充。
吃棗的吃棗。抽菸的抽菸。間或都可以喝茶。
“您說讓列寧夫人也唱?”達先生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又提出了克魯普斯卡婭的問題。
達先生這次的問題就帶出明顯的幼稚了。看來他只知道他那把一尺長的京胡,京胡之外他到底一竅不通。司猗紋對戲的瞭解可不只限於京劇,她開始由評劇的特性來開導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