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人們不相信一個黃毛丫頭也能掌握這門如此超凡的技術,他們圍觀你的工作,從頭至尾以“親眼所見”證實了這並非虛構。你仍然從那顆痦子起筆你開始表演你所不認識的畫聖吳道子了。你熟練地用直覺度量不同尺寸的畫像與不同痦子的比例,假如一張2m×2.5m的頭像痦子恰好等於一顆大釦子,那麼1m×1.5m的頭像痦子就像小釦子一般大。60cm的像痦子好比葡萄乾,30cm的像痦子又像高粱粒了——你所熟悉的高粱粒。你到處運用你的感覺你不僅學會了一絲不苟地起輪廓,你還熟知了顏料的功能。你深知怎樣配製“紅光滿面”,你深知怎樣用顏色去表現“神采奕奕”——一些朱鰾、土紅、橘黃加大白的配製。而痦子需要立體,那又完全是另外一種繪畫感覺。這些常人所不具備的感覺卻在你身上由淺入深地出現了,你常想這是一種功能一種遠比常人發達的功能。雖然常人在這方面的功能不一定遜色於你但他們沒有去試驗,他們的感覺預先就拒絕了做這種嘗試的設想,這種預先的拒絕使人永遠無法知道自己。
數字和定義無法衡量出人的深處的一切可能性,磅秤只能顯示出你骨肉的重量;而不同量級的舉重什麼抓舉啦挺舉啦只能告訴你你能承受多重,那是你的骨肉所能承受的重量一種外在的壓力。每當你站在磅秤上量體重時你總覺得那數字於你是不真實的,你真正的重量磅秤無法衡量它沒有辦法。你真正的重量是什麼也許是你筋骨皮肉之外的那部分沒有重量的存在,是的也許它沒有重量可你知道它有多輕?你站在磅秤上這些亂七八糟的感覺就彷彿呼之欲出,就彷彿吱吱叫着各尋着門路拼命掙脫開你的軀體逃遁這種不清不白的衡量。只有站在磅秤上你那種被分割被抽空的感覺才如此強烈你不是一個整體你的重量並不是你的血肉你總是很輕飄。深重的是那些無以捕捉的存在雖然它就在你的深處。
你就是我的深處蘇眉。
我曾經這樣以爲,眉眉。我還曾以爲我的深處是你但是錯了,我對你的尋找其實是對我們共同的深處的尋找。高中時有一次我參加校運會的八百米比賽。我生平最討厭的一件事就是跑步那八百米是一種分配,是文體委員對我的分配。我開始跑我跑得很難看,跑得沒有章法沒有技巧噁心想吐口乾舌燥,但我居然跑完了最後一圈居然還得了個第三名。當我看見終點看見圍在那裡吶喊助威的同學時我累得差不多哭出來我幾乎一步也邁不開了我想躺倒不幹,但我畢竟衝過了終點我跪在地上腿很軟。文體委員像攙扶英雄一樣攙起我來我沒昏,雖然跪下了但我沒昏,我頭腦很清楚我知道我是第三名不是最末一名,我慶幸像我這麼個不熱愛體育的笨蛋居然也爲班裡爭了名次,我堅信再多一步我也邁不開了,我跪得很是時候我只有跪下。
後來我常常想起這件事我覺得一切都未必,假如我是在逃脫一次追擊呢,假如八百米只是我個人的一次運動沒有觀衆沒有名次終點也沒有助威的同學我能跪麼我犯得着跪麼?當一個人單獨面對大自然時他犯得上不自然麼?不錯我是很累我沒有跑八百米的實踐我的確要昏倒了就要,但更重要的也許是我已預見到我將穩拿第三名才生出對自己無盡的疼愛,才口乾舌燥雙腿灌鉛,纔在最後衝刺之前的剎那間就有了跪下的預感——這不是我能明確意識到的預感但它的確不自覺地在我體內存在着。這種帶有準備性的混合着些許裝飾和撒嬌的預謀使我獲得了前呼後擁的攙扶,使我那個百年不遇的第三名顯得更加艱辛、盡力而又輝煌——您瞧見沒有我拼到了最後一口氣。
人們被這些不爲人知己知的矯飾、誇張和準備性太強的預謀所纏繞所覆蓋所羈絆,它是看不見的沉重抑或是沉重的輕飄如同在棉絮上跋涉那般艱難;它是堅硬的柔軟抑或是柔軟的堅硬使我無法走進我的深處。到底我還能跑幾圈我究竟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沒有預謀地昏倒?我不知道。
一般地瞭解人類總比單獨地瞭解一個人容易。我的深處有一扇門它也在你的深處。它拒絕我又誘惑我也許拒絕本身就是誘惑。我能把領袖畫得那麼像——簡直到了想畫不像都不行的地步我堅信你也可以。七十年代末乃至八十年代我們這裡盛傳着特異功能的種種奇聞,儘管對那些“人魔”們科學界有着種種激烈的爭論:肯定了又否定否定了又肯定,我卻一直相信他們的存在他們不是魔術師不是詐騙犯。我聯想起當年我那被人圍觀的繪畫表演,那時我就像有着特異功能的神童那樣被人盯視被人議論,雖然我那點技藝不過是工匠的技藝,那的確是工匠。假如它是特異功能它也是工匠級的特異功能充其量那不過是一種簡單的重複性的勞動。
“人魔”們能在胳肢窩裡猜字,能靠手指將你的裙子捻得冒煙,能一眼看透鋼筋鐵骨的保險櫃中的鈔票數目,能使一瓶密封的藥片不知從何處傾瀉而出那藥瓶卻完好無損連蠟封的軟木塞都沒有絲毫鬆動——的確是特異,但畢竟是特異功能而不是特異才情。假如功能多指器官和機件而言,那麼“人魔”的神奇便不在於他發自靈魂的情感和技巧而在於他那天然生就的器官和部件,它們足夠科學家費一陣子腦筋。即使這樣科學家總歸會有儀器測試追蹤,追蹤“人魔”發功的生理反應物理反應通過這些反應篩出他們所需的點滴他們會弄出結果的一切終將真相大白。最終無法澄清的還將是人的深處那兒沒有器官也不是部件的組合你該用怎樣的由器官和部件組合的儀器去刺探?我想起小時候葉龍北一邊餵雞一邊跟我說過將來科學不存在了藝術還會照樣存在。
有一天我午睡起來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想起除了領袖我還從來沒有畫過別的,於是我讓小瑋坐下來我開始畫她。我知道對面坐的是小瑋可我仍然從一顆痦子起筆這成了一個固定軌道的固定起點。我明明是眼睜睜地端詳她的五官結果我卻最終把小瑋畫成了領袖。這使我毛骨悚然,我第一次爲我這種“特異功能”感到氣悶感到一種深陷沼澤般的絕望——我那感覺呢?我那對形象的感覺呢?原來這是發功。這功能太堅厚太沉重太無情,猶如千斤的鎧甲披掛了我一身猶如陰沉的水銀灌注了我心靈的每一絲縫隙。“再大的餅也大不過烙餅的鍋”吧我就像一張在餅鐺裡翻來覆去火燒爆燎的餅。
在冀中平原那平得一無是處的小村裡我沒有後門沒有背景,但只幹了一年我就上了大學做了光榮的“工農兵學員”。我有功能,我跑到考場當場作畫我的“作品”使我成了雖城所在省——C省藝術學院美術系的學生。我惹起了那麼那麼多的豔羨、稱讚、嫉妒、感嘆……我假裝十二萬分的高興心裡卻像個不打票混車坐的小賊那樣驚恐不安。因爲只有我知道我原本一無所有,我只會一種簡單的重複性的勞動而這種勞動分明與藝術無緣。我從什麼時候生出這個道理呢好像就是那次午睡起來之後把小瑋畫成了領袖。
我不愛上素描課不愛聽老師手裡玩着橡皮對着我大講結構、比例、三度空間,這些我天生就知道對於別人它們十分重要對我來說卻輕如鴻毛。面對老師擺下的石膏球、幾何體、瓶子、罐子、海盜、荷馬我只要一落筆準是一張領袖。這使我沒法兒交作業可是有一天老師收走了我的畫他居然表揚我,表揚我在領袖臉上所運用的“結構”、“比例”。他終究沒有看透我,我的戲法在我手下又一次獲勝——那次我就面對着一個石膏球。他只奇怪既然我能把領袖的素描弄得這麼規矩、準確這麼符合領袖像的要求,何必還去畫石膏球呢?他問我從前在哪兒學過畫在哪兒把基礎打得這麼好,我不說我在響勺衚衕的那些實踐,他聽不懂那是怎麼回事準會說什麼什麼?就靠高粱米和綠豆?可那是糧食啊。一點不錯,我心裡說,精神食糧。你敢否認精神食糧的作用?其實我早已意識到我在響勺衚衕的那些傑作大概是世界上最醜的最慘不忍睹的東西,那是我那特異功能在發功。
可我還是堅信我身上存在着對繪畫的感覺不然咱們走着瞧吧,既然我是一張餅我就會翻出餅鐺。
我的大學四年被兩個交替的時代各佔一半,後兩年我迎來了中國的第二次解放。當我看見活生生的女從容地出現在教室的模特兒臺上時,我警告我萬萬不可從一顆痦子起筆。那個單純美妙的真人終於扭轉了我的軌道,我沒畫痦子沒畫出領袖可也沒畫人體我不知道那天我畫了些什麼。後來老同學說我畫布上有一團擇不清的線也許那是一片茂密的渴望光顧的青草也許那是一叢難以深入的刺人的荊棘。不管怎麼說我有了屬於我的藝術表現,我是靠了人體,靠了世界上最單純的也是最複雜的人體我第一次有了屬於自己的表現。
我畫過馬小思的她是太棒了,後來她看了我的作品說這是什麼?這不是一條河麼一條夾擠在老城腳下的紅色小河麼。馬小思說好啊你讓我光着身子站了好幾天腰痠腿疼畫面上卻只有一條河他媽的再也不給你幹了。她罵我坑了她。我沒有坑你,沒有你的我畫不成那條河。畫面上可以沒有你但我的視野裡不能沒有你。我沒有辦法,面對不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的我想到的總是之外的其他;而當我置身於崇山峻嶺大海湖泊深谷淺灘黃昏或者白夜,我看見的都是些偉岸的身體脈搏的跳動迴盪在胸中的激情並不勻淨的膚色歲月拋下的皺褶。我堅信藝術表現就是一種轉換,換個人可能不這麼說我還是說我的。葉龍北說世界上沒有直線,那麼面對一個女人體你爲什麼非要模擬她的筋肉和****,你若想看建築美爲什麼非要在紙上畫窗戶也許我那點“藝術感覺”在閃光了。
其實我一直沒有找到最適合於我的一種表現形式雖然我畢業、分配,在雖城畫院當專業畫家還去北京的美術最高學府進修;雖然我開個人畫展、獲獎、接受採訪被別人論述雖然——用通俗的說法。我的畫也飄了洋過了海。畫是什麼?視覺藝術就是視覺藝術他們說畫是無聲的詩簡直是胡言亂語。
有一天我再也畫不像領袖像了我忘記了從前的軌道,那扶助我走進高等學府的軌道我好像有點忘本。新的時代人們都在尋找自己的新軌道我的新軌道在哪兒呢?人們卸掉了那披掛了一萬年的功能的鎧甲並不意味着他們已經在用心靈傾訴和驗證。每天都有的新主義每小時都產生的新口號大概要用億來演算節目在哪兒?我看見包括我自己在內的許多讓人爲之動情爲之搖旗吶喊的作品就不斷想到“租賃”這個字眼,就不斷想到秦可卿出殯時那浩蕩的紙人紙馬。我們用借來的靈魂武裝我們的靈魂,就好像年關已到那些經濟拮据者非要借錢才能把年弄得跟別人一樣的喜慶、熱鬧。
我看見許多張急赤白臉的面孔許多張烙餅都爭先恐後地往餅鐺外頭翻。一個聲音說與其翻出去落進無底洞不如就在鐺裡待着是不是?我不能同意這種胡說可是超導時代的來臨難道一定使人們必定不再有聽完一句整話的耐心麼?談話是艱難的每一句話都可能被人極不耐煩地打斷。這種迫不及待的彼此打斷叫人覺着不是進取不是追尋我只感到一種怡然自得的懶惰,一種慌張得近乎上躥下跳的懶惰。
很多人都在宣稱他找到了自己他撥開荊棘破門而入走進了那妙不可及的殿堂其實那不過是一種租賃甚至不如租賃。很多租賃本身是明確的租賃者能準確地說出他要租用的東西比如書比如旅途中那些代步的自行車他們並不隱諱。
每當我看見那些借來的熱情或冷靜我便不能不想到一種新的功能、屬於這新時代的功能誕生了。到處披掛着這以壯聲威的鎧甲到處浮泛着借來的深奧你真的不願意稍微塌下心來把煤氣竈上的一壺生水煮開?你有那種眼見它真的沸騰起來的耐性麼?就算這是無需太高智商的活兒但我們要是喝半生不熟的水準得生病。
在那個早晨我看見了你,眼前一排小碟子小碗,綠的是綠豆紅的是高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