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沒有留意司猗紋的小計,她做了欠身還點頭表示感謝,然後端過蓋碗從容地喝起茶來。一小碗毛尖喝到適當程度她就告辭了,一切恰如其分。
在司猗紋的想像中,假如有一天她能和剛纔這位來人見面,那一定是個很難消磨又極有“嚼頭”的時刻,她甚至爲這時刻假擬了許多消磨的方式醞釀了許多種神情、談吐、舉止和言辭。她不準備跟她脣槍舌劍,像兩個家庭婦女那樣你來我往,她只給自己設計了一些不動聲色卻有實際內容的句子。在這些句子中,司猗紋不僅要體現出她對她的諷刺和挖苦,還要顯示出自己的氣度和修養,讓對方從這氣度和修養中或許還感覺到一小點寬宏。但是她們的碰面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開始,平平淡淡地結束了,她還意外地給她泡了近年來連她本人也一向認作上品的新毛尖。
她相信這茶絕非意味着她對來客那一生恩怨的結束,也不是因了一個男人生命的結束,給兩個女人之間帶來的那種相互珍重之情。是什麼?就是一杯茶。當司猗紋送走客人又不甘心地久久望着她的背影時,才忽然覺出她爲她泡茶的大可不必。現在好像不是她送走了那客人,而是那客人丟下了她。
那位穿列寧服的客人給了司猗紋一種說不清的吸引力,她所以吸引司猗紋,是因爲司猗紋終究沒能瞭解她。
漂亮女人被男人愛上容易理解,那愛裡因了漂亮的存在反而會出現愛的若即若離;不漂亮的女人被男人愛上也不難理解,她想必是具備着漂亮所打不倒的魅力。於是愛的永恆在他們之間升起了他們如膠似漆了。吸引司猗紋的不是那女人,而是這愛的魅力。
司猗紋送走客人,把骨灰盒抱回自己的臥房。夜深人靜時她把它打開,對這一小堆青灰色的渣滓做了一陣好奇的觀望後,她便伸手扒拉着它們開始翻找察看。她的手勢隨便,彷彿手下不是莊紹儉的化身,而是針線盒裡一小堆針頭線腦。許久她才明白自己這翻找察看,她是翻找莊紹儉那些精華所在,那精華也許就是她常隔着許多層衣服看到的他那點兒噁心。後來她堅信莊紹儉那些精華定而無疑落在了齊小姐之手,齊小姐帶給她的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殘渣餘孽。
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偏要做這麼執拗而又荒唐的猜想,然而這種猜想卻使她悲憤、恐慌得不能自已。一種被丟下的感覺更強烈了,一切都因了那女人的到來。那就像死過的莊紹儉和沒死過的齊小姐共同施捨給她一把骨灰——她這個需要人施捨的單個兒。
她不願意看見這種施捨老是擺在眼前,她揹着莊老太爺把那東西倒在了茅坑裡,回來又劈了那個黑匣子。她一邊劈,一邊後悔爲什麼沒當着齊小姐的面表演她現在的行爲。那個纖巧的身體一定承受不住她會當場昏倒,那時司猗紋就會往她身上澆涼水使她甦醒,她醒了,她再劈。
不久她也做了一件列寧服穿起來,她覺得她穿列寧服比齊小姐穿着要好看得多。
司猗紋穿列寧服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現在她的罩衣樣式是一字領、挖兜,這是應運而生的一種最新樣式。她就穿着這樣的罩衣聽了葉龍北的大便與人。
他還說什麼來着?噢,說她是知識婦女,說他和她都有大便。她也罵了他。她一定是罵了他流氓,“流氓”她可以脫口而出。在她眼裡男人都一樣,罵他們個流氓一點也不過分。特別是那些半老不俏的單身男人——朱吉開怎麼樣?她和他優柔寡斷過一陣子也不能就說他跟這兩個字沒關係。她想起朱吉開對她說過,他的太太死後他一直沒遇見合適的女人,他也進過一兩回八大胡同。他所以只進過一兩回,是因爲他一到那地方就渾身不對勁兒,他不知道是因爲害臊還是因爲別的,反正他在那兒什麼也幹不成。於是他就,他竟然把這種事兒跟司猗紋當悄悄話兒說。司猗紋一邊感激着他的坦誠一邊膩歪着他那種事情,她跟他再也沒有興致了。朱吉開已經不是用洋車送她回家的那個朱吉開,他成了一個符號,一個專爲詄起來和莊紹儉乾的動力象徵。然而司猗紋對於朱吉開卻不是符號,在她面前他從來不曾感到有哪兒不對勁兒。他給過她最真摯的熱情,許多年之後司猗紋還能記起朱吉開那雙撫摸她的偏小的胖手。她總是溫和地、像開玩笑一樣地頻頻拂掉那雙手,就像拂掉他主動跟她坦白過的事兒。
葉龍北不是朱吉開,可他也是個單身男人,比朱吉開還年少,他整天在屋裡幹什麼誰知道呢。羅大媽只是自作聰明地看見他做了一個小板凳、納了一回底子,做板凳納底子那不過是讓羅大媽趕上了。再說誰讓他還有個不在身邊的兒子呢。兒子沒鞋穿,你又沒錢買,你女人又不跟你了,你不納誰納?那麼除了做板凳納底子呢,誰知道他在屋裡幹什麼。不知道並不等於不存在,誰能保證他沒有朱吉開那毛病?那麼,司猗紋罵他“流氓”有什麼過分?
自從葉龍北跟司猗紋爲大便有了初步接觸後,司猗紋一閒下來便掀起窗簾一角窺視西屋。雖然除了窗戶下面那三個雞窩她什麼也看不見,但她深信就在雞窩的那一面,葉龍北正在重複着朱吉開那種男人羞於講給男人聽的動作。她相信她這發現的真實性,這真實的假想或者說假想的真實使她激動得喘不過氣。
她相信人人都有一份窺測別人的權利。窺測不分檔次,從前北屋可以對南屋窺測得汪洋恣肆,南屋也可以對北屋窺測得恣肆汪洋。現在又來了西屋,西屋的到來才使南、北屋暫時放鬆了彼此的窺測,西屋成了她們的共同窺測點。司猗紋希望有朝一日通過她對西屋的窺測讓葉龍北倒個大黴。那麼,她假定的葉龍北那點見不得人的事就太微不足道了。爲什麼她不假定出點“政治”?你靜悄悄地沒有聲音沒準兒那是你操縱收發報機的需要;你納鞋底那底子裡就縫着密信;你做板凳那是爲了遮人耳目。
爲了使葉龍北倒個大黴,她甚至有必要給他的所在單位寫封檢舉信,她瞭解他所在單位的名稱——藝術研究所。信,當然要匿名。她還爲自己想好了那檢舉信的落款,她在衆多自己給自己提供的姓名中,最後選定了“革命羣衆受苦人李勇”。“勇”當然代表着勇敢,她勇敢地匿去自己的名字,勇敢地對葉龍北的政治問題做了揭發,然後葉龍北的下場便昭然若揭了。一切活靈活現。
司猗紋正把一切都想得活靈活現,葉龍北卻要離開響勺衚衕了。因戰備的需要,北京要疏散一批人口去農村落戶,大小有點鬥兒的人自然都在被疏散之列。一天,他就揹着那麼一個四方四正的、捆綁得像豆腐乾一樣的行李走出了這個院子。
葉龍北的突然離去,就像有意退出了司猗紋對他的窺測,他不戰自敗了。他那爲小瑋倒屎的壯舉,成了他告別這四合院的一個儀式;他那和司猗紋剛剛開場的交鋒,則成了對司猗紋的臨別贈言。司猗紋帶着幾分高興幾分遺憾目送葉龍北出了西屋出了院門。臨走,他拉嚴窗簾,又給西屋加了一把鎖。
眉眉覺察出葉龍北行前的跡象,她注意到那天院裡很靜,原來院裡沒有葉龍北的雞。當她穿過夾道找到後院時,發現葉龍北的黑雞和白雞集體殉難於那個土堆之上了,葉龍北正雙手下垂站立雞前爲它們做着沉默。眉眉弄不清眼前發生了什麼,只不聲不響地站在遠處,心跳着觀看葉龍北弓着的後背和他腳下的死雞。她不敢近前也不忍離去。
葉龍北感覺到背後的眉眉。他原地不動,只把聲音傳給她,他說:“你永遠也不會看見她們的紅臉了。你再仔細看看就會發現她們都是一張蒼白的臉,那是血液在全身凝聚的緣故。動物的血液會流動也會凝聚,流動會使你臉紅,凝聚會使你面容平和。”
眉眉踮起腳尖走到葉龍北身邊,果然發現了那些雞的平和的白臉。
“可是……她們……”眉眉看着葉龍北。
“我發現你在哆嗦。”葉龍北說,“這大可不必。使你心驚膽戰的應該是活物,面對幾隻死雞心驚膽戰是對她們極大的不公平。”
“可我還是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眉眉說。
“我這就告訴你。因爲你同我一起觀察過她們的紅臉和耳朵,看過她們一天到晚的生活。雖然你終究沒有看見那隻不下蛋的雞下蛋,可是蛋就在她的肚子裡,遲早她會下,但現在你再也看不見了。你有權力知道她們的一切。”
“是她們病了?”眉眉問。
“不,是我親手掐死了她們。”葉龍北說。
“啊!”眉眉驚慌起來。
“你就要說我不該這樣做了,或者要問我爲什麼非這樣不可。我馬上告訴你:一句話,爲了使她們平靜。大便還需要平靜呢,何況她們是雞。”葉龍北說。
“那您……”
“我要離開她們。”
葉龍北把他將要離開這院子的消息首先告訴了眉眉,並對她說只有他的雞得到了平靜他才能夠離開,於是他就掐死了她們。說完,葉龍北就開始埋雞。他挖了個深坑把她們碼在坑內,然後開始往她們身上蓋土。眉眉也往她們身上蓋着新土。
眉眉沒有預料到葉龍北會這麼快就離開,她總覺着葉龍北對她一定還有臨別贈言。但當她也看見西屋門上那把黑鎖時,就明白了一切。葉龍北把窗外的零星也做了收拾,只有那三個用舊木箱做成的雞窩還排列在原處,雞窩上還有“葉龍北同志收”。眉眉覺得這纔是葉龍北的臨別贈言,葉龍北留給她的一切言語聲音就匯入了這幾個空箱子裡,她覺得那語言那聲音永遠不會散去。日後每當她看到那箱子,她總是把箱子上的“葉龍北同志收”讀成“蘇眉眉同志收”。
羅大媽也注意到雞的死亡和葉龍北的離開,葉龍北剛走不久她就在後院找到了那死雞。她把它們刨出來,燒水、褪毛,然後就碼在廊下她那口黑鐵鍋裡滷煮。她按照雖城人滷煮雞的祖傳規矩,在鍋裡放好作料,再往雞身上壓一塊石頭——爲了入味兒,爲了爛。
已是黃昏,雞毛在院子裡飛揚,廊下升騰着熱氣。黑白雞毛像鉛灰色的雪片,熱氣像烘托這雪片的濃霧。
眉眉和小瑋站在棗樹下觀看這雪和霧的世界。一根雞毛落上小瑋的肩膀,她把它拿下來遞給眉眉。眉眉撫平雞毛捏在手裡,後來她把它做成一枚書籤,夾進那本天下最小的“老三篇”中。
司猗紋沒等羅大媽請,就從南屋出來站在北屋廊下看她煮雞。她覺得羅大媽現在最需要一個出來捧場的觀衆,誇她這當機立斷的殺雞行爲,誇她這如法炮製的味道。
黑鍋裡咕嗒咕嗒響個沒完。
“您說這雞怎麼礙着他了。”司猗紋說。
“要不說呢,一個雞。”羅大媽掀開鍋蓋,用一根筷子向雞扎去,火候不到。
“一個雞,您還真會想。”司猗紋說。她發現鍋裡的雞黑紫,很不是顏色。
“一個雞,吃在肚裡總比爛在土裡強。”羅大媽說,又蓋上鍋蓋。
“一個雞,埋了就是浪費,貪污和浪費都是極大的犯罪。”司猗紋說,心想就你這種人能想出來,沒準兒連死豬你都吃過。
“一個雞,就是。”羅大媽又掀開鍋蓋,一股腥鹹的花椒大料味兒衝出來。
“一個雞,您還真會做。”司猗紋說,強忍住一陣噁心。
“就是色兒不對。”羅大媽終於也發現了作爲滷煮雞那顏色的異常。
“純粹是讓那個姓葉的給掐的。”司猗紋說。
“生是悶住了血。”羅大媽說。
“您說這種人。就得隨時隨地提高警惕。”司猗紋說,彷彿葉龍北下回該掐她了。
“這種人,就得提防。”羅大媽說,彷彿她也受到了威脅。
“這種人,沒準兒逮誰掐誰。”司猗紋說。
“這種人,你說他怎麼不掐他自個兒的……”羅大媽說了一句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