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她和他不像和那個從不出場的葉龍北,葉龍北和竹西暫時誰也不必提防誰。葉龍北不是大旗的脖子,他也沒有意識到那女人的眼光對他能具有什麼“穿鑿”“騷亂”的作用。他可以直勾勾地看竹西,也可以直勾勾地看他的雞,一樣。竹西直勾勾地看他,卻不看他的雞。

大旗卻在不知不覺中迎接每天這提防不過的提防了。他在這提防之中加重着對於眉眉的饋贈。有一次他送給她一本火柴盒大小的“老三篇”,他告訴眉眉這便是天下最小的“老三篇”了。眉眉雙手捧過來打開,它紙薄如蟬翼,字纔像針尖般大小,卻清晰得足能使她傾倒。本來她是要把它放進小櫃的,但一想起那天……她就變了主意。她絞盡腦汁苦苦想着到底該把它放在哪裡,雖然她知道接受這火柴盒大小的寶物會使她變得更加複雜,然而就爲了這複雜的不再暴露,她神不守舍地度過了整整一天。一天之中她誤了不少事,忘掉了許多該她乾的那些粗活兒。在她忘掉的那粗活兒裡就有一隻該她去端的鍋,於是這鍋,這隻晚上在廚房的爐子上開得嘎嘎作響的鍋,倒驚動了平時不進廚房的莊坦。

莊坦進了廚房拉開燈,首先看見那個被蒸汽頂得嗒嗒作響的鍋蓋。鍋蓋被衝擊得錯在一邊,熱氣正從鍋裡衝出來。莊坦透過熱氣猝不及防地看見了自己不應看見的東西,那是一鍋嫩粉色的無毛的小東西,它們正在鍋裡爭先恐後地翻滾——於是他又看見了竹西那天在他面前的那些切割。他想學着竹西的氣度把它們端下來擺在人前供大家欣賞。但他的意識又分明告訴他,這不僅僅是竹西的切割,這就是他自己本身,就是他和它們正一起在鍋裡爭先恐後地翻滾。於是一個真正的頭暈到來了,這頭暈使他癱軟在地上撞翻了那鍋,鍋裡那羣包括他自己在內的粉紅色小精靈便向他蹦將過來,附上了他的腳他的腿他的全身。後來他什麼也不再知道,他只知道他正和他的同族向着一切有人的地方奔跑,在這奔跑中他覺得他並不比誰差。他願意用這奔跑換回他在竹西、司猗紋、莊紹儉、眉眉、莊晨乃至所有人前那所有的遺憾和不中用。

莊坦死了,死在一隻小鍋前,鍋裡是竹西煮的五香花生米。可能那是某個病人就診時趁竹西不備塞進她提包的,可能還不到半公斤。但當時病人就用這種被稱爲油料作物的國家統購物資,作爲珍奇來換取醫生對自己的特殊關照,有時那關照真能使你起死回生。這別人的“起死回生”卻完結了莊坦的陽壽,好像一個滑稽公式的轉換。北京人說“槓着”的,這“槓着”就包括了一個轉換着的滑稽公式。比如你剛買輛新車剛上街就被人撞了個一塌糊塗——“槓着”;比如你就要被提升了另一個人卻頂替了你——“槓着”。“槓着”不僅滑稽還有着一種大禍臨頭的味道。

司猗紋、竹西和眉眉幾乎同時聽見廚房裡的那個意外的聲響,她們先後腳奔向廚房,又先後腳看見躺在地上的莊坦。竹西試了他的脈搏,扒開眼簾觀察了他的瞳孔,並伏身貼耳地聽了他的心臟。一切跡象都告訴她,莊坦現在是個死人,就像她在病房、在手術檯見到的一切死人那樣,他已不再具備活人所具備的一切,變成了一個死人的一切具備。竹西沒有聲張,她還是抱起這尚在溫軟中的莊坦,喊眉眉推過他白天還騎過的那輛“飛鴿大鏈套”,讓司猗紋抱住腿,她讓他像個活人那樣坐在車後架上,由她把他推出院門。她願意讓全院包括司猗紋和眉眉在內,都相信她們推走的是一個活人,一個經過急救就能自己再走回響勺衚衕、走進這個院子的活人。

在街上竹西吩咐眉眉推車,她扶住莊坦的腰,司猗紋戧着背。三個女性走得上氣不接下氣地把莊坦推進了附近一家不具備搶救條件的小醫院。竹西明知這搶救的無濟於事,但她願意讓另一個人來向全家宣佈莊坦的離去。

一位嚴肅的大夫在莊坦身上又重複了竹西在廚房就重複過的動作,然後嚴肅地告訴死者親屬:“他死了。看來是死於心臟病的發作。”

“您是說他……”竹西代司猗紋問大夫。這時她臉上才顯出並不過分的驚愕。 wωω▲Tтka n▲CΟ

“死了。脈搏、血壓、心跳都沒了。他死前受過什麼刺激沒有?”大夫問。

竹西和司猗紋相互看看,搖着頭。

“當然,也不一定非受過刺激不可。刺激往往是這種病猝死的主要誘因。”大夫說。

竹西和司猗紋不約而同地流下眼淚。眉眉從大夫的宣佈裡得知她們推來的舅舅是個死舅舅,她顯出了恐懼。也許她恐懼的不是那死的本身,她恐懼是因爲她初次感覺到生和死的界限是那麼細小,細小到只在於一口呼吸。那呼吸的消散使她覺出死是那麼輕易,她爲這輕易而恐懼着,她大聲哭起來,她是多麼容易地對她的舅舅生出了恐懼。雖然她不瞭解舅舅的存在對司猗紋、對竹西乃至對她自己究竟有什麼意義,但她知道,舅舅比她們三個人都可憐。也許她還想到廚房,他的死就聯繫着她經常出入的那間廚房和那隻已經變得坑坑窪窪的鋼精鍋。廚房和小鍋迫使她更感到他的可憐,雖然她永遠也不知道那大夫所謂的刺激就是那正在鍋裡的煎煮。她哭得比司猗紋她們婆媳倆都傷心。

竹西最先發現這裡並不是她們表演極大悲痛的地點,她勸住了司猗紋和眉眉。她最不願意看病人家屬在她面前的這種過分表演,雖然那表演大多是人間的真誠。

莊坦沒再回家,他從醫院直接去了火葬場。臨走前司猗紋親手在他腰間繫了一條白棉布,她叫他爲她戴着孝走,爲她提前送終。

莊家過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白事。當一切都歸於平靜,竹西有暇想起了那天晚上大夫提到的刺激。那個晚上當她第一個奔進廚房,第一個發現附在莊坦身上那些粉紅色小東西時,她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就是大夫說的那個刺激。她常常回憶那晚的一切細節,回憶使她堅信那一鍋別人眼裡的國家統購物資對於莊坦卻並非如此,它們緊緊聯繫着那個星期日她對母鼠的切割,原來她小心翼翼地像剖析眼球那樣從母鼠子宮裡剖出的那堆小東西,就是莊坦眼前的這一小鍋國家統購物資。它們是那麼相像,莊坦對它們的發現比她要早得多——他那次無休止的嘔吐……

但是這一切無法引起竹西更大的悲痛和更大的後悔,人類感覺的不同是一種無法克服的天性。人們感覺的差異何止是幾個小小的鼠類的胎兒?一隻突然跳出水塘的青蛙可能把人嚇得致死,而有些孩子和醫生就是用青蛙來做遊戲的。孩子們感到它可愛是因爲它會跳會叫,醫生對它們的愛是因爲它們就是人類的縮影,是人的縮影又沒有人類那份嬌柔的自憐和動不動的大喊大叫。還有人類對於蛇、蟑螂、螞蚱、蠍裡虎子……世間生物的一切一切都有不同感覺,就連響雷、閃電、黑衚衕、穿堂風也不例外。那大慶大典之夜蓬勃壯觀的禮花,那電影片頭的光芒四射給予人的感覺都不盡相同。眉眉小時候就最害怕那電影片頭的光芒四射,每逢爸和媽帶她看電影,她都把頭深深埋在爸或媽的懷裡,躲過那光芒四射的片頭。這使爸和媽很不好意思,惟恐引起周圍觀衆在政治上對他們的猜疑。過後他們鼓勵她開導她,從放金光的意義講到爲什麼非要放金光不可,而她又應該用什麼樣的豪邁去迎接那豪邁的金光。然而每一次金光四射的開始還是引起眉眉對那放射的恐懼。這就是人類感覺的差異吧。

竹西用人類感覺的差異使自己在悲痛中得到平靜。她更多地回味她對於他的那些無愧:她慷慨地容忍過他那常人難以容忍的“嗝兒”,那何止是容忍,那是人間最慷慨的慷慨。是她的慷慨才使莊坦的一生有過男人的那點輝煌和霸氣。不知爲什麼,竹西想到了霸氣這個形容詞。霸氣好像有點霸佔的味道,她願意用莊坦曾經霸佔過她來作爲對莊坦在天之靈的褒獎。“霸佔”,那是對一個最具男人氣概的男人的形容了,她願意莊坦的在天之靈聽見她對他這發自心靈的褒獎。

她平息了內心的悲痛,略過那一切細節的澄清。生活是不能澄清的不像頭上那錯落有致的屋頂,不像那一條條嚴整規矩的衚衕。生活更像衚衕灰牆背後的院落院落裡每一扇門窗每一道窗簾的縫隙,縫隙之中那人眼所不見的五顏六色。沒有哪一樣是必然也許哪一樣都是必然。她找到了心理的平衡準備着新的開始。

司猗紋每逢思念莊坦,總是帶有幾分無可名狀的抱怨,儘管她永遠也不理解大夫說的刺激意味着什麼。難道那刺激會是那隻小鋼精鍋,會是竹西那一把來路不明的花生米?可她還是抱怨這鍋和這鍋內的煎煮,這使她必然想到那來路不明的花生米正聯繫着竹西,而那晚對這“來路不明”的煎煮又聯繫着眉眉,她不知道那天眉眉爲什麼忽略了這廚房的粗活兒。竹西讓你坐鍋煎煮,這煎煮就屬於你,這本該是個善始善終的過程,是眉眉對那鍋的疏忽才導致兒子莊坦親臨廚房倒在廚房的事件。如果那時兒子正好躺在牀上呢他就不可能出現那個致命的摔倒。最後她還是把莊坦的摔倒、竹西的那一把“來路不明”以及眉眉對那鍋的疏忽緊緊聯在了一起。對於竹西,她只是暗中聯繫一下,或者趁竹西上班對着裡屋來個咬牙切齒的自言自語:

“簡直像從育嬰堂撿來的,就稀罕那兩把花生米!”

“簡直跟窮要飯的一樣!”

對於眉眉,司猗紋用不着自言自語,每當莊坦的死開始在她心中翻騰時,她就隨時隨地叫過眉眉一遍遍地重複着對她的問話。她努力回味着出事的那天,她也感覺到眉眉那天的神不守舍了,她想起中午燜飯時她就弄煳過鍋。

“眉眉,那天晚上你舅舅去廚房的時候你在哪兒?”司猗紋問。

“我在裡屋。”眉眉答。

“你在裡屋幹什麼?”

“舅媽正在給我洗頭。”

“是你要洗頭,還是舅媽要給你洗?”

“是舅媽要給我洗,她買了洗髮膏。”

這是司猗紋和眉眉問答的第一部分。

“你知道不知道廚房裡有鍋?”司猗紋問。

“知道。”

“知道爲什麼不惦着?”

“我惦着哪,心想洗完頭去端。”

“你聽沒聽見你舅舅進廚房?”

“我沒聽見。”

“你舅舅進廚房你沒聽見?”

“我沒聽見,因爲舅媽正給我洗頭。”

這是司猗紋和眉眉問答的第二部分。

“那天中午是不是煳過飯鍋?”司猗紋問。

“是。”眉眉答。

“那也是因爲舅媽給你洗頭?”

“不是。”

“那又是怎麼回事?”

“……”

這是司猗紋和眉眉問答的第三部分。

當這不可分割的三個部分問答結束後,司猗紋只用個“沒用”來做她們之間這問答系列的最後總結。“沒用”到底意味着什麼,司猗紋不曾加以解釋。也許她是說,再問也沒用,反正事是出在你身上;也許它還有更嚴峻的內容:那是指她對眉眉幾年如一日的諄諄教導加之領袖的諄諄教導,在眉眉身上沒有得到應有的體現。原來人複雜起來的第一特徵就是神不守舍就是丟三落四,就是燜煳了飯就是坐着鍋洗頭。沒用。連那次司猗紋給莊晨寫信對眉眉的告發都……沒用。

這天清晨,當站在樹下的人們做完早請示剛剛散開,發現他們這支本來少了一個人的隊伍裡又多了兩個人。

是莊晨和小瑋。

莊晨不是專門爲着奔喪而來,但對莊坦的死,那悲傷卻是發自內心。她一進屋來不及坐就開始捂着臉失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