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沒有膽敢面對一根小小的耳挖勺掙扎的人吧。

此刻羅大媽竟一下子失去了招架之功,只在心中用她那習慣的鄉下話咒罵着她——她叫什麼來着?對,叫姑爸。“姑爸,我操你個八輩兒姥姥!”

窩在心裡的罵等於沒罵。

自古罵皇帝的人都窩在心裡罵。

姑爸在陽光下眯起一隻眼,長久地不厭其煩地掏。她因了收獲的豐碩而高興着自己,直到在那兩條幽深的暗道裡再也掏不出什麼,她才停止探討。她終於鬆開手,淡漠地、淡漠到發冷地打量着羅大媽的臉和臉上的耳朵,那是一種得勝之後的審視。

羅大媽得勝審視房子。

姑爸得勝審視羅大媽的耳朵。

羅大媽終於得以逃脫,她拾起她的袼褙、紙樣和剪刀,進屋便插起了門。現在她只是急切地盼着兒子們或者當家的快點兒回家。

司猗紋在南屋瞧見剛纔的一幕,心中暗自高興。她想,羅主任,到底有不怕你的人。她今天掏你你不敢動,明天要是拽住你那個端大茶缸子的當家的耳朵他也得忍着。

大黃也把剛纔的一切看在眼裡,主人的威風也給了他以挑釁的動機。他時刻沒有忘記那高大的廊子——那本是他的天下,從前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那裡散步、曬太陽,現在那裡卻有了敵情:那天當他又活動於自己的地盤時,一隻解放腳狠狠地踩了他的尾巴。後來他再去,那屋裡的人誰碰見他誰就轟他。他記住了這一切,他還沒能找出報復的機會。現在既然主人已經掏了他們的耳朵,那麼他也就不必再等待了。

自此他便恣肆地在他的老地方行走起來,行走着觀察着。功夫不負有心“人”,不知怎麼的,他終於在廊下的碗櫥裡發現了巴掌大的一塊肉。夜深人靜時它用爪子扒開櫥門又扒開扣肉的小盆,迅速叼起它,神不知鬼不曉地奔回了西屋。他躲過姑爸的眼睛將肉暫時存在牀下。

早晨,羅大媽很快就發現了昨夜碗櫥裡發生的事。她猜着了,先是氣憤一陣,氣憤之餘卻又生出一絲慶幸:她慶幸自己到底有了一個跟西屋算賬的機會,她呼喊着大旗、二旗、三旗。

18

大旗沒有出來,昨晚他在學校沒回家。應聲出來的是二旗和三旗,他們問清了緣由,從廊上斜跳下來就直奔了西屋。羅大媽在後督陣。

三旗在前,首當其衝一腳將門踢開,闖進屋內;緊跟着二旗就站在他的旁邊了。羅大媽則用自己那寬大的身子堵住門。

姑爸是被三旗那一腳驚醒的,她衣衫不整地從牀上坐起,只穿着短褲的兩腿垂在牀前。她一時無法弄清眼前是怎麼了,懵懵懂懂只記得頭兩天她好像給羅大媽掏過耳朵。莫非眼前的場面是由掏耳朵惹出的?從前不是沒遇見過這種事,被掏的人也有被掏得惱怒起來的。耳挖勺捅在耳道里他們不敢動,可過後他們會翻臉不認人:指桑罵槐的,報以白眼的……像這樣興師動衆闖進門來算賬,卻還是頭一次。

二旗和三旗眼睜得很大,在未曾拉開窗簾的房間放射出復仇的光。

大黃也感覺到那氣氛的緊張,他從牀頭站起,以試探的步子走到姑爸身邊挨緊她依偎下來。姑爸一面撫慰大黃,一面眼睜睜地看二旗和三旗。

二旗、三旗和姑爸對視多時,像是衝她發着警告,警告她認清形勢,主動交代掏耳朵的動機。

“人,誰沒耳朵。”姑爸想,姑爸說。

“什麼他媽耳朵。”二旗說。

“沒耳朵倒好了,省我的事。也別掏了,也別聽了。”姑爸說。

二旗和三旗互相看看,不懂姑爸的意思。

“說什麼廢話,你!”二旗說。

“可不。”姑爸說,“你當掏一次就那麼簡單?瞧病還得掛號呢,買糧買菜還得排隊呢。”

“少裝傻。”二旗說,“我們是來找肉的。”

“找什麼肉?”姑爸很詫異。

“豬肉,豬肉,一塊正肋。”羅大媽在門口插上了嘴。

“這我可越聽越糊塗了。你們要我給你們去買肉,買一塊正肋?我可沒那麼大工夫,大黃的魚我還沒顧得上呢。再說買肉也不許挑揀呀,碰哪兒是哪兒。”姑爸坐着,沒事人似的。

“是俺們的正肋,沒了!”羅大媽提醒她。

“你的正肋?”姑爸還是不懂。

“俺們的,豬的。”羅大媽說。

看來姑爸無法弄清羅家進門的目的。

三旗一雙精靈的眼睛早就四處搜索起來。

“搜!”二旗說。他上手拽下了姑爸的窗簾,屋裡明亮起來,搜索正式開始。

姑爸已經穿好衣服,但仍然穩坐在牀邊。無論如何她也弄不清來人的目的,不像抄家,不像破舊,也不像由於她掏了羅大媽的耳朵。

大黃對氣氛的感應能力一向優於姑爸,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衝他來的。他開始往姑爸懷裡亂扎,以求援的目光仰視着姑爸。他像個嬰兒那樣緊緊扒住了她,前爪扒住姑爸的脖子,後爪抱住了姑爸的腰。他不敢再看來人,只是閉起眼睛裝睡。

嚇的,姑爸想。

二旗和三旗搜索了一陣終於從牀下搜出了那贓物,那肉那正肋:黑糊糊的一塊軟東西上沾着細土。二旗信手綽起根通條從地上扎住那肉,把它舉到姑爸眼前逼她認賬。

“看是吧,誰也沒誣賴誰。”羅大媽見兒子舉起了肉,格外興奮。

姑爸這才知道出了什麼事。

“這是肉。”姑爸說,“讓我買去吧,買正肋。”但她並不慌亂,緊緊抱住大黃觀察來人的反應。

“誰吃你的正肋,我們要替你管教管教貓。”二旗說。

“就得管教管教!今兒叼俺們的肉,明兒叼俺們的魚,蹬着鼻子上臉,反啦!”羅大媽嗓門一聲高似一聲。她一步跨進西屋從兒子手中奪過那塊肉,然後來到院裡等待兒子們的下一步行動。

姑爸覺出了時刻的嚴峻,她狠狠抱着大黃。

大黃也覺出事情非同一般。這不像鬧貓時半夜走屋躥檐地吵了誰家的覺,那時人家出來衝着房上喊,他可以扔下情人溜走完事。這次溜是溜不掉的。他狠狠抱着姑爸。

但是二旗和三旗奔了過來。三旗一把揪住大黃,二旗扳住了姑爸的肩膀。在一陣搶奪和反搶奪之後,大黃終於被搶了過去。他像是從姑爸身上剝下來的撕下來的,他號啕着,四隻腳在空中掙扎。三旗還是把他拎出了西屋。

於是一場懲治大黃的戰鬥開始了。羅大媽對這懲治的構思雖不完整,但她知道對大黃必得狠打。現在她已回到廊子上,居高臨下地喊道:“吊起來,吊起來打,往死裡打!這是繩子,打這個缺調教的。”

羅大媽把一條麻繩扔在當院,二旗和三旗立刻就領會了母親的意圖。他們用繩子攏住大黃的四條腿,捆豬似的綁好,再將繩頭甩到棗樹杈上。三旗一拉繩,大黃就被倒懸在空中了。

大黃在空中繼續號啕,他擰過脖子找姑爸,但樹下沒有姑爸。他仍然擰着脖子尋找,也許他覺得沒姑爸哪怕有司猗紋也是個安慰;沒司猗紋有眉眉也行。

大黃想看見姑爸和司猗紋,羅大媽也非得把姑爸和司猗紋擺弄出來不可。有了主人和見證人在場,這場打貓的意義才遠遠勝過打貓的本身。這本該是羅家搬來後的一次正式亮相。找你們要張紙糊窗戶那是瞧得起你們姑嫂,可你們就大鬧着拾掇起我的耳朵來了,連貓也以爲天下太平了階級鬥爭熄滅了。

“都出來!”羅大媽衝着南屋和西屋喊,“作個見證,俺們可不是非欺負一個貓不可,是貓仗人勢欺負了俺們。看吧,這是那肉,一塊有肥有瘦的正肋,看看吧!”羅大媽手託那肉,不住顛打。

羅大媽核桃栗子一塊兒數,司猗紋果然先坐不住了。姑爸沒出來,先出屋的是司猗紋。她出了南屋,看見棗樹下的情景前進不得後退又不敢,就那麼不前不後地站着。

大黃總算看見了親人,哭號得更加高亢。羅大媽三步並作兩步奔到司猗紋眼前,顛打着那肉又跟她重複起剛纔的話:“看看吧,這就是那肉,有肥有瘦,一塊正肋。”

羅大媽的話不是重複,她是逼司猗紋表態,對這肉、這貓表態。

“也是,這麼貴重的東西。也是得管管。”司猗紋初步表了個態。

一個第三者的表態才意味着一個儀式開始得更合情合理——羣衆的呼聲。

羣衆有了呼聲,二旗便解下皮帶,三旗也解下皮帶。他們一人站一邊,一來一往地朝大黃狠命抽去。

起初大黃很難忍受這皮肉之苦,他的哀號由悲涼到嘶啞,很快就不再出聲。但二旗和三旗並沒有停止抽打,那架勢、那皮帶抽出的每一個聲音都意味着他們決不是隻做個樣子看看,他們是一場徹底的懲治。

司猗紋儘量不看眼前這皮帶的飛舞,只用眼的餘光掃着西屋。

西屋沒有姑爸的影子,沒有姑爸的聲音,門窗都很安靜。

又一陣抽打之後,二旗和三旗湊到大黃跟前觀看,大黃七竅有血,眼珠明顯地上吊。

“死了?”三旗說。

“瞧他媽這點兒骨氣!”二旗說,“這兒有塊肉,吃嗎?”他嘴對着大黃的耳朵問大黃。

“吃嗎吃嗎?”三旗也問。

“放,放繩子。”二旗說。

三旗不再跟大黃廢話,回到廊子上拿來一把菜刀沖繩子砍去。大黃噗的一聲摔在地上,那聲音就像從高處扔下一棵爛白菜,空洞而又沉悶,使人想到貓的肚子裡已是爛泥般的五臟六腑。

羅大媽走過來伸腳踢了踢大黃,大黃軟綿綿地打了個滾兒。三旗踢了一腳,大黃又打了一個滾兒。他肚皮朝上,四隻腳佝僂着像個熟睡的嬰兒。

“真死了。”二旗說。

“真死了,快回家吧。”三旗解下繩子,三踢兩踢把大黃踢到了西屋門口。

他們把他送給了姑爸。

大黃沒死。

二旗、三旗剛轉過身,大黃便從地上猛地站起來。他睜開一雙血的眼,豎起兩隻血的耳朵,跟上他們就走。他不喊也不叫,步履蹣跚着只是向前走。他走過了羅家哥兒倆,搶先躍上廊子,面朝他們蹲了下來。

羅大媽驚叫了一聲,退到二旗、三旗身後。

二旗和三旗沒有驚叫,大黃的再現似乎沒有對他們形成威脅。二旗搶先一步揪起大黃說:“你命還真大。這回咱們換個樣兒。”他說着又拾起那條麻繩,用繩子兩頭將大黃的兩條前腿拴住,固定在棗樹上;再用兩條繩子分別拴住大黃的兩條後腿。拴綁完畢,他和三旗各抻一條繩子便使勁拽起來。

他們方向相反,爲分裂大黃不惜着力氣。他們互相鼓動着叫起號子:“加把勁兒呀拉緊了拽呀!拽緊了拉呀別撒手哇!拽拽拽呀吃貓肉呀!別他媽撒手呀大卸八塊呀……”

大黃在號子聲中被撕開了,大黃的腿腳各奔西東。

大黃死了。

二旗看着被解體的大黃說:“再跑一個我看看。你那腿呢,怎麼不要了?”

他們連繩子都顧不得解,一前一後回了屋。

羅大媽走過來,心驚膽戰地又檢查了一遍殘缺不全的大黃,確認他再也不會復活,才走。

院裡只剩下了司猗紋。剛纔他們那一場“縴夫號子”早將她嚇到了南屋門口,她想起古代有一種叫做“車裂”的刑法,講的是把人的胳膊腿分別拴在四輛車上,然後四輛車向着四個方向飛奔……

大黃被車裂了,他像一堆破爛兒一樣散在樹下。司猗紋眼光竭力躲避開這堆破爛兒,逃進南屋。

院裡空無一人時,姑爸纔開門出來。她直視着那堆破爛兒奔了過去,蹲下來解繩子收殮。她收着,舉起大黃的胳膊、腿安插着。當她確信大黃不再缺什麼,才托起他回了屋。她哪兒也不看,什麼也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