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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容一直沒有擡頭。
廣袖底下,她的雙手相互絞動着,一顆心也七上八下的,盡是苦澀。
她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自己還能做什麼了。
難不成,兩世爲人,苦苦掙扎,便還是換來這樣一個結果?
也是因爲兩世爲人,陳容更明白,若是父兄可靠,上輩子,她也不會落個那樣的結局
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一輩子,便是走到絕路,‘逼’到盡頭,陳容也沒有想過脫離家族。一來,她與時人一樣,家族觀念已是根深蒂固,深入血脈,二來,這樣的‘亂’世,沒有了家族的庇護,不管她擁有多少財產,轉眼便是被搶一空,連人也被販賣的下場。
想當初,王室南遷時,不知多少王公貴族被殺被毀,便是貴爲皇妃,也曾在逃亡期間被人販子拐賣,至今生死末僕的。
想着想着,陳容苦澀一笑,暗暗想道:罷了罷了,不掙扎了,陳容,不要掙扎了
陳元望着沉默的陳容,呵呵一笑,撫着鬍鬚說道:“阿容休要太過歡喜,琅琊王七,那可是公主們也爭先獻媚的對象,你就算是個貴妾,上面還是有妻的。你年紀輕,還不知道啊,人活這世上,只有家族纔是唯一的倚仗。”
他語氣中,在說到‘唯一’兩字時,特別加重了些。
陳容依然低着頭。
陳元以爲她是羞澀,又是呵呵笑了起來。笑了兩聲後,他慈祥地說道:“阿容,以前是南陽王苦苦相‘逼’,伯父纔不得不把你送去的。你會不會因那件事,對伯父一直記恨?”
說到這裡,他傾身向前,認真地盯着陳容。
陳容依然低着頭,好半晌,她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句無力的話,“阿容不敢。”
陳元沒有察覺到異常便繼續呵呵直笑。倒是李氏,警惕‘性’地回過頭來,朝着低頭不語的陳容認真地打量着。
陳元擡頭,看了看外面的日光,朝陳容揮了揮手,道:“退下吧,你也得做做準備了。”
陳容聞言,慢慢站起。
她剛剛站起,一陣腳步聲傳來。
不一會,一個有點氣喘,有點呼吸不穩的聲音傳來,“郎主,我們回來了。”
陳元一聽那聲音,便站起來,迎出‘門’去,問道:“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難道你們沒有見到王儀?”
這時的陳容,剛對阮氏和李氏福了福,準備退下,突然聽到‘王儀’兩字,不由腳步一僵。
不止是她,便是阮氏和李氏,這時也是緊張起來。她們急急起塌,來到臺階上。
臺階下,是十幾個壯僕。站在最前面的,三十來歲,皮膚白淨,五官清秀,一看就是個能言善說的。
這僕人這個時候,卻低着頭,一副‘玉’言又止的模樣。
陳元見狀,急了,他怒道:“到底怎麼回事?快點說。”
那僕人嚅了嚅,輕聲說道:“奴不敢。”
陳元心下一沉,他瞪着那僕人,緩了緩氣,狐疑地說道:“是不是王儀那傢伙說了難聽的話?”
見那僕人搖頭,他鬆了一口氣,不耐煩地說道:“到底怎麼回事?你照實說出便是。”
“是。”
那僕人朝着他行了一禮,低着頭,訥訥地說道:“我們按照郎主地指示,帶着禮物,從王家正‘門’而入,持請貼求見王儀王公。”
他說到這裡,悄悄擡頭看了一下陳元,喃喃說道:“‘門’房剛剛接過請貼,王弘王七郎的馬車便過來了。他見到我們,便上前詢問情況。”
那僕人的聲音更細了,他吞吞吐吐地說道:“我們見到是他,便照實說了。結果,王弘他,他要我們原路返回,還說,有一句話可說給郎主你聽。”
這時刻,陳元的心已完全沉了下來。
他回過頭,朝着陳容瞪了一眼,暗中怒道:莫非,那王弘壓根就不喜歡阿容這小姑子?真是個沒用的廢物,生得這麼妖媚風‘騷’的,連個男人都抓不住
他回頭之際,那個僕人便不再說話。
陳元狠狠瞪了低頭不語的陳容一眼後,回頭暴喝道:“什麼話?愣着做甚?怎麼不說出來?”
那僕人見他惱了,嚇得縮了縮頭,連聲應是。
等陳元的咆哮聲一停下,他結結巴巴地背誦道:“王弘,他,他的話是這樣的:爾是嫁‘女’?還是賣‘女’索官?節義之‘婦’,生死之友,豈容如此輕辱?”
。。。。。。
僕人聲音一落,四野靜了。
陳元啞住了。
他瞪着那僕人,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那張端方的臉孔,有點發白,“你,你說什麼?”
那僕人望着這樣的他,哪裡還說得話來。當下雙膝一軟,伏地不起。
只是片刻功夫,陳元的臉孔已是越來越白。
他兀自瞪着那僕人,聲音壓低,不敢置信的,喃喃地說道:“不可能王弘這人,世人都說溫文爾雅,清逸超俗。他可是從不惡語傷人。。。。。。”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完全的啞住了。
這個時候,啞住的還有陳容。
只是她雖然啞着,心情卻是放鬆的,愉快着的。她見陳元那張端正的臉孔越來越白,漸漸的,白裡還透着青,連忙腳步輕移,極敏捷極快速地從院落中消失了。
一出院‘門’,陳容便忍不住格格笑了起來。才笑兩句,她便以袖掩嘴,低着頭,向自家院落裡急衝。
轉眼間,陳容衝入了院落裡。
已經趕回來了的平嫗見她回來,急急迎上時,突然腳步一頓。
只見這時的陳容,廣袖一放,放聲大笑起來。
她這是真正的大笑,清亮,舒暢,愉快
這笑容,平嫗已是很久很久沒有看到了。
她先是一驚,轉眼跟着她笑了起來。
陳容以袖掩嘴,狂笑了一陣後,捂着肚子哎喲起來。平嫗連忙上前,幫她‘揉’着肚子。
陳容靠着平嫗,還在格格直笑。
好不容易她的笑聲稍止,平嫗笑道:“這是怎麼啦?‘女’郎今兒這麼高興?”
陳容享受地微眯雙眼,她望着阮氏院落所在的方向,壓低聲音,向着靠攏的衆僕忍笑說道:“剛纔,陳元被王七郎怒斥了”
她眨着眼,一臉認真地向他們說道:“那是真正的怒斥哦。嘿嘿,王七郎的怒斥,也不知陳元經不經受得起”
她說到這裡,見衆僕還是一臉‘迷’糊,也不想說了,便推開平嫗,蹦跳着向房中走去。
一邊蹦着,她還一邊哼着歌。
上一次,陳三郎隨她趕赴名士之會時,被其中一人羞辱了,結果,直到現在,他還龜縮在家中,愣是不敢去與他的狐朋狗友們遊玩了。
甚至,陳元已經着手,準備爲他在建康廣置良田和店面,讓他就這樣脫離士林,要麼魂個小官,要麼如一個商人一樣過日。
沒辦法,這是個一言之貶,可以毀人一生的時代
現在,輪到陳元了。
也不知道王七郎的貶損,可以造成一個什麼樣的後果?陳容擡起頭來,一臉嚮往。
第二天,陳容便知道了,當天晚上,陳元便被陳公攘關在祠堂,並正式撤消了他的家長繼任權。現在,如果陳公攘不在,繼任南陽家主之位的,將是商人出身的陳術。
遺撼的是,陳元地損失也就這麼大,他這種人,汲汲營營於官途,是人盡皆知的‘俗物’,本來就沒有多少學識,在士林中也是名聲不好。
人家本來便不是在士林魂的,從來便沒有過清名,本來求的便是世俗之極的小官之位,所以,王弘的斥喝,也就是讓他承受的指點和白眼更多一些。
轉眼幾天過去了,冬更深了。
這一天凌晨,陳容側過頭看向外面明亮的天容,奇道:“天這麼亮了?”
回答她的是平嫗,她端着一盆熱騰騰的,冒着蒸氣的熱水,一邊擰着‘毛’巾,一邊笑道:“是下雪了,‘女’郎,下雪了”
陳容聞言,歡喜叫道:“真下雪了?”
平嫗眯着小眼睛,慈祥的臉上盡是笑容,“是啊是啊,下雪了,還是大雪呢。‘女’郎,這下可好了。”
說着說着,她的聲音有點顫。
陳容也是。
沒有辦法,這種大雪,整個南陽城的人,都期待太久了。
下了雪,便代表着,胡人不會南下真希望這雪能一直下下去,一直一直下下去。
陳容側過頭,讓平嫗更方便抹拭自己的臉,她聽着外面傳來的一陣陣歡呼聲,喃喃說道:“下雪了,真下雪了。”
她明明知道,這個時候是會下雪的,可被南陽城緊張地氣氛所感染,心中竟也慌‘亂’起來。直到這場雪準時降下,她才鬆了一口氣。
平嫗顯得很開心,她一邊給陳容準備着洗漱用的青鹽,一邊朝陳微所在的院落望了一眼,壓低聲音說道:“‘女’郎,昨晚我又聽到哭聲了。那阿微哭了近一個時辰呢。”
陳容笑了笑,眼中閃過一抹快意。
等陳容漱完口,平嫗再次把熱‘毛’巾遞過來,嘆道:“要是陳公攘下令,撤去陳元郎主對你的管制之權就好了。哎,這一下子,‘女’郎可把他們一家子得罪狠了,那天我還聽說,那陳微在背地裡說,恨不得殺了‘女’郎呢。”
陳容慢慢收起臉上的笑容。
她垂下雙眸,冷笑道:“這是沒法子的事”
平嫗沒有吱聲。
洗漱完畢的陳容,走到房‘門’處,吱呀一聲推開了大‘門’。
隨着大‘門’一開,一股徹骨的寒意一衝而入,同時入眼的,還有那雪白雪白的,一望無垠的純潔。
望着直把天地都染成了白‘色’的雪,陳容笑道:“這一場雪,可下得真大啊。”
平嫗一聽到她說起這雪,心情又好了,便跟着呵呵笑了起來。
陳容則仰着小臉,感受着那撲面而來的寒意,以及呼吸之間,可以凍僵鼻孔的冷森。
她望着前方白中夾着褐‘色’的土丘,還有那積了厚厚一層雪‘花’的樹幹,暗暗想道:是啊,這下可把他們一家是徹底給得罪了。不過,陳公攘想來會護着我,他是顧全大局的人,明知道冉閔和王弘都對我感興趣,斷斷不會允許陳元他們來傷害我。
想到這裡,她心頭一鬆。
這場大雪一下,整個南陽城都沸騰了。
一時之間,處處都是歡呼聲,尖叫聲,處處都是笙樂聲,便是少年男‘女’,這時也如野馬一樣放了出去,滿城的縱馬行歡。
與閉‘門’不出的陳微相反,陳容的院落裡,每天都有持着請貼求見,請她參加宴會的各府僕人。
不過,不管什麼人來請,陳容一律推拒。她知道自己沒有多少‘交’際能力,赴這種宴會如其說是揚名,不如說是出醜。
兩世爲人,對陳容來說,她所得最多的,是有了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並不聰明,也知道自己有着很多‘毛’病。這日子再過一遍,她能想到的,便是找一個不會嫌棄自己,沒有那麼多複雜的內宅爭鬥的家庭,富足地過一生。
可便是這麼簡單的事,也離她越來越遠了。。。。。。
想到這裡,陳容朝着結滿了冰‘花’的紗窗呵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叫道:“平嫗。”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不一會,平嫗出現在她身後,她呵呵笑道:“什麼事?”
陳容盯着那漸漸暈開的冰‘花’,透過那片剔透,她彷彿看到了那張俊美高遠的臉,還有那天他離去時,那受傷的表情。
不知不覺中,她伸手按在了‘胸’口上。
陳容咬着‘脣’,低低說道:“嫗,你給我準備一份請貼,我想去見見他。”
“他?”平嫗詫異地問道:“誰呀?”
陳容訥訥地說道:“是王七郎。上一次,他對陳元說我是‘節義之‘婦’,生死之友’,我也是時候上‘門’求見,表示感謝了。”
平嫗沉默了會,嘀咕道:“老奴寧願他同意收‘女’郎爲貴妾。”她看向陳容,傷心地說道:“‘女’郎,成爲王七郎的貴妾,那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事現在人家看不上,你還要感謝他啊?”
陳容垂下雙眸,冷冷說道:“便是貴爲公卿,便是身爲名士,妾永遠就只是妾。嫗,我曾發過誓的,這一生,我一定要過得像個人一樣身爲‘女’子,決定命運的,只有這一次婚嫁。我無論如何,也要嫁個值得的男人,過上堂正的日子。嫗,我不能再輸了”
平嫗沉默了一會,長嘆一聲,轉眼,她好奇地問道:“‘女’郎爲什麼說‘不能再輸了?’”
陳容一僵,半晌才低聲回道:“你聽錯了。”語氣沉沉,平嫗立馬不敢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