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的房屋多是木製閣樓,層層疊疊,‘精’美之極。
一路上,兩側的樹木掛滿了或白或粉或紅的緞帶和燈籠,還有香囊,有的樹木上,居然掛着一葫蘆一葫蘆的酒,壺口敞開,濃香撲鼻。
慢慢的,馬車停了下來。陳容聽到那小太監恭敬地說道:“弘韻子奉詔前來。”
好一會,一個尖哨的聲音傳來,“陛下不在,仙姑可自往雲亭。”
小太監應了一聲是,於是,馬車再次向前駛去。
不一會,小太監在外面喚道:“仙姑,前面便是蘭亭。”
陳容應了一聲,在他地扶持中走下馬車。
她所到的地方,是一片‘花’園,‘花’園外圍,種滿了梨樹桃樹,而這兩種樹圍着的中間,則是一棵棵樹葉繁茂的樟樹榕樹松樹。
陳容眺頭望去,一眼便看到,樹葉叢中,一個亭臺掩映其中
。
“仙姑,陛下說了,你自行前往。”那小太監見陳容久久不動,當下提醒道。
陳容點了點頭,向小太監道了一聲謝,提步向前。
這裡還是初‘春’,可這‘花’園中的樹木,已極爲繁茂。走過曲曲折折的林蔭小道,陳容有點詫異。
這裡很安靜,前後左右,竟是沒有太監也沒有宮‘女’。
她遲疑了一會,纔再次前往。
走了一刻鐘不到,一座亭臺出現在她的視野中。亭臺左側柱子下,蹲着一個人。
陳容輕步朝那人走近。
這人,着一襲淺青‘色’的長袍,白‘玉’束髮,打扮得極‘精’神。
他正蹲在地上,手裡拿着一根樹枝,在專注地拔着什麼。
陳容悄悄伸頭,朝他望了幾眼,馬上認出,這人正是陛下。
也不知他在玩些什麼,竟是這般認真?
陳容再上前走出兩步,低頭肅手,恭立一側。
她低着頭,一動不動的,四周鳥鳴啾啾,直過了許久,也不見那個忙碌的背影發現自己。
陳容猶豫了一下,她歪了歪頭,尋思着那一次與青年皇帝見面的情景。不一會,她腳步稍稍放重,走到了皇帝的背後。
陳容伸頭一瞅。
嗬,這皇帝正蹲着地上玩螞蟻呢。
他左手拿着一根樹枝,不停地把從石柱‘洞’孔中向外鑽的螞蟻給挑回去。右手則從一側的周代青‘玉’碗中,把米飯一粒一粒地放在‘洞’口外。
他玩得很專注,雙眼眨也不眨。
陳容望着望着,不由有點想笑
。她輕步上前,就在皇帝的旁邊蹲下,與他一道看着那些螞蟻。
皇帝放下的米粒,那些螞蟻搬了半天,也只是挪動幾粒,挪動寸許。看它們遲遲搬不回‘洞’中,皇帝不由有點着急。當下,他從碗中拿出幾粒飯,便朝那‘洞’口塞去。
塞着塞着,他感覺到身邊有點溫熱,便側過頭來。
這一下,他對上了同樣認真地望着螞蟻羣,白嫩的手指在泥上畫着圈圈,錮住螞蟻的陳容。
皇帝看向那幾只團團轉動的螞蟻,說道:“這樣困不住它們的”
他一邊說,一邊抓來幾把泥,在陳容畫的圈圈外圍成一個泥牆後,他咧着白牙,開心地笑道:“這般纔好。”
陳容尋思了一會,道:“牆不夠高。”有兩隻螞蟻已爬到了泥牆上,眼看就要爬下來了。
皇帝一見,連忙又抓來幾把泥碼上,一邊‘弄’,他一邊說道:“你吃飯了沒有?”
陳容也抓起一把泥,細緻的把泥牆修了修,搖頭道:“正要吃,你的人便來叫了,肚子餓着呢。”
這話一出,皇帝哈哈一笑,他雙手一拍,叫道:“我請你吃。”
陳容一笑,道:“好。”
“走罷。”
皇帝站了起來,抓向陳容的小手。
陳容任由他牽着,她望着皇帝明亮的雙眼,隱隱透着汗光的白淨臉孔,暗暗想道:這時的陛下,還真是一個孩童。
她清楚地感覺到,此刻的皇帝,就算牽了她的手,對她也沒有男‘女’之想。
皇帝牽着陳容手,走了十幾步,來到一個湖泊旁。
湖泊旁,肅立着十幾個太監‘侍’衛宮‘女’的。在皇帝和陳容過來時,他們同時低下頭去,一動不動的如木雕泥塑。
“朕餓了
。”
“是。”
整齊地應諾聲中,宮‘女’們端來‘毛’巾水盆給皇帝和陳容淨手,然後是川流不息地擺放榻幾,運來食盒的人流。
陳容似乎沒有注意到,此刻的自己,還與皇帝手牽着手,也沒有注意到,那些宮‘女’‘侍’衛的,時不時悄悄地朝他們緊牽的手望上一眼。
她高興地望着那水‘波’‘蕩’漾的湖面,望着湖面上的陽光折‘射’出的斑斑白光,笑道:“陛下,再過一個月這裡肯定很美,有桃‘花’梨‘花’相伴,有垂柳白楊相映。”
她轉過頭去,朝着皇帝調皮地眨了眨眼,笑嘻嘻地說道:“再配上夕陽和漫天霞光,泛舟其中,何等美哉?”
皇帝順着她的目光看向湖面,他向後一仰,伸手從地上撿起一片樹葉放在眼睛上,嘀咕道:“美是美,卻是無趣。”
陳容側過頭,慢悠悠地說道:“怎麼會無趣呢?水中有游魚跳躍,樹下有螞蟻成羣,林中有鳥兒歌唱,煞是熱鬧啊。”
樹葉下,五官秀雅白淨的皇帝咧着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他沒有回答陳容的話,只是聲音微提,喝道:“走遠些走遠些,都走遠些。”
“是”
腳步聲響,衆人向後退去。便是那些正在上着酒‘肉’的宮‘女’,也停止了動作。
陳容不捨地望着那擺了幾碟的席面,嘀咕道:“我還餓着呢。”
這話一出,皇帝又是哈哈一笑,他咧齒一曬,得意地說道:“那你就餓着罷。”
陳容一呆。
皇帝把遮着眼睛的樹葉取下,朝呆着的陳容一瞟,再次哈哈笑了起來。
大笑中,他把樹葉重新遮在眼睛上,說道:“朕自出生以來,還不曾與你這般出身的人說過話呢。沒有想到,寒微士‘女’,也這般生動可人
。王七眼力不錯。”
陳容一怔。
她輕輕一笑,說道:“莊子不是說過嗎?大鵬有大鵬的逍遙,麻雀有麻雀的快活。”
皇帝又是哈哈一笑。
突然的,他支身坐起。
隨着他地動作,那片樹葉掉落在地。
皇帝轉過頭來望着陳容,他眨了眨眼,在朝着四周瞟了瞟後,他湊近陳容,悄悄地說道:“說實在的。”頓了頓,他聲音更低了,“你還沒有來建康,朕便聽說過你,便想見上一見。。。。。。他們說,有一個寒微士‘女’,長相如妲已,卻有‘婦’好之勇。”
說到這裡,他突然一頓,眨了眨眼,對陳容說道:“這樣的評價,你喜歡嗎?”
陳容眨了眨眼,對上他的目光,她又眨了眨眼。幾乎是福至心靈的,陳容扁了扁嘴,用一種不滿的,悶悶地語氣說道:“陛下明明想說的是,有一個寒微士‘女’,前往胡人圍堵的莫陽城中與王七赴難。這個士‘女’長得風‘騷’,王七着實‘豔’福不淺。”
皇帝呆了呆。
他瞪着陳容。
瞪着瞪着,驀然的,他放聲大笑起來。
剛纔他一直在笑,可剛纔的笑聲,他都有點漫不經心,只有此刻,纔是真正的放聲大笑。
一時之間,四周的宮‘女’太監紛紛朝這邊望來。
皇帝朝着自個兒大‘腿’一拍,樂道:“你這個小姑,哈哈,哈哈,還真是聰慧啊”
話音一落,他瞅着陳容鬱悶的臉,又是一番放聲大笑。
樂了一陣,皇帝咧嘴笑道:“高興吧?小小的寒微士‘女’,所作所爲卻驚動了天子,是不是很滿足很歡喜?”
陳容卻是長嘆一聲。
她仰起頭來,目光憂鬱地望着藍天白雲,以一種無雙悲憤,無雙惋惜的語氣說道:“若是早知道陛下也在注意我,我陳氏阿容初見天顏時,肯定不會求着陛下允我出家,而是求陛下頒下聖旨,把我賜婚給王七
。哎,悔不當初啊。”
這話一出,皇帝先是一怔,轉眼又是放聲一笑。
不過這一次,他才笑了一聲。
重新躺在地上,皇帝又撿起那片樹葉蓋在眼睛上。他扁了扁嘴,說道:“你不必提醒朕”
他的聲音有點惱怒
這惱怒突如其來,陳容不由一驚。
卻見皇帝憤憤然扯下那片樹葉扔遠,悶悶地低叫道:“朕知道你是王七的人哼”
說到這裡,他騰地一聲轉過去,背對着陳容,像個孩子一樣生起悶氣來。
陳容先是一驚,待見到他的神態動作,又是想笑。
她也扁了扁嘴,悶悶地說道:“我還以爲陛下會高興呢。”她說到這裡,背對着她的皇帝腰背直了直,雙耳也張了張。
陳容一笑,繼續娓娓說來,“想那日,要是當衆賜婚的話,琅琊王七肯定會目瞪口呆,他肯定會看看我,又看看陛下,再看看我,再看看陛下。。。。。。”
在陳容用一種生動的語氣,重複想象中的情景。聽着聽着,皇帝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先是低聲笑着,可一想到那場那景,一想到琅琊王七那不相信自己耳朵的情景,一想到羣臣和貴族們面面相覷,那些腐儒目瞪口呆暗罵荒唐的情景,就覺得很是有趣,而且是越想越有趣。
皇帝再次哈哈大笑起來,連連說道:“不錯不錯,撼哉撼哉”
皇帝心情極好,他騰地轉過身來對着陳容,清澈的雙眼認真地打量了一下她,皇帝朝她湊了湊,低聲說道:“喲沒人的時候,你就喚我司馬彰,我喜歡聽”
陳容大點其頭。
皇帝向後移了移,清咳一聲,嚴肅地說道:“來人,上膳”
命令一出,站在五十步開外,宛如木頭的太監宮‘女’們動了
。
酒‘肉’流水般地送來。
這一席,陳容便坐在皇帝的對面,皇帝伸出筷子,夾了一個圓圓小小的‘肉’球送到嘴裡後,親自端起那菜,朝陳容面前一放,含糊道:“好吃,你嚐嚐。”
陳容應了一聲,嚐了兩粒連連點頭。
不一會,皇帝胡‘亂’吞着酒水,含糊問道:“宮裡的飯菜如何?”
陳容吐詞不清地回道:“甚好。”她點了點頭,道:“比觀裡的好。”
皇帝聞言,再次放聲一笑。
又一會,他端自遞來一個‘玉’杯,裡面盛着一些黃黃的漿水,道:“嚐嚐。”
等陳容喝了一大口,他問道:“滋味如何?”
這時的陳容,正艱難地把它嚥下去,聞言,她苦着臉回道:“甚澀。”頓了頓,她補充一句,“像酒渣煮出來的水。”
‘砰砰砰’,皇帝拍幾大樂,他笑得雙眼都眯成了一線,連忙嚥下口中的食物,他湊近陳容,悄悄地說道:“這本來便是酒渣煮出的水。”
在陳容瞪大的雙眼中,他慢騰騰地說道:“朕每次宴請宮妃大臣,便假裝喝這漿喝得津津有味的。。。。。。你猜,後來怎麼着?”
陳容想了想,問道:“是不是宮妃們都喜歡上了?”
皇帝大點其頭,他眯着雙眼笑容可掬地說道:“朕這般做過幾次後,她們和那些馬屁‘精’,每逢有宴,必有此漿,每有此漿,必飲一樽。。。。。。你也嚐出來了,這漿極澀,又刺喉,他們飲過後,便再也沒有了食‘玉’。哎,這兩年中,不知瘦出了多少美人。”
陳容一呆,轉眼,她以袖掩嘴,再也忍不住的格格笑了起來。
她這一笑,又引來無數關注的目光。
這一頓飯,兩人足足吃了一個半時辰
。那菜是涼了又熱,熱了又涼。
不知不覺中,兩人也是越湊越近。聽着九五至尊的陛下把自己從小到達所做的糗事一一說出,陳容是捂着肚子,笑得差點轉不過氣來。
林蔭道中。
那小太監恭敬地走在前面,說道:“郎君,他們就在那裡。”
說罷,他向後退出半步,讓那個白衣勝雪,寬袍廣袖,飄然若仙的美少年越過自己,穿過柳樹而去。
美少年剛剛靠近,便聽到一陣大笑聲傳來。這是皇帝的笑聲,他是清楚的。
可是,在皇帝的笑聲中,還合着一個清悅微靡的‘女’聲
這‘女’聲笑得很歡快。
美少年前進的腳步不由緩了緩。
就在這時,越過柳樹,來到離兩人不足二十步處的美少年,剛要現身,便聽到皇帝喚道:“阿容。”
陳容含笑轉頭,她的眼中還有着笑出來的淚‘花’。那淚‘花’襯得她紅樸樸的小臉,美到了極點。
皇帝望着這樣的陳容,目光滯了滯,不知不覺中,他向她湊近少許,溫柔的,有點認真地說道:“阿容,如你這樣的‘女’郎,朕是平生僅見。。。。。。不若,你嫁與我吧。”
陽光下,他‘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得燦爛,“琅琊王七不能娶你爲妻,朕卻是不顧的。你等個二三年,朕必封你爲皇后。如何?”
皇帝的聲音清清朗朗,笑容燦爛明亮,它如‘春’天盛開的‘花’,如夏日的太陽,明亮的,直接的,光彩灼亮的,刺人心眼。
柳樹下,綠葉中,廣袖翩然的美少年,一動不能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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