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兒臣不孝,從此之後再也不能侍奉您膝下了,還請母后保重鳳體。”慕容軒只覺得自己喉嚨裡好像被塞進了一個核桃殼,每說一個字都變得異常艱難。
皇后娘娘不看他,雙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冷聲問道:“軒兒,母后再問你最後一句話,你是否當真再也不願留在這皇宮了?”
“母后我……”
皇后娘娘擡起手,示意慕容軒不要再說話,重複着方纔的問題道:“如果你還想留下來的話,那麼母后會不計一切代價讓你留下來。但是如果你是真的厭倦這皇宮了,那麼你就走吧。”
“母后,兒臣會時常回來看您的。”儘管知道這樣做很不孝,但慕容軒從來都沒有想過出爾反爾沒有想過要回頭,這條路,即便它佈滿荊棘,路途艱險,他也會一往直前絕不後悔。
皇后娘娘嘆了口氣,她早該知道的,慕容軒是她看着長大的,他的性格她早已知曉,方纔這句話實在是不該問的。只是,她忍不住,她捨不得,她不甘願。
“你跟皇上求了哪處的封地呀?”皇后聲音裡透着疲憊,輕聲問道。
“青州。”
“青州也好,早聽你說過,在那裡你有許多朋友。”皇后娘娘說話間,又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什麼時候離宮呀?”
“等明天天亮就走。”
“那麼快?”
“是……的。”
“快點也好,也好。只是行宮都還沒有建好,你去了那裡在什麼地方落腳呢?”皇后娘娘的眸子裡透着擔憂。
慕容軒忙道:“母后不用擔心,兒臣已有安排。”
“嗯,那就好,那就好呀。時辰也不早了,趁着這個時候去見見你想見的人吧,往後即便是你想回宮,那也是難了。”皇后娘娘說完後,輕輕翻了個身,背對着慕容軒。一副不願意再看見慕容軒,也不願意再聽他說任何話的樣子。
“那母后要好好注意身體,兒臣先告退,晚些再過來看母后。”慕容軒起身道。
轉身要走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皇后娘娘的聲音。
“既然已經是要走了,又何必還來看母后,徒惹傷悲呢。你只須好好照顧自己便好,否則,就當真是枉費了母后含辛茹苦撫養你成長的一番心血了。好了,出去吧,別再回頭了。”
慕容軒遲疑了下,強行壓住心頭突然如排山倒海般來襲的悲嗆,隨後邁着大步走了出去。
慕容軒並沒有像皇后娘娘所說的那樣去找秦紫嫣,這個時候,他誰也不想見。反倒是慕容墨,不知從何處得到這個消息,一早就候在了軒義殿外。看見慕容軒回來,忙笑着迎了上來,親切地笑道:“你回來了呀。”
“大哥等了很久嗎?”慕容墨臉上的笑容親切如從前,恍惚間就彷彿兩人又回到了無話不說的過去,慕容軒不由也笑了起來。
“不說這些,走,我們進去喝酒。”慕容墨擡起手搭在慕容軒的肩頭,擡高聲音道:“你不是惦念了我那壇百年好酒很多年了嗎,今天我給你帶過來了,我們一醉方休。”
“怎麼大哥還沒有喝,這壇酒可是你那年跟我一起在御花園後面挖出來的,當時把酒罈子弄破了一點,酒香溢了出來,饞得我們口水都掉下來了。我求了你好久,讓你給我喝,可你始終都不答應,把酒藏起來,說是換了個新罈子。但到底藏在哪裡,我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
“其實,從哪裡挖出來的,我就藏回哪裡去了。一開始我也擔心會被你找到,但後來發現你只會將我的房間翻得底朝天,卻從來都不會再去那棵大樹底下了,我的心纔算是放了下來。還有一個地方你也記錯了,挖出那壇酒的時候,我還沒有學會喝酒,但是你卻已經有了不小的酒癮,每逢宴會,你都會向衆大臣輪番敬酒。那些不遠萬里來拜訪我國的人士,都對你讚不絕口呢。”
慕容墨說起這些的時候,眼睛不由眯了起來,他彷彿看到了過去的自己。那時,一切都是那麼地美好與和諧。
皇上子嗣原本不多,一共才三個皇子。四皇子因爲從小就惡疾不斷,太醫成天圍着他打轉也無法治好他,有一天,皇上做了一個夢,夢中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子,說四皇子命中帶煞,必須在佛門清修十五年方可回宮。於是,皇上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想法,便將四皇子送入了華林寺帶髮修行。說來也邪門,自從進入華林寺之後,四皇子的病還當真好了。
如此一來,皇子當中,留在宮中的也就只有慕容墨跟慕容軒。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吃過一個碗裡的飯,穿過同一條褲子。慕容軒從小就調皮搗蛋,而慕容墨穩重自持,通常情況下,都是慕容軒拽着求着在看書的慕容墨跟自己一起去御花園玩耍。
是以,皇上對慕容軒十分不滿,曾經嚴詞厲色教訓過很多次,說玩物喪志。但慕容軒依然改變不了好玩的天性,皇上便也只好作罷。只是從此以後,將目光更多地投向了與自己性格相近的慕容墨身上。
兩人一起回想起過去,對視之間,皆露出會心的微笑來。
美酒入腹,整個人都猶如踩在雲端。
酒過三巡,慕容軒放下手中酒杯,看着慕容墨的眼睛道:“大哥,我明天就要離開皇宮了。”
“你放心吧,大哥會常去看你的。”慕容墨臉上的笑容斂去,沉聲道。
慕容軒點了點頭,道:“我沒有其它的要求,只希望大哥你能好好照顧紫嫣。她真的是個好女子,值得你用一輩子去珍惜的人。”
“她不也是你想用一輩子去珍惜的人嗎?”慕容墨輕聲問道。
他承認,他思想狹隘,在這樣的離別時候,他心裡還是對此事還是存有芥蒂。
慕容軒苦笑了聲,擡頭望着慕容墨道:“大哥還在怨恨我嗎?”
慕容墨垂下頭,不讓慕容軒看見自己那雙翻滾着各種隱晦情緒的眸子,低聲道:“三弟,其實有時我真希望自己沒有遇見紫嫣,如此一來,你我的兄弟情義也不會破碎。你,也不必這麼早便外出封王。”
慕容軒笑了笑,認真地道:“可遇見紫嫣,對我而言卻是最幸福的一件事,我從來都沒有後悔過。”
“即便賠上你我的感情,你也不後悔?”慕容墨驚詫地擡頭看向慕容軒,可迎上的卻是慕容軒堅定的眼神,慕容墨眼中不由浮起一抹愧疚與歉意,訕笑道:“沒想到最愛紫嫣的那個人,是你,不是我。”
“大哥,不管我們之間誰愛她更多,但無可否認的是,她都是我們放在心尖上的人,我們的初衷都是希望她過得更好。所以,我們對她的感情,不應該成爲我們感情的兇手。其實當我發現,那個誤闖進我眼簾裡的女子是太子妃時,我就已經告誡自己要遠離,但偏生感情是這世間最身不由己的事,我沒有辦法控制住自己那顆蠢蠢欲動的心。”
慕容軒舉起手中酒杯,嘶啞着聲音笑道:“如今,我可以離開皇宮了,不再相見,或許也會隨着時光而逐漸淡忘吧。希望大哥能夠原諒三弟的情不自禁,以後依然做好兄弟。”
“我也希望。”慕容墨眼眸漆黑,面上卻因爲飲酒的緣故而升起舵紅,端起酒杯跟慕容軒相碰,仰首飲盡杯中酒。
皇后娘娘到底還是不想慕容軒離開的,於是特地派了菱月前去找秦紫嫣,希望秦紫嫣能夠讓慕容軒留下來。
“太子妃,三皇子明天早上就要走了,您……不去看看他嗎?”面對着眼前這個像水晶般的人兒,菱月發現自己說話也變得斟酌起來。她還記得初見秦紫嫣時,秦紫嫣給她的感覺就是一個有着玲瓏心的人兒,說話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因此,她對她,便格外心疼起來。這也是爲什麼後來皇后娘娘給她致宮寒的藥時,她出言求情。
秦紫嫣雙目輕輕闔上,低聲道:“菱月姑姑認爲這個時候,我該當如何做呢?”
菱月沉默下來,這個時候,秦紫嫣最好的辦法的確是不聞不問。但是……
“奴婢不是太子妃,自然不知道太子妃心中如何想。但奴婢相信,太子妃是重情重義之人,須知有些情,一旦欠下,便再也沒有機會還了。皇后娘娘此刻臥病在榻,奴婢還得回去伺候,就不多留了。”菱月心裡其實也十分爲難,一邊是自己的主子,一邊是自己向來心疼的人,她不能不將主子的意思傳到。但是,看着秦紫嫣,只會徒增傷悲,因此表達完來意後,便提出告退。
秦紫嫣也不爲難她,笑了笑道:“菱月姑姑慢走。春菊,送送菱月姑姑。”
春菊應了聲,將菱月送到了房外,菱月便主動停下來笑道:“就送到這兒吧。”
“那姑姑慢走。”
春菊回到房間,一關上門就快步走到秦紫嫣跟前,看着她的眼睛問道:“太子妃要去見三皇子?”
“你怎麼知道我要去見,我都還沒有想好。”秦紫嫣心中有些煩躁不安,一方面她想去見慕容軒最後一面,畢竟他曾經對她有救命之恩,但另一方面理智卻又告訴她不可以去見他,畢竟慕容軒之所以封王出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爲她。如果她此刻再去見他,豈不是坐實了那些誤會。
春菊擔憂地道:“奴婢到底是跟在您身邊這麼久的人了,您心裡在想些什麼,奴婢雖說不能猜得百分之百準,但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其實,您要是覺得對三皇子有愧疚,也沒有必要非要去見他不可。奴婢瞧着皇上對您一直都十分好,不如您去跟皇上求個情,讓皇上收回成命?”
“沒用了。”秦紫嫣搖了搖頭,嘆道:“聖旨都已經頒下來了,君無戲言,一切都已經成了定局。”
秦紫嫣伸出雙手,抓住春菊的兩條胳膊,彷彿是求證般迫切地道:“春菊,你要相信我,我跟三皇子之間根本就沒有什麼。這個計劃,我只通知秦大哥一個人,我也不知道怎麼就跟三皇子在那裡碰見了。”
“太子妃,奴婢相信您,奴婢從來就沒有懷疑過您。並且,奴婢也相信秦大哥不會懷疑您。”春菊在這個時候,還是沒有忘記幫秦時月說好話。
得到春菊肯定的安撫,秦紫嫣冷靜下來,她收回雙手,略微靜了靜心,然後道:“春菊,跟我走一趟軒義殿吧。”
“嗯。”知道秦紫嫣也是很艱難地做出這個決定,因此春菊便沒有出言勸阻,乖巧地跟在秦紫嫣的後頭。
秦紫嫣心裡十分緊張,每走一步都覺得自己是踩在雲端,總害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跌了下去。
春菊跟在後頭,小聲道:“太子妃,您既然已經做好了決定,那麼就不要有那麼多顧慮。”
秦紫嫣定了定神,心裡暗暗嘲笑自己的驚惶失措。深呼吸一口氣,面帶微笑從容地走進軒義殿。早在很久之前,慕容軒就交待過守門的侍衛,太子妃不管什麼時候來軒義殿,都不必稟報。因此,侍衛看見秦紫嫣,也只是彎腰行禮,並沒有派人進去通告。
秦紫嫣擡手推開房門,視線掃到房內的兩人不由一怔。她沒想到慕容墨居然在慕容軒這裡,登時站在原地不知該進去還是該轉身。可是慕容墨已經看到她了,嘴角微微彎上,笑道:“既然來了,爲什麼還站在門外呢?”
“紫嫣……”慕容軒擡頭看着秦紫嫣,有些喜不自禁地叫道。
秦紫嫣見已經被發現,只好大大方方走了進去。四方八仙桌,慕容墨跟慕容軒對坐着,秦紫嫣便隨意坐了一方,看着桌上的酒,故作輕鬆笑道:“大家在喝酒呀!”
“是呀,在爲軒弟餞行。”慕容墨挑了挑眉道。
秦紫嫣沒有半分扭捏,淡然笑道:“春菊,再拿一個酒杯過來。”
待春菊取了酒杯過來,秦紫嫣拿起桌上的酒罈,徑直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舉高道:“紫嫣這次任性離宮遭到劫匪搶劫囚禁,連累大家了。尤其是三皇子,讓你受到誤會,紫嫣心裡十分愧疚。來,這杯酒,我敬你。”
慕容軒也舉起酒杯,跟秦紫嫣遙遙碰杯笑道:“你能來,我已經很歡喜了,這些誤會我並不在乎,你也不必自責。我身爲皇子,遲早都是要封侯出宮的,也不在乎這時間早晚。況且,離開對於大家來說,或許都是一件好事。”
慕容軒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敬慕容墨道:“大哥,喝了這杯酒,你就跟嫂子一起回去吧。我明天天亮就要離宮了,現在想自己單獨呆一會。”
“明天早上我爲你送行。”慕容墨看着慕容軒,輕聲道。
慕容軒搖了搖頭,笑道:“大哥有這份心意便已足夠了,但送行就不必了,我從來就是不喜歡感傷離別的人,還是讓我一個人靜悄悄地出宮吧。”
秦紫嫣看着慕容軒,心頭涌起一股悲涼,眼前不斷地晃過從前在青州時,慕容軒爲自己做的那一切。當時,她爲慕容墨擋刀身中奇毒,是他不顧自身安危以身涉險爲她求得血蓮花,爲她找到克閻羅,是他衣不解帶地守在牀頭等她醒來。而她,張開嘴第一句話就是詢問慕容墨的去處。她,到底還是欠了他的情。並且……再無機會償還。
想到這,秦紫嫣心中越發難過,她看了眼對飲的慕容墨跟慕容軒,趁他們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的時候,悄悄褪下手上的玉鐲子,藏在八仙桌一個桌角底下。這個玉鐲子,她戴了很多年了,留給慕容軒,也就權當是個念想。
心中縱然有千言萬語要說,可是當真要說,卻又覺得難以啓齒;而她跟他之間,註定是千言萬謝也無法扯平。因此,既然他說不願感傷離別,她又何必在這裡招他難過呢。
秦紫嫣起身,微微行了個禮,笑道:“紫嫣過來,原本就是想着陪三皇子喝最後一杯酒,權當是餞行。如今酒已經喝了,紫嫣就告退了。”
慕容軒心中縱然不捨,卻也知道自己沒有資格挽留,因此爽朗一笑道:“嫂子一番心意,我心領了。大哥也一起回去吧。”
慕容墨點了點頭,到底是離開了,心中還是有些惆悵,走到慕容軒跟前,給了他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鄭重地道:“到青州後,好好保重自己。”
“大哥也是,好好保重自己,別再跟自己的內心較勁。有時,低頭不代表屈服。”慕容軒說到這裡,便止住了話頭。有些事情,非得自己親生經歷才能領悟,否則旁人說得再多也是無益。他只是不忍心看着秦紫嫣受傷害,因此纔會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進行規勸。
慕容墨點了點頭,跟秦紫嫣一起走出房門。
慕容軒沒有出來相送,一如他所說的那樣,他不喜歡感傷離別。今日一別,他日相見也不知是何年,因此,倒不如早點對自己狠心。或許,也能早點獲得救贖。
房外,慕容墨看了眼秦紫嫣,秦紫嫣卻裝作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快速從他跟前走了過去。或許是方纔慕容軒所說的話讓慕容墨心中生出一些觸動,慕容墨大步追上秦紫嫣,輕聲道:“你能將你出宮這段日子裡發生了什麼事情,詳細地跟我說一遍嗎?”
“太子想聽到什麼呢?”秦紫嫣冷聲道。不知爲何,看着慕容墨,秦紫嫣就覺得心中無比地委屈。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女人都如她一樣,但是她卻就是控制不住,只要一旦察覺到自己不被信任,她就會不由自主地豎起渾身的刺來。越親近的人,刺也就越堅硬。
慕容墨看着秦紫嫣,心裡也極爲不舒服。想起她方纔在慕容軒跟前還笑靨如花的,一出門對着自己就開始板着一張臉,難道自己在她心中就那麼討厭嗎?想到這,他的語氣也不由變得冷漠起來,沉聲道:“紫嫣,你要記住,我是你的夫君,我有權利知道你的行程。你如今已經是一宮之主,你沒有資格再像從前那樣任性,由着自己耍小性子。”
“太子是覺得紫嫣在耍小性子嗎,既然如此,那麼太子可以選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要是實在心裡不痛快了,也可以將紫嫣發配到慎刑司,就像竹心一樣。”只要一想到那個性格怯弱又單純的竹心,因爲自己遭受了這樣的劫難,秦紫嫣就覺得自己身負罪孽。而給予這罪孽的,便是眼前的慕容墨。
綠袖因她而死,竹心因她而死。
她很想問他一句,他是不是想着幫助凌香,把她身邊的人都趕盡殺絕?
接到她投向自己的目光裡帶着痛恨,慕容墨的心口一痛,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她竟然厭惡他到了痛恨的地步。她的心裡,最柔軟的地方,究竟住進了誰?
知道自己再問,秦紫嫣也不會回答,因此慕容墨便收住了剛纔的話,不發一言沉默地跟秦紫嫣並肩而行。秦紫嫣不是沒有想過要快步走,越到他前頭去,只是男子走路邁的步子原本就要比女子大,慕容墨不讓她越到自己前頭去,那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賭氣快走了幾輪後,秦紫嫣便也就放棄了自己這種帶着幼稚的行爲。
入了東宮,站到了自己房門口,秦紫嫣轉身看着慕容墨,聲音依然不改沉默,道:“太子不必送了。”
“春菊,你在外頭候着,不許進去,不管聽到什麼聲響都不許進去!”慕容墨冷厲的目光掃過春菊,隨即一把拽住秦紫嫣的手,另一隻手推開門,進了房間後一反手門便被緊緊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