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開學那天,我拖着大箱子走進校門,一眼就看見一個志願者流動站,兩三個穿着藍色T恤的志願者正無所事事地站在那東張西望。一個戴着厚厚眼鏡的男生一見我就熱情地衝上來,幾乎是搶走我的箱子:“同學,你是新生吧?知道報名的程序嗎?知道宿舍在哪嗎?知道……”

我不動聲色地把箱子拎杆從他手裡奪回來:“謝謝你,我都很清楚,不用麻煩了。”

他呆住,尷尬地撓了撓後腦,忽然臉紅:“同學,我叫肖哲,歷史系大二的。”

我淡淡地告訴他:“我叫馬卓,金融系。”

那天他替我把箱子一直拎到宿舍樓前,但我們並沒有太多的話。關於肖哲的故事,還是我的室友顏舒舒告訴我的。

“他是我的高中校友,”顏舒舒說,“他可是個神人,唸書狂好,聽說高一的時候在自己的背上文了“清華北大”四個大字,現在居然到一個經濟類的學校來讀歷史系,真是搞不懂!”

顏舒舒是個典型的北京女孩,大方爽朗且健談,而且,似乎從金融危機到朝核問題,再到全校所有的小道消息和人物背景,她對任何事情都能扯上幾句,活脫脫一個“號碼百事通”。有傳說她是副校長的女兒,能上我們專業完全是憑關係,不過,她平時的爲人處世倒絲毫沒有以勢壓人的樣子,雖然有點咋咋呼呼,但人緣還算不錯。

“馬卓,我覺得你很神秘哦!”有一天上完高數課,她忽然拉住我的衣袖對我說,“哎,下午一起去逛街啦,我昨天看見一款連衣裙會很適合你噢。”

我不易察覺地掙脫她:“對不起啊,我下午要去圖書館呢。”

“不去算了。”顏舒舒有點不滿地對我扮個鬼臉。而我刻意加快一點腳步,避免與她再照面。

我想,顏舒舒、肖哲,他們都是純潔的孩子,對世界心無芥蒂,所以能熱情得毫無保留。但我和他們不一樣。林果果的死,似乎在我和世界之間拉起了一道屏障,在那之後,我總是習慣跟所有人保持距離,並且越來越將這種距離視爲理所當然。

我在圖書館一直待到傍晚,回到宿舍,正看到顏舒舒奮力地將一個巨大的黑色塑料袋往宿舍裡拖。我快步趕過去伸手幫忙,她感激地對我笑了笑。

“你怎麼買這麼多東西啊?”我不由地問她。

“嘿嘿,這你就不懂了。”她有點得意地回答。

後來我才知道,她買那麼多東西,居然是在宿舍裡做開了小買賣!她一般每天晚上在宿舍接待客戶,我晚自習下課遇到過一次,她拿起一個手鐲對面前女生說:“五十二塊,最便宜了。正宗韓國貨,你去網上搜一下,最便宜的也賣八十多,而且貨跟我的完全沒法比。”

“真的假的啊?”那女生還猶豫。

顏舒舒作勢把攤了滿桌的東西一收,大聲嘆氣:“唉,你不要就算了,反正我只剩下這麼一個,賣得超快。就算再遇到同款,花色也難找到一樣的,你……”

她話音沒落那女生就迅速地付了賬,拿貨,走人。

她回頭得意地朝我笑了笑,看到我腳上的鞋,又大大咧咧地踢我一下:“你看看你的鞋,實在是太土了,我帶雙新的給你,可好?”

“不用了。”

“馬卓同學,這我就要批評你了,咱一個宿舍的,你幹嗎那麼生分啊?”她有點不快,“友情價,看在咱一個宿舍,不賺你的錢也沒關係,大家交個朋友嘛!”

“要你不賺錢,除非太陽出西邊!”不曉得誰躲在牀簾裡蹦出這麼一句。

“誣衊吧你們就!”顏舒舒狠狠地敲了一下聲源方向的牀鋪,但是忽然又好像憋不住似的,掩嘴對我笑了。

我似乎生平第一次看到如此心無芥蒂的笑容。

無憂無慮大概是種天分,像顏舒舒這樣的姑娘天生就擁有。而我,卻怎麼也學不會。

那天夜裡,我端着水盆去水房洗漱,那裡已經有幾個女孩,說話聲音大得放肆。

“你們聽說了顏舒舒沒有?”

“就是副校長的女兒唄!”

“副校長啊?難怪了,我就說那種腦子裡缺根筋的人怎麼可能考得上咱們學校……”

“整天就知道賣賣賣!”女生的聲音忽然壓低,變得神秘起來,“聽說呃,她還賣那個……”

“我就是賣,怎麼了!”顏舒舒忽然像發瘋一樣衝進水房,指着其中一個女生,“不是你叫我去進的貨嗎?還要我多進點多進點,說什麼不夠用啊不夠用……”

“你亂說什麼?”

“只許你亂說不許我亂說?”顏舒舒果真彪悍,“院規校規你翻出一條來我看看?”

“神經病!”那些女生雖然不甘心地嘟嘟囔囔,卻還是示弱地離開了水房。

“我晚上出去一下,要是被鎖宿舍外面了,你幫我叫一下管理員啊。”贏了的她嘿嘿笑了,吩咐我。

我點頭。

在心裡,我是不討厭她的,我喜歡真實的人。在這一點上,顏舒舒強於很多人。

轉頭看到一個很美很美的女生,她安靜地站在角落裡。剛纔那些鬧劇似的一幕幕好像完全沒令她動容,她只是透過鏡子盯着我看,看得出神。

她的目光裡有種讓人很不爽的東西,所以我嘩地將刷牙杯裡的水潑到鏡子上。

在大片的水漬裡,我居然又看見她笑。這一次,帶着致命的熟悉感,還有她似乎對什麼瞭若指掌的聲音:“脾氣還是那麼臭。”

她丟下這麼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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