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捆捆被點燃的柴草被拋上城來,整個城牆大火熊熊,雖然也準備了大量的沙石,但在這樣天乾物燥,太陽毒辣的天氣之下,卻是遠遠不夠將大火撲滅,炙人的火焰與毒辣的陽光結合在一起,讓城上守軍如同置身火爐之中,汗水就像水一般地從身上流出來,沙石撲滅的柴捆冒出大量的煙霧,而攻城者這其中加上了一些諸如辣椒粉之類的東西,更是讓人雙眼火辣,淚水長流,根本難以睜開。
而敵軍卻在來斷地沿着雲梯蟻附而上,巨大的撞木每一次的撞擊,都使得整個城牆都在顫抖,似乎下一刻就會倒塌,多段城牆已被巨石打出了裂口,無數牆垛早已垮塌,遵化畢竟不算什麼大城,只是以土壘牆,然後在外面包上了一層薄薄的青磚而已,現在很多地方的青磚都已被擊得粉碎,露出了裡面的泥胚。
錢多和田衝兩人都脫得赤條條只穿一條短褲,身上沾滿了黑乎乎的灰塵,鮮血濺在上面,然後凝結成一塊塊,一條條,除了眼睛偶爾翻出一點眼白,便只有牙齒還算是白的了。
一刀斫掉一雙攀上城牆上的來雙手,聽着那人慘呼着跌下城去,田衝回頭看了一眼身邊的錢多,這傢伙氣喘如牛,大量流出的汗水將身上的菸灰衝出一道道,肚子上的肉摺子裡堆集着黑乎乎的東西,正揮着刀亂砍。
田衝覺得人有時候真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青陽縣這麼久,他見慣了那個一向諂笑着,絲毫沒有原則的,看起來百無一用的傢伙,突然這個傢伙一下子變得生猛起來了,而且成爲自己得力的戰友,當真讓他很是感慨。
“衝冠一怒爲紅顏麼?”田衝自以爲是地想。
似乎覺察到田衝在看他,錢多轉過身來,沖田衝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老田,我們要死在這裡了!”錢多的聲音帶着哭腔,“老子在青陽的銀子,還有美人,鐵定被王八蛋廖斌給搶了,老子還沒來得及去刨他祖墳呢!”
“滾犢子你!”田衝沒好氣地道。一刀將一個敵人戳了一個透心涼,“有這心思,多殺幾個敵人,說不定你還有機會去全州。”
錢多咧咧嘴,一個衝撞,硬生生地將一個剛爬上來的傢伙撞下去,正想說句什麼,田衝卻發出一聲驚叫,“老錢小心!”從另一側,一個岷州兵突地冒出頭來,一刀便插向錢多。
噹的一聲響,這勢在必得的一刀被人從旁硬生生地架開,跟着一隻手搶上去抓住那人的頭髮,刀光閃過,一個頭顱便拎在了手中,鮮血噴了錢多一身,將黑灰倒是衝去了不少,一邊的樂不平隨手將腦袋拋到城外,“大人小心些!”
錢多惱羞成怒,“媽的,要你這小崽子教我!”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還是要謝謝你!”
樂不平咧嘴笑了笑,提着刀又衝了上去。
城樓之上,徐克興提着狼牙棒,“龍大人,我也下去作戰了!”
龍嘯天點點頭,“狹路相逢,勇者勝,徐將軍,我爲你擂鼓!”
徐克興點點頭,轉身向城樓之下走去,走到一半,聽到城樓之上,一聲聲蒼涼的戰鼓聲響了起來,不由回過頭去,一向文質彬彬的龍嘯天脫去上衣,將衣服系在腰際,露出瘦骨嶙峋的身體,兩隻單薄的手臂執着鼓槌,正咬着牙,用力地敲擊着。
“書生之中也有好漢啊!”徐克興感嘆地道。
戰事已經持續了十多天,當初的五萬青壯已剩不下多少了,雖然雙方總體說來人數相當,定州一方還有堅城作掩護,但巨大的戰力差別和作戰經驗,抹煞了他們所有的優勢,特別是當敵人突上城牆之後,這種差距便顯得更加明顯,往往十個敵人上來,殲滅他的代價是這邊要付出數倍的人命。
有時候,光有血勇也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青陽撤回來的軍隊此時已剩下不到一百人,徐克興知道,遵化守不住了,雖然在遵化城裡,還有不少的民壯,但只要對方攻克城池,雙方便會直接接觸,一場屠殺在所難免。
但涌來遵化的民衆拒絕撤退,特別是當廖斌將在戰場上被俘的數百青壯押到城下,當衆剝破剜心,以酷刑處死之後,這種情緒便爆發到了頂點,有時候,巨大的恐懼和巨大勇氣之間,僅僅只有一線之隔。
既然如此,那就準備巷戰吧!徐克興安排好了一切,便提上刀,親自上陣了,此時,他已經不再去想敵人突破遵化後會是什麼後果,那已不是他能想得了,他現在只是想多去砍幾個敵人的腦袋。
廖斌和張亮兩人也沒有什麼好臉色,雖然越來越多的士兵已爬上了城頭,但敵人並沒有崩潰,仍在拼死抵擋,預計之中的勢如破竹,在遵化之下被擋了十數天之多,自栩爲精銳,卻被一羣從未上過戰場,手裡只是握着菜刀鋤頭的農夫給生生擋住,兩人都是面上無光,這一仗,打贏了也毫無光彩可言。
廖斌的心情壞透了。
巨大的撞木一次又一次地衝撞着城門,隨着一聲巨響,不堪重負的大門在連續的擊打之下,終於轟然倒塌,城上的士兵已無遐再去攻擊撞城的士兵,這讓他們有了持續撞擊的時間,城門一開,張亮麾下早就蓄勢已待的騎兵歡呼一聲,猛然衝出,順着大開的城門衝進了遵化,遵化城終於被攻破。
“撤,撤到城內,逐屋作戰,寸土必爭!”徐克興眼見着騎兵潮水般地涌來,大聲地下達着命令,自己更是一馬當先,手執狼牙棒,在前頭開路。
張亮和廖斌進入遵化城內的時候,半個遵化城已化爲火海,不遠處,廝殺聲仍然清晰地傳入他們的耳中,顯然敵人的抵抗仍然沒有結束。
“稟廖帥,我們已經掌握了半個遵化城,敵軍退到遵化府衙,學政街,孔廟等地繼續抵抗,我軍正在猛攻。”
廖斌陰沉着臉,“找到敵酋龍嘯天,徐克興了麼,對了,還有那個可惡的錢多?”
來人搖頭,“沒有。”
張亮嘆息道:“這些守城的都是全州普通百姓,真是不知道李清給他們吃了什麼迷魂藥,明知必死,還要拼死抵抗?”
廖斌臉上似乎要滴下水來,張亮在他這個統治了全州十數年的前全州統帥面前說這話,不諦是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傳我將令,屠城!”
來人驚訝地擡頭看了一眼廖斌,但一看廖斌的臉色,當即低下頭,“是!”
戰鬥仍在繼續,一幢幢房屋被點燃,不時有人從烈火之中衝出來,與街上的岷州兵打作一團,不少人身上烈火熊熊,卻仍是拼死衝出來,試圖抱着對手同歸於盡,不少岷州士兵被這些火人困住,慘叫着在地上翻動。
街道之上,遍佈着障礙,這是徐克興最後下達的命令,障礙物有效地延緩了騎兵的推進速度,這讓抵抗者可以與馬隊對抗,不時可以看到有騎兵被來自街壘或者兩旁屋子裡的突然襲擊而掉落馬下。
岷州兵雖然打破了城池,但急切之間,在巷戰之中,卻被死死地纏住,沒有人知道廢墟之中會不會突然射出冷箭,沒有人知道看似躲在地上,血污滿面的人會不會突然爬起來給他們一刀。
進行了快兩個時辰的巷戰讓這些岷州兵也開始了恐懼,破城之後的喜悅此時已蕩然無存,他們曾經看到年輕花甲的老人手執着門閂衝來,看到弱矛的婦女舉着菜刀衝上來,看到失去雙腿的人用盡全身力氣抱着同伴的雙腿,而目的只是爲了咬他一口。
當遇到一羣比他們更瘋狂的瘋子的時候,他們遲疑了。
龍嘯天端坐在府衙之內,此時,他已經穿好了官服,雖然已是破破亂亂,連顏色也分不清了,整整帽冠,穩如泰山。城破之後,他被幾個貼身護兵拼死拖着跑回府衙,此時,府衙之內已是堆滿了木柴,淋上了油脂,龍嘯天在等着最後時刻的到來。
光着膀子的錢多坐在門檻上,激戰之中,他與田衝也失散了,到了府衙之後,尋了一口水井,將自己總算是沖洗乾淨,露出一身肉來,原本白皙的肉經過這幾天的暴曬燒烤,已變成了古銅色,當然,其中也有焦黑,幸運的錢多倒現在爲止,除了被剃了一個陰陽頭,身上仍是毫無傷痕。
看到龍嘯天穩穩地坐在那裡,揮毫如飛,似乎正在寫遺書,不由大聲道:“龍大人,咱們還是換種死法,我扎你一刀,你扎我一刀,死得多痛快,這縱火自焚,多痛啊!”縮縮脖子,又道:“您又打算自焚,還寫個什麼勁啊,火一起,灰飛煙滅!”
龍嘯天微笑,“我又不是寫什麼遺書,只是練練字,靜靜心而已。”
錢多冷哼一聲,死都要死了,還靜個什麼心,抱着刀走回到門檻之上一屁股坐下,哀嘆一聲,“我的美女啊,我的銀子啊!”
龍嘯天頗爲奇怪地看了錢多一眼,正看不出,這個憊懶的傢伙,似乎貪生怕死,但偏偏又在最後關頭還鎮定自若,到了此時,猶在心疼他的美女銀子,倒也算得上死不悔改,桓心依然了。
喊殺聲越來越近,龍嘯天手腕揮毫依舊,而錢多,居然打起鼾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