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鄭之元所預估的一樣,民衆的熱情和熱血是最容易被煽動起來的,但美好的理想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碰撞得鮮血淋漓的時候,這種熱情和熱血也極易消散。
第一輪的進攻連防線的邊兒都沒有摸到了一點兒,便潰退了。橫飛的殘肢,倒斃的鄉鄰,流淌的鮮血,恐怖的箭嘯,讓人絕望的從天而落的石彈,不斷地消磨着這些農夫漁民積攢起來的勇氣,終於,在第一個人雙腿發軟,跪倒在地,兩手撐地,大口大口地嘔吐之時,進攻的人遲疑了,有人絕望地大聲嚎哭起來,有人開始拋掉手裡的刀劍,轉身向回跑。
這些人也許平時連打架也不會,也許連殺只雞也會心驚膽戰,當他們拿着武器走上戰場,你能指望他們將刀槍狠狠地扎進對手的胸膛嗎?
這裡是戰場,不是路邊茶館裡說書先生嘴裡的天花亂墜,更不是鄉村野史,雜談筆記中的妙筆生花,雖然每一個男人都有一個夢想,夢想着自己英勇無敵,手執刀槍,橫掃六荒八合而爲世人所敬仰,但當真正面臨血肉橫飛的戰場,淋漓的鮮血會讓絕大多數人放棄自己的這一夢想,而期待自己永遠也不要遇上這種殘酷,日出而作,日落日息,閒暇時端上一杯苦茶,一碗清酒,在路邊,在樹下,大聲地扯閒拉瓜,東家長李家短,說到快樂時便仰脖子一飲而盡,然後心滿意足地回到家裡,抱着老婆酣然入睡。
一百個人中,會有九十九個最終會選擇這種簡單的生活,有時候,簡單也是一種幸福。
衛之華看着潮水一般退回來的百姓,看着倒斃在兩軍中間的數百具屍體,滿臉痛苦之色,回身看着身邊的一位將軍:“何將軍,何將軍,這是讓他們去送死啊,他們只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根本不懂得打仗,讓末將去衝一衝吧!”
何愛民,這位臺島上資格最老的大將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凝望着對面那道防線,那裡仍然是靜悄悄的,站在這裡,甚至看不清防線裡到底有沒有士兵,只有當敵人進入到一定的距離之後,那條靜臥着的毒蛇纔會昂起頭,吐出他那劇毒的舌吻。
這是一支百戰精兵啊!何愛民痛苦地想到,蝸居臺島之上,水師偶爾還能出去打打海盜,劫掠一些過境商隊練練手,像左富,左貴,已經算是島上實戰經驗最爲豐富的將軍了,但兩戰兩負,左貴戰死,左富險些也葬身大海,反觀陸上部隊,大週上島數百年,早已將敢於反抗者斬盡殺絕了,所謂的精兵,也就是在訓練場上走下來罷了,島上的將軍,大都只是學了一肚子的兵法,但終其一生,卻沒有實踐之地,真真正正地紙上談兵。當他們面對着眼前這樣的敵人時,結局早已經註定。
盡人事,聽天命而已!何愛民想到,自己何家世受大周國恩,也只有以死相報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何愛民靜靜地道,“衛將軍,接下來你便帶正規部隊進攻一擊次,來人,將各鄉兵的首領都給我找來,我有話對他們說!”
衛之華抱拳一揖,“將軍,我去了!”
鄉民退去,正規軍終於出現了。防線之上,唐虎站直了身子,從鞘裡抽出雙刀,“這一次,大概是用得着他了!”
唐虎的估計非常正確,雖然海面上仍然在不遺餘力的打擊,但畢竟是受過正規訓練的軍隊,他們的將軍也許沒有實戰經驗,但揚帆遠來的大周朝仍然保留着足夠的兵書,保留着足夠的前代無數次的作戰經驗,而往往這些經驗都是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而這一次,他們又要用鮮血來驗證這些經驗,但這已足以讓他們避免像鄉民那般無端地損失了。
在付出了不足百條生命的代價之後,衛之華率領的近兩千正規軍衝上了防線。
防線之上,霍地站起了一排排士兵,手中的長矛林立,一道槍林出現在進攻者面前,猶如刺猥一般,上上下下全是閃着寒光的利刃。
“刺!”隨着一聲命令,宛如毒舌吐信,一柄柄長矛電般地突刺,收回,再突刺,動作整齊劃一,便似這成千上萬柄長槍是一個人在使用,不管有沒有刺到東西,這些長槍都在號子聲中一齊收回,又一齊刺出。
衛之華除了對方第一排的面目,後面的甚至看不到他們的身影,映入眼簾的全部是森森的長矛。
而在這些長矛兵的身後,不停地有長箭被拋射出來,還有爲數更多的弩炮,那些斤來重的石彈被弩炮發射出來,對士兵的傷害更大,長箭還有盾牌可以阻擋,而這種弩炮,石彈落下時衝擊力極大,應對要非常小心,哪怕士兵有盾牌,有時候也會將士兵的手臂擊折。
一手揮舞着盾牌擋住刺來的長槍,另一隻手提着的長矛長驅直入,自小習武的衛之華臂力極強,這一槍當即沒入前面一個敵人的胸膛,眼看着鮮血隨着長槍的拔出而噴射出來,那名士兵身子一軟倒下,但讓衛之華心悸的是,這名倒下的士兵仍然是面無表情。
大呼搶上一步,再次揮槍出擊,刺向此人身旁的另一人,只消刺倒數人,就能破去眼前的這個渾身是刺的傢伙,打開一道缺口,衝入敵陣,只有這樣,才能讓對方的弓弩兵,石炮兵心有顧忌,不敢再肆無忌憚地發射弓弩。
又刺倒一人,衛之華心中一喜,正準備攻擊第三人的時候,臉色突變,眼角瞄見剛剛倒下的那個定州兵的位置上,又多出了一人,那人與先前的同伴一樣,面無表情,一雙腳甚至就踏在死去同伴的身體上,挺着長槍,惡狠狠地向着他扎來。
衛之華只能後退一步,只是退了一步,剛剛被了刺死的那名士兵的位置上,便又多出了一人,剛剛打開的那個小小的缺口瞬便又合上。
唐虎幾次提刀欲衝上去,都被宋明擋住,宋明甚至叫來了幾個腰大膀粗的士兵站成一面牆,擋在了唐虎的面前。
“龜兒子,敢不讓老子去殺敵,我揍扁了你!”唐虎暴跳如雷。
宋明指着前面,大聲道:“虎爺,您看到了吧,現在我們軍陣森嚴,合衆人之力抗敵,比之單槍匹馬要有效得多,弟兄們也要安全得多,這是我們定州賴以起家的鐵壁戰術,虎爺,你一個人衝上去了,陷入了敵人的包圍,你便是一個鐵人,又能打多少釘兒呢!到時弟兄們爲了救你,這軍陣必然就要散去,那時候就變成混亂了,虎爺,那會死很多弟兄的。您就當可憐我吧,小的前幾天剛剛犯了大錯,來犯一次,鄭將軍非斫了我的腦袋不可,就算您戰後痛扁我一頓,總比沒腦袋強啊!”
“你們幾個,給我擋住虎爺,要是虎爺一個人衝上去了,我先斫了你們的腦袋!”宋明大聲地衝着幾個軍漢吼道。
“遵命,將軍!”幾個軍漢暴喝道。前面正在打鬥的可是他們的生死弟兄,不管唐虎地位多高,他們也不想這位爺衝上去攪了軍陣,讓弟兄們稀里胡塗地死了,所以,他們瞪着大眼,死死地盯着唐虎,唐虎往左,他們便往左,唐虎往右,他們便往右。
“宋明你這個龜兒子!”唐虎跳腳大罵,奈何這個時候,宋明已經從他眼前消失,奔到第一線去指揮作戰,而唐虎這個位置,除了看得見周圍的弓弩兵,弩炮兵,還有前排士兵的屁股之外,什麼也看不見,連敵人的影子都看不見。只能聽見震天的喊殺聲。偶爾有一個敵人被長槍挑起來,飛過軍陣,落在他們的身前。
“各位勇士!”何愛民指着前面血肉橫飛的戰場,“那裡是你們的子弟兵,他們在拼死戰鬥,在爲了我們大周的延續而拋灑熱血!”
“有人在問這些人從哪裡來的,爲什麼要來打我們?也有人會質疑我們爲什麼不與對手談判,好吧,今天,我便告訴你們,這些人從哪裡來的,他們爲什麼一定要來打我們!”何愛民緩緩地道。
十幾個鄉兵首領看着臉色沉重的何愛民,都有一種不好的感覺。
“這些人來自距離這裡幾千裡之外的一個龐大的帝國,我們面前的這支軍隊叫定州軍,只是這個龐大帝國的一個州,當然,你們很疑惑,爲什麼這支軍隊叫定州軍,而我們這裡也有一個鎮子叫定州,是吧?因爲我們來自同一個地方!”
衆人都是一驚!
“大周有州五十六,而遠在數千裡之外的那個龐大帝國,也有州五十六,我們這裡有的,他們那裡也有,只不過是,他們僅僅一個州,便比我們全國都要大上數倍!”
衆人的臉色都變了。
“因爲那個帝國,就是打敗了我們大周的先祖,將我們趕到這裡來的。而你們的祖先,就是當年追隨大周皇太子而來的御林軍!”
何愛民將這個在臺島上隱藏了數百年,如今只有那些傳承數百年的大家族或者浩瀚的史書中才有的秘密慢慢地說了出來。
前方血肉橫飛,後面何愛民慷慨激昂。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在對方眼中,我們都是罪人的後代,我們是必須要被斬草除根的,數百年來,他們還在不停地追擊我們,勇士兵,難道我們要放棄了抵抗,放棄了戰鬥,伸着脖子被他們像豬像羊一樣的殺掉嗎?”
“我們死了,我們的家人也不會被放過,你們的妻子,你們的兒女,你們的父母,都會被他們誅殺乾淨,因爲在他們眼中,我們是先朝餘孽,必然要被誅連九族!”
“所以,挺起你們的胸膛來,爲了保護我們的家人活下去,我們必須打敗他們!”何愛民厲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