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抱着安民,俏生生地立於門外,寒風呼嘯,吹起縷縷髮絲,遮住了她的半邊臉孔,潮紅的臉上,一雙憤火的眼睛怒目瞪視着目瞪口呆地尚海波。在她的身側,鍾靜手按腰刀,冷笑而立。
尚海波有些艱難地轉頭看着楊一刀和駱道明二人,楊一刀臉色沉靜,如古井不波,而駱道明則臉上帶着冷笑,掃了尚海波一眼,向前跨了一步,“夫人,外面風大,請進來吧!”
霽月冷笑:“如今霽月可是亂臣賊子,正等着諸位大人來抓我呢?那敢登堂入室!”
駱道明冷哼了一聲:“夫人,這裡是上林裡,有楊將軍,有我,還有鍾靜大人,誰敢動夫人與安民公子一根毫毛?不想活了麼?”
楊一刀也向前跨了一步,“霽月夫人,既然來了,就請進來。”眼光掃了一眼鍾靜,鍾靜回了他一個微笑,楊一刀嘴角向下一拉,顯得不是太高興。
抱着安民,霽月昂然跨入大廳,在居中的位子上坐下,將安民放在膝上,粉妝玉琢,瓷娃娃般的安民卻不懂廳內的劍拔弩張,咿咿呀呀地伸手揪着母親的長髮。
“你們,你們!”尚海波嘴脣哆嗦着,指着楊一刀和駱道明,“原來造反也有你們的份兒!楊一刀,你想幹什麼?大帥有大婦在堂,有嫡子濟世,你們想跟着清風造反麼?”
霽月冷笑,“尚大人,好一張顛倒黑白的利嘴呀,楊將軍造反,他造誰的反?我倒想問問你,路大人在哪裡?大帥兵陷瀋州,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是真的不知糊塗透底還是親自參與了此事?”
看着尚海波有些發白的臉孔,霽月接着道:“你不是一直在猜我在哪裡嗎?實話告訴你吧,納芙出逃之後,我就被鍾靜護送着到了上林裡,如果我還在定州,現在我,還有安民,恐怕已是刀下之鬼了吧!”霽月站了聲來,聲音變得有些尖利,“尚海波,你對得起大帥麼?你助紂爲虐,葬送定州基業,爲的是什麼?你在定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還想要什麼?”
尚海波緩緩地平息了心中極度地驚恐,此時他已經肯定,楊一刀和駱道明即便沒有參與橫刀營之事,至少他們與在這其中持中立態度,看着憤怒地霽月,他譏笑道:“霽月夫人,不用裝作這麼一副無辜模樣,大帥兵陷瀋州,你真不知道其中真相?還是你對兩位大人只說了其中一部分?清風在那裡?她就那麼幹淨?大帥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大帥的定州軍還是定州軍麼,沒有了大帥的定州還有力量爭霸天下麼?不,沒有了大帥,定州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掉了毛的鳳凰!與其讓清風這個瘋子執掌定州大權,將定州所有的基來葬送得一乾二淨,還不如讓傾城上臺,這樣,至少還能爲大帥留下一絲香火,爲定州保留永鎮西陲的利益!”
“然後呢?”一直默不作聲地鍾靜突然發聲,“替天啓做到了這一點,讓定州再也無力爭霸天下之後,你尚大人就會榮升了是吧?我想,傾城一定是給了你這個承諾,清風司長說過,你尚海波大人一直以來的夢想就是要宰執天下,大帥沒了,你就要換個主子來實現你的夢想?真正可惜,清風司長到最後還是看錯了你,臨走之前,她還給你留下了一封信,如果她與大帥同歿於瀋州,這封信便會轉交到你的手上,現在看來,是用不着了!”鍾靜從懷中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件,將信封亮給了尚海波看了一眼,然後一點點一點點地將信件撕成了粉碎。
“清風司長直到臨走之時,還認爲你尚大人是可以託附之人,雖然你們兩人一直不和,但司長從來都沒有想到過你會置定州利益於不顧,而喪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尚大人,你太讓司長,太讓大帥失望了!即便大帥沒有了,我們定州仍然是大楚數一數二的強大集團,大帥有子,如果忠心輔持,以定州如今的發展態勢,照樣可以問鼎天下,逐鹿中原。何來主動棄權一說?”鍾靜兩手一拋,滿手的紙屑如雪花般飄下。
尚海波身形搖搖欲墜。
楊一刀嘆了一口氣,“尚大人,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也真虧你想得出來,清風司長如何可能勾結橫刀營,關興龍出身旋風營奪旗有功被大帥簡拔爲親衛,然後被大帥手把手地一手教導成才,成爲一方大將,除了大帥,誰有可能讓關興龍放棄室韋,遠卦重洋返回定州?”
“這就叫利慾薰心,否則以我們尚軍師的智慧,還看不出這其中的蹊蹺,居然還跑到我們這裡來作說客!”駱道明冷笑。
“你,你剛剛說什麼?”駱道明霍地回頭,臉上血色瞬間褪盡。
“尚大人!”楊一刀有些不忍,別過臉看着廳外,一字一頓地道:“我已收到情報,過山風,王啓年兩大主力戰師退至全州之後,兩師整編重組,分爲一個騎兵集團,一個步兵集團,以騎兵爲先鋒,已自遵化突入岷州。岷州張愛民傾巢而出佔領全州,攻擊翼州,你能想像岷州現在是什麼樣子,今天,岷州應當已落入我定州之手,而張愛民老巢被掀,後勤被斷,現在的他恐怕正驚慌無地吧!”
尚海波身子搖搖晃晃,如同醉酒一般,在廳內扎手紮腳地轉了一個圈子,他才智過人,楊一刀說到此處,他豈還有不明白的,能讓過王兩大主力戰師整編重組,整個天下,也只有一個人能做到,那就是李清,大帥沒有死,大帥還活着。
尚海波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驚恐,他與李清自常勝營三五百兵起家,一路奮鬥到現在,兩人是有感情的,而且感情還很深,聽到李清還活着,他應當高興,但問題是,他以爲李清死了,他背叛了李清所定的大政方略,他接受了傾城和天啓的邀請,他親自發布了讓三大主力戰師撤出中原的命令,他主持了對定州的清洗。總而言之一句話,他背叛了李清。
搖搖晃晃,尚海波走出了大廳,走出了東都護府,跨上了戰馬,茫然地向着定州方向前進。
“楊將軍,爲何不將他拿下?”霽月咬着牙,“此人背叛了大帥,何必對他客氣,讓他回到定州,不知有會生出什麼事端來?”
楊一刀搖頭,“霽月夫人,尚海波不是我們能處置的,大帥已經隨橫刀營在向定州開拔,大帥出現在定州城下之時,所有的叛亂將煙消雲散,尚海波回到定州也沒有什麼作用了!”
楊一刀黯然神傷,低着頭走向廳外,看到敵人倒在自己面前,他心裡只有興奮,但看到昔日的戰友,昔日的老師馬上就要倒在自己面前,心裡卻是惆悵不已,一朝失足千古恨啊!他的眼中,閃過當年在崇縣,尚海波咆哮着命令親兵扒掉自己和唐虎的褲子,那一頓板子啊,是他楊一刀真正成長的開始。自己的兵法,除了大帥教,尚海波也曾不吝指點過自己啊!
房中,駱道明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轉身向着霽月深深一揖,“夫人,下臣恭喜夫人和公子了,大帥返回定州,夫人終於守得去開見月明瞭!”
霽月臉上喜色一閃而逝,抱起安民,“謝謝你了駱大人,霽月能有今天,大人你功不可沒,只可惜了……”只可惜了什麼,霽月沒有說出口,但駱道明聽明白了,霽月身後的鐘靜也聽明白了。
橫刀營離定州城還有十里的時候,紮下了營盤,一隊隊哨騎隨即從營內駛出,撒向四周,中軍裡,關字大旗高高升起,站在定州城上,已可以清晰地看見橫刀營的大營,馮國臉色凝重,站在城牆之上,對身邊的傾城道:“公主,如果尚大人無功而返,定州馬上就要面臨一場大戰了,同室操戈,軍心堪憂,民心更不穩定,這穩定軍心民心之舉,公主得馬上着手進行,在定州城內宣傳橫刀營夥同清風,意圖謀反,我定州軍民,應同心協力,共抗叛軍,堅持到三大主力戰師的返回,然後將叛軍一鼓成擒。”
橫刀營的戰鬥力,馮國是清楚的,磐石營與之對壘,他還真沒有多少信心,如果軍心再不穩,那可就要糟糕了。
“放心吧,這些我來做,可恨路一鳴始終不肯就範,否則有他登高一呼,定州軍民自然上下一心。”傾城惱火地道。
馮國搖搖頭,“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就只盼尚軍師能帶着秦明他們回來,有了秦明一個營,我們兩面夾擊,擊破橫刀營反掌之間耳。真是奇怪,怎麼王過兩大主力師到現在還沒有確切的消息呢?”
馮國不能出城野戰,但對於守城,他覺得問題不大,定州城高險峻,城內軍械堆集如山,只消上下用命,守住定州城問題不大,關鍵在於,如果在這裡與橫刀營大打出手,定州其它軍事集團會作何想法卻不得而知,霽月與安民的失蹤終於在現在顯露出了惡果,如果有哪位方面大將得到了他們母子倆,大可以以擁立安民公子爲藉口而對傾城大打出手,然後挾擁立之功,獨攬定州大權。
唉!馮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自己無可選擇了,也無法選擇了。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尚海波迷迷糊糊,一路從上林裡返回,一路之上,腦子裡都是迷迷瞪瞪,便連夜裡休息,也是盤坐於雪地之上,擡臉仰望着天空,癡呆的神色讓護衛們都是擔心不已,尚大人這是怎麼啦?
又走了一天,終於可以看到定州的輪廓,但在他們與定州城之間,卻橫亙着一座軍營,橫刀營的營旗高高飄揚。
“尚大人,前面是橫刀營的大營,我們,我們要不要避開?”一名護衛小心地問道。
“避開?”尚海波似乎驚醒過來。
“關將軍,剛剛前營來報,尚大人到了轅門外,想要見將軍您!”王剛一路奔進中軍,看了一眼關興龍,再看了一眼李清,小聲道。
“見我?他是想見大帥吧?”關興龍冷笑一聲。
“他是從那裡過來的?”李清問道。
“是從上林裡方向來的!”王剛道。
“你去告訴他,關將軍不想見他,讓他回城去吧!”李清冷冷地道。
“大帥,他既然來了,何不留下他來,此人軍略不凡,如果讓他回到定州城,說不定會給我們造成麻煩!”關興龍道。
“麻煩?”李清冷笑一聲,“我回來了,所有的一切都該結束了,我讓他回城,就是想讓他告訴某些人,鬧劇結束了,現在該是算帳的時候了!”
王剛倒退着退出大帳,一個轉身,向營門外奔去。
“尚大人,關將軍軍務繁忙,實在沒有時間見大人您,請大人先回城吧,關將軍說了,等橫刀營回城之後,關將軍親自登門謝罪!”王剛很是禮貌地向着尚海波一揖,但眼神之中,卻分明告訴尚海波,關將軍進了城,的確會登門,但卻不是謝罪,而是問罪。
尚海波呆呆地站在營門口,不是關興龍不見他,而是李清不想再見他,曾幾何時,自己任何時候想要見李清,都是不受限制的,但現在,薄薄的一道柵欄,卻在兩人之間隔開了遙不可及的一段距離。
恐怕,自己再也見不到李清了。
慢慢地轉身,尚海波馬也不騎了,就這樣深腳,淺一腳地踏着積雪,向着定州城蹣跚而去,大帥讓自己回城,那自然是將他已回來的消息傳回城中,傳給那些大帥想讓他們知道的人。
尚海波伸手入懷,握住懷裡的一柄匕首,悄悄地抵住自己的心口,這一刀紮下去,自己就解脫了,不用再面對接下來的一切,刀尖如肉,一陣劇痛傳來,尚海波又停下了手,將匕首猛地扔在地上,仰天長笑,笑聲淒厲。
看到掉落在地上的匕首和尚海波胸前滲出的血跡,護衛們驚呆了。
“尚大人,尚大人!”護衛們一涌而上。
罷了罷了!尚海波仰天長嘆一聲,一腔雄心壯志,終成過眼雲煙,這副自皮囊,還是留着讓大帥來處置吧!
甩脫護衛們的攙扶,尚海波慢慢地向前走去,只留給護衛們一個落寞單薄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