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京決定與燕小乙再談一談.他對燕小乙還是很有感情的,當初他從大明逃出來時,身邊陪着他的人便只有拓拔燕,孫軍,燕小乙等廖廖數人,後來拓拔燕去了蠻地,便一直只有孫軍與燕小乙伴在他的身邊,可以說,在他人生最低潮的那十年前,就是這兩個夥伴讓他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在齊國覺得他的利用價值基本沒有了的時候也毫不猶豫地拋棄了他,那時堂堂的前越太子連生存都成了問題,也是孫軍與燕小乙二人在養活着他們一家子,當時的吳京可拉不臉去學着燕小乙孫軍二人去給人看家護院當鏢師.
孫軍隨着拓拔燕死在了橫斷山脈之中,曾經讓吳京異常傷心,所以燕小乙如今的狀況,他也是心有慼慼,但燕小乙如果還一直保持着這樣一個狀態的話,馮珂來了,是不可能放過他的,更重要的是,吳京到現在,還有着一顆復仇的心.雖然不管怎麼看,齊國如今的形式總體上來說是極不妙的.
如果說吳京還是長安城裡那個頹廢的落寞貴族,那麼他也就認命了,但現在,他手中有權力,手中也有兵,在他看來,燕小乙現在掌握着的軍權,也就是他的軍隊,因爲這麼些年下來,他打心底裡已經認爲燕小乙是他的兄弟了.
十數年相伴,除了妻兒子女,還有誰能像燕小乙那樣一直對他不離不棄的呢?
“小乙,來嚐嚐,這可是你嫂子親自下廚做的菜呢!”吳京親熱地挾了一塊肥瘦相當的梅花扣肉放在燕小乙面前的碗裡.
昔日的太子妃康靈,是在吳京逃出越京城抵達齊國之後,明國皇帝秦風將其送還給吳京的,同行的還有他的一兒一女,秦風的大度或者說是對他吳京的不屑一顧,當時讓吳京又是歡喜,又是憤怒.
洗盡鉛華學煮羹湯的康靈,比吳京更早地接受了現實,在最困難的時候,她甚至沒日沒夜地做着女紅讓燕小乙他們拿出去賣以補貼家用.當時在長安,一位被滅國的太子的日子,實在是難熬了一些,長安城中,那些自詡高貴的家庭的紈絝子弟最多是將他們當作猴子來觀賞一番,但失去了朝廷的保護之後,那些街頭的浪蕩子以及黑心官吏們就難打發了,而虎死不倒架的吳京,爲了維持日常的體面,花銷着實不菲.
“夫人的手藝一如既往的好.”燕小乙笑得有些勉強.
“看來手藝是倒退了,畢竟又是好幾年沒有下過廚了.”康靈看着燕小乙,敏感得發現了燕小乙的不自在.
“不,不是的,是我自己有…有問題.”燕小乙遲疑了片刻,還是擡起了頭,看着對面的兩口子.
“小乙,還沒有從孫軍兄弟戰死的傷痛之中走出來嗎?”吳京放下了筷子,看着燕小乙,道:”孫軍兄弟沒了,我心中的傷痛,不會比你小,但我們總是要往前走,總是要替孫軍兄弟復仇的,你說是不是?”
燕小乙苦笑着端起面前的杯子,一飲而盡.將酒杯重重地放在了桌上,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麼好.
“小乙兄弟心中有畏懼,我自然是知道的,其實我心中,又何嘗沒有畏懼.”吳京嘆道:”當年從越京城中一路逃出來的時候,我的心中便有了畏懼,這些年來,畏懼與日俱增,可怕是怕,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的,難道你不想復仇嗎?或者我們仍然會失敗,但不去試一試,終是不甘心.小乙,你說是不是?”
燕小乙苦笑着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小乙,現在兩國的大戰,已經正式展開了,你手中握有兩萬兵,馬上,馮珂將軍又將帶着一萬精銳抵達滄州,進攻橫斷山區已經是不可更改的事情,馮將軍人還沒有來,但軍令卻是已經到了,但你到現在,仍然在拖延,你是軍人,當知道,違抗軍令的下場是怎麼樣的,到時候,便是我,也無法保住你,你應當明白,我在馮珂眼中,是算不得什麼的?”吳京道.
燕小乙一口喝乾了杯中酒,看着吳京道:”殿下,現在你心中還有怨恨嗎?”
聽到燕小乙這麼問,吳京心中一陣茫然,怨恨?當然是應當有的,可再仔細地想一想,似乎又不是那麼太強烈,秦風與他吳氏皇族的一戰,是奪國之戰,贏者爲王,他們吳家輸了,而輸了之後,他還能保全性命,似乎又是秦風的仁慈,從這個角度上來講,他也似乎沒有道理去怨恨,之所以一路走到現在,更像是一種生命的慣性,感到自己必須要這麼做纔是對的.
他端起了一杯酒,慢慢地喝着,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兩人相對,竟然一時無語.
看着冷場,康靈微笑着解圍道:”你們兩兄弟,喝酒便喝酒,說這些不開心的事情幹什麼?小乙兄弟,成兒怎麼還沒有回來?昨天他回來的時候,我便告訴他今日下值之後要早些回來替叔叔你倒酒作陪的,該不會是叔叔你又派他出去公幹了吧?”
吳京的兒子吳成,如今已經二十出頭,卻是一直在燕小乙手下爲將.
燕小乙悶悶地喝着酒,聲音有些低沉:”我把成兒關起來了.”
“啊?”康靈以手掩嘴,輕聲驚呼,燕小乙的這個回答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是成兒她又犯了錯嗎?小乙兄弟教訓教訓他也是好的.”
“他沒有犯錯.”燕小乙搖頭道:”不過我的確是爲了他好.”
吳京畢竟不是康靈,從燕小乙的神太以及語氣之中,已經聽出了不同,眉毛漸漸地豎了起來,”小乙兄弟,你想幹什麼?”
燕小乙沒有回答,外面卻突然傳來了喧譁之聲,依稀之間,還能聽到急驟的馬蹄之聲在街面之上奔走.
吳京與康靈兩人相顧失色,正面面相覷之間,府衙中的一名衙役驚慌失措地跑了進來,”郡守,不好了,不好了,軍隊譁變,軍隊進城了!”
一句話沒有說完,突然看到正在與吳京夫妻兩人同桌吃飯的燕小乙,頓時將所有的話都咽回到了肚子裡,看着燕小乙,臉上的表情別提有多精彩了.
事到如今,吳京豈有還不明白的道理?伸手按住了花容失色的康靈,他臉色有些發白,但卻仍然鎮靜.
“小乙,你我多年兄弟,不必瞞我,你是投降了明人嗎?”
燕小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投降那倒不是,其實從一開始,我就一直是大明的人,殿下,你知道大明現在的國安,過去的鷹巢嗎?”
吳京的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我,孫軍,拓拔燕,都曾經是鷹巢的一員,是當年的郭九齡大人選定出來的人,不過我和孫軍兩人姿質要駑鈍一些,而拓拔燕要比我們出色的多.”
“你是說,你是說當年你們陪着我從越京城逃出來,就是一個陰謀嗎?”吳京顫聲道:”如果你們都是明國的人,那拓拔燕與孫軍又怎麼會死在明人的手裡?”
“殿下,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不過今天有的是時間,我可以慢慢講給你聽,嫂子,你不必擔心,成兒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現在他被扣在我的中軍之中,沒有人敢苛待他的.”燕小乙看着身子微微發抖的康靈,道.
“你說,我聽!”吳京咬着牙道.
“拓拔燕纔是鷹巢重點陪養的對象,而我和孫軍,其實就是郭九齡老大人派來監視殿下你的,如果殿下能在齊國身居高位的話,那麼我們也能跟着殿下,伺機進入齊國的高層,獲得一些情報,不過後來有一些變化,我們並不有如願.”燕小乙攤了攤手,”我與孫軍跟着殿下,可是蹉跎了十年時光,陰差陽錯地到了最後,還是與拓拔燕到了一齊,而且也藉着他,才達到了最初的目的.”
“拓拔燕和孫軍爲什麼會死?”
“拓拔燕死了,孫軍並沒有死!”燕小乙搖頭道,這一刻,他敏銳地發現吳京竟然還鬆了一口氣,心中不由有些感動.”拓拔燕之所以死,是因爲他最後背叛了大明,導致了大明鷹巢的人員死傷慘重,孫軍並沒有死,在橫斷山之戰後,他已經歸隊了,只不過爲了保護我不讓人懷疑,這才一直隱姓埋名.”
“原來是這樣!”吳京長嘆一聲:”虧我還一直自認爲聰慧,豈料一直被你們當傻子一樣在玩耍,秦風當真了不得,那時候的他,纔剛剛打下了我們越國,便已經開始爲十幾年後的今天埋下伏筆了,我們大越,當真被他滅得不冤啊!”
他提起酒壺,大口大口地往嘴裡灌着.
康靈看着大急,伸手想要去奪酒壺,但手擡了擡,卻又放了下來.
砰的一聲,吳京將酒壺重重地頓在桌上,看着燕小乙,澀聲道:”十幾年啊,十幾年,燕小乙,你是不是一直裝得很辛苦?”
燕小乙一聲苦笑:”殿下,如果說最初幾年我真是在裝,但十幾年下來,裝着裝着,便也成真的了,十幾年啊,我們在齊國相依爲命,一齊受過苦,一起受過辱,也一起享過福,說句心裡話,我現在是真拿你當兄長看的,也把夫人當嫂子看的.”
吳京看着燕小乙,臉色漸漸地緩和下來.
是啊,一個人即便是裝着做善人,如果裝了一輩子,那他也就真成了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