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來得快,卻也去得疾,不過這一次卻不像往日大雨過後便能看到彩虹,厚重的鉛雲遲遲沒有散去,微軟的風中,絲絲細雨隨風飄蕩,在不知不覺之中,便讓你變得渾身溼潤。雨將入夏以來的燥熱一掃而空,清涼的味道無處不在。
安陽郡統兵將領府之外,數十名衛兵拄着長槍,認真戒備着。與往日懶散的郡兵比起來,他們顯然是不同的。自從安陽城事變之後,安陽城內的人一個最顯著的認知便是郡兵舊貌換新顏,變得真正像軍人了。
街上再也看不到着裝不整的郡兵三五成羣的遊蕩,惹事,反而能看到他們着裝整齊,排着整齊的隊列在街頭之上巡視,在經歷過了最初的不適之後,城內的人對於郡兵的好感開始成倍地向上升着,至少,現在的治安比以前要好上了太多。
以前這些郡兵本來就是麻煩製造者,但現在,他們成了秩序的維護者,街頭的閒漢地痞在被這些郡兵收拾過幾回之後,看到他們的身影,聽到他們的口號聲,便立即遠遠的消失。
從這個角度上來講,安陽城的百姓對於新上任的郡兵統領還是有高度的認同感的。換帥如換刀,前一任統領就是一個混帳,但新一任的統領,看來還是一個能爲民做事的好官吶!
雖然這位統領的官架子看起來要大上了許多,像他的府第之外,便有爲數衆多的郡兵在警戒着,不明真相的人稍一靠近,便會受到嚴厲的警告,行動再有所遲緩,立即便是鞭子刀鞘狂風驟雨搬的對上你。
暴雨過後的統領府,在府外值勤的士兵似乎更多了一些,這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讓不少本來要經過這裡回家的人,也情願多繞一點道也不準備從這裡經過,必竟在一羣兵大哥虎視眈眈之下走過去,對於這些小老百姓們來說,還是需要一點勇氣的。
要知道,在不久之前,這些傢伙可還是安陽城中的一霸。
入夜之後,雨下得反而更大了一些,打在屋頂的瓦片上,大樹的葉梢之上,發出一陣啪啪嘩嘩的聲響,府邸大門之上的數盞燈籠在雨絲之中顯得有些朦朦朧朧,光線被減弱了許多,只能照亮門前數尺之地。
一名年輕的軍官扶着腰刀,帶着一隊士兵,從遠處一路整齊的行來。軍靴踩在青石板上,發出嗵嗵的聲響,水花四濺。
安陽郡兵原本的軍官在剪刀上任之後,被一刀切,統統被調任,這些傢伙們大都是前來鍍金的,原本想靠在西邊身邊沾一點光,但形式驟變,原本安全的地方,現在可就成了凶煞之地,特別是不久之前的安陽城事變,那一場血戰,將不少人的膽子都嚇破,其實不要剪刀開趕,他們自己也在積極地謀求調離。
現在的軍官都是在剪刀上任之後,殘酷的第一期訓練之中脫穎而出的,最好的一批被剪刀留了下來,擔任下一期的訓練主官。這位便是其中的一位,原本只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子弟,一躍登天,直接由普通大兵晉升成了牙將。
自然,他也對剪刀感恩戴德,視剪刀爲自己的大恩人。受命巡邏保護統領大人的府第,在他看來,更是一種莫大的榮譽和信任。
昂首挺胸,保持着嚴整軍容的他,看到府門前的士兵有些懈怠,有幾個甚至靠在了大門上,一雙濃眉登時豎了起來。手摸到了腰上的另一件裝配之上,那是一根棍子,在訓練的時候,這根棍子是士兵們最爲痛恨的東西,因他隨時隨地有可能落到他們的頭上。
棍子舉起,卻沒有落下。
黑暗中,雨絲裡,傳來了不重但卻極清晰的腳步聲。年輕的軍官,雖然背對着長街,但卻從對面士兵的臉上看到了錯愕之極的表情,那不是下級對上鋒的懼怕。
他霍地轉過身來,臉上也出現了與他的士兵們一樣的表情。三個人,成品字形正在向着大門走近,而他帶來的那一隊士兵,本來是站在那三個人現在的位置上的,但現在,都倒在了地上。
無聲無息,沒有一點點反應,就這樣爛泥一樣地倒在了地上,任由雨絲拍打着他們的臉龐。
年輕軍官心下大駭,手中的棍子脫手掉在地上,手迅即無比的按上刀柄,想要抽刀,能被剪刀看重的人,自然不是泛泛之輩。手按上刀柄的同時,他張嘴欲呼,憑着最本能的反應,他迅速地明白,眼前的來人,絕對不是他能夠抗衡的。
手搭上了刀柄,卻彷彿又一隻無形的手按在他的手上,竟然不能將佩刀抽出鞘一分一毫,他覺得自己用盡了全身力氣在呼喊,但卻發現自己聽不到一絲的聲音,似乎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將他完全地封閉在其中。
三個人,他看清了他們的面容。兩個他不認識,但左邊那一個,他卻怎麼也不會忘記那人的面容,在那一個流血的長夜,這個男人舉着他的鐵刀,在郡兵隊伍之中橫衝進撞,多少袍澤倒在此人的刀下,身首分離,四肢不全。
那是章孝正。朝廷通緝令之上排名第二的人物。那個在倖存下來的郡兵口中猶如地獄之中逃出來的惡魔。
汗水從頭上,身上滲出來,雖然天氣很涼爽,但這瞬間,他仍然被冷汗浸透。章孝正這樣的惡魔都只能跟在那人的身後,那走在最前面的人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凶神惡煞?
三人從他的面前旁若無人的走過,年輕軍官甚至看到右邊的那個青衣人衝着他笑了笑,這是他最後的感覺,鼻間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甜香,然後他便兩眼一黑,整個人向地上軟倒,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間,他看到,門前所有的士兵已經躺倒了一地。
“刺客!”他在心裡想道。
偌大的統領府第之中,只有那個小院裡還亮着燈光。野狗就躺在屋檐之下,身邊站着兩個看守他的士兵。此刻的野狗,正瞪大眼睛看着窗紙之上映出來的屋裡的剪影。
對於野狗來說,能在沒有雨淋的地方睡上一覺,已經是不錯的待遇了,更何況被剪刀拖到這裡之後,他還吃了一頓飽飯,居然還有酒。
剪刀是不想自己死得太早吧。舒大夫回來了,現在自己成了他的護身符,想想也覺得可笑。連紅兒那一介弱女子,都不曾被要挾成爲對方的籌碼,更何況是自己,自己的綽號可是野狗。活到現在,不就是爲了看一眼剪刀的下場麼?
剪刀可真是怕死啊!這個看似平常的小院裡,現在可算是機關重重,當然,這一切根本瞞不過野狗,剪刀的這些手段,哪一樣不是從敢死營中學來的,現在唯一的不同之處,也不過是在暗處,設下了暗哨,佈置上了弩機而已。這些東西,對付旁人或者有效,但如果真是敢死營的人來複仇,這些手段,只不過是貽笑大方而已。
或者,對舒大夫有效!野狗突然想起來,好像舒大夫的功夫着實不咋地。想了一會兒子,突然又笑了起來,自己可真是鹹吃蘿蔔操淡心,舒大夫是什麼樣的人,不來則已,來自然會做好萬全的準備,更何況舒大夫在敢死營呆了好幾年,有什麼鬼魃技倆他沒有見過?
野狗只知道那天有幾十口棺材送進城來,知道死得是什麼人,卻不知道那些人是怎麼死的,在他想來,舒大夫殺人,自然是用他最擅長的,那就是毒。如果他看過那些人死的慘狀,想來也不會再在這裡瞎擔心了。
屋內正在上演父慈子孝,內裡傳來的聲音卻讓野狗有些惆悵,都說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看來也沒有說錯啊。
屋內,剪刀一身便服,正端着碗,一湯匙一湯匙地喂着自己的瞎眼母親,老人坐在圈椅之中,滿臉都是幸福的光芒。被從秋水城那個小地方接到這裡之後,他們才發現,原來兒子已經有大出息了,不但在城裡擁有如此大的豪宅,而且進出都是前呼後擁,這宅子裡,主人只有他們三個,但保護他們的士兵至少有上百。
她的眼睛雖然再也看不到了,但只要能摸摸兒子的臉龐,聽着兒子說話的聲音,她便覺得極大的滿足了。老頭子癱在牀上好幾年了,到了這裡之後,在大夫的悉心治療之下,現在居然能勉強撐着坐起來了。
如果說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話,那就是兒子還是孤身一人,沒有找媳婦,更沒有給他們生下一個一男半女讓他們抱抱孫子。
沒有了白天裡的凶神惡煞,也沒有了那滿身的戾氣,此刻的剪刀,在兩位老人的面前,只是一個孝順的兒子。微笑着聽着老人絮叨,埋怨,沒有絲毫的不耐煩,一匙一匙喂完母親,走過去接過父親早已吃完的碗,又從牆角里端來水盆,準備替父親擦洗身子。前幾年裡,因爲母親眼盲,又沒有力氣,父親長期臥牀,身上長滿了褥瘡,雖然調養了這幾月的時間,也不過是稍有好轉而已,現在每天都還必須擦拭藥水。
擰乾毛巾,剛剛擦拭了一下,剪刀的手卻僵在了那裡。
屋外,野狗也霍地轉頭,看着小院的門口。武功雖然沒有了,但敏銳的感覺卻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