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承龍呆呆地站在象山要塞的最頂端,雙眼沒有什麼焦距地看着遠方,形容憔悴到了極點。高梁河畔的一場戰鬥,就差那麼一點點,他就可以收穫一場大勝啊!但就是那麼一個小小的偏差,形式便立時起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從天堂到地獄,原本就只有一步之遙。
郭儀被隔絕在了北岸,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孫承龍就知道大事不妙了。果然不出所料,三天前消息傳來,秦風的親軍烈火敢死營堵住了郭儀,一天的鏖戰之後,一萬火鳳騎兵全軍盡墨,郭儀當場被秦風所殺。除了副將陳兵帶着極少數人突圍而出,逃進了二龍山之內外,北岸已經再無大楚一兵一卒了。
郭儀所部的覆滅,讓孫承龍大傷元氣,現在他手上雖然還有近十萬人馬,包括兩萬火鳳軍的步卒,但最爲重要的機動力量,郭儀的一萬騎兵已經不復存在了。這將成爲相州守衛戰潰敗的開端。
雖然相州的防禦網仍然存在,但沒有了機動力量的連接,他們也就是一個個的孤立的據點,必然將被明軍各個擊破。
就算是現在,江上燕的那數千騎兵,便已經肆無忌憚地在相州大地之上進行着破壞,而楚軍卻拿他們無可奈何。
你大規模出擊,他馬頭一轉,逃之夭夭,你準備後退,他卻又神出鬼沒地在你左右窺伺,你一個不小心,他便撲上來狠狠地撕咬你一口,然後在援兵抵達之前,再一次地縱馬遠去。
整個相州,已是一日三驚,這支幽靈般的騎兵,已經讓各地吃盡了苦頭。無可奈何之下,只能閉關自守。
“潤澤,象山要塞就交給你了。”孫承龍收回了目光,看着身邊的兒子,“儘量地拖長戰事,記住,不要想着出什麼奇兵去反敗爲勝,你唯一的任務,已經固守。象山位處要衝,沒有拔掉這個釘子之前,明軍是不敢大規模前探的。你守得時間越長越好。”
“父親放心,我在,象山在。”孫潤澤語氣鏗鏘道。
“我們孫氏一族,受大楚皇室數代恩澤,現在是我們回報他們的時候了,無他,唯一死報之耳。”孫承龍拍了拍孫潤澤的肩膀,“我回相州城了,我在哪裡,看着你。”
孫潤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單膝跪在孫承龍的面前:“父親,你放心去吧,兒子以後不能盡孝了。”
孫承龍慘笑着將孫潤澤拉了起來:“或者不久之後,我們父子便會在九泉之下再度聚首。”
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片刻之後,孫承龍轉身,脊樑挺得筆直,向着下方走去。孫潤澤目視着父親的背影消失在要塞頂端,霍然轉身,看向了薄霧籠罩的遠方。
明軍,快要來了。
他沒有去送離開的孫承龍,今日一別,便是永決,自己鐵定是要死在父親前頭的,不必再讓父親感到傷懷。
騎在馬上的孫承龍沒有回頭,雖然他知道,此刻在象山要塞的堡頂,兒子正像一顆孤鬆一般矗立在哪裡目送着他離開。他很害怕自己一回頭,便會扼制不住的感情,而改變自己的命令。
背叛楚國的人太多了,但孫氏卻會堅持到底,決不妥協。一片林子哪怕絕大部分都是彎彎曲曲迎着陽光,順着泥土刻意奉迎而長大的樹木,但總也不會缺那種傲然立於風口,根鬚深扎巖縫的耿直。
“學春,早前安排的事情,都準備好了嗎?”他側頭看着身邊相州郡守馬學春。
馬學春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大將軍,都已準備好了。可是,真要這麼做嗎?”
孫承龍笑了笑:“怎麼啦?你覺得這樣做不行?”
“大將軍,一旦掘開青巷河河堤,大半個相州頃刻之間便成澤國,恕我直言,對於明軍,只怕傷害不大,最多不過是延遲他們進軍的速度,但對於相州百姓來說,這就是滅頂之災。”馬學春的聲音有些哆嗦,“大將軍,真要這麼做了,只怕煌煌史書筆墨如刀,大將軍您......”
“遺臭萬年是吧?”孫承龍冷笑起來。“學春,歷史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如果明人勝利了,你覺得他們會把我寫成一個英勇不屈抗擊入侵的英雄嗎?到時的史書,自然是說他們乃解民倒懸,我們則是不識時務的頑抗分子,名聲又能好到哪裡去?如果是我們勝利了,那麼我現在所做的事情,就是爲了反抗入侵而不得不做出的犧牲。所以,沒有什麼好猶豫的,下令執行吧!”
“是,大將軍。”見到孫承龍態度堅決,馬學春無奈地點了點頭。
高梁河是刑州與相州的分界線,而青巷河則是橫穿整個相州,相州地勢,南高北低,青巷河一旦決口,則相州城以北,將盡成澤國。
相州可不是刑州,他是上京城的北大門,人丁衆多,是楚國最爲富庶的幾個州郡之一,一旦決河,則無數百姓必將家破人亡,無需明軍打過來,相州就會哀鴻遍野。
一天之後,馬學春站在了青巷河上游某處,眼下正是春汛時節,河水暴漲,距離堤頂也不過數米距離了,隆隆的水聲轟鳴着呼嘯而下。這條河,曾經是相州的噩夢,幾乎年年氾濫,直到先帝閔威時期,楚國終於緩過勁來,財力漸漸充裕,這才下定決心整治這條河流,由那時還是河道總督的楊一和親自指揮,歷時兩年,方纔給這匹野馬拴上了籠頭。
不再氾濫的青巷河成了相州的財富之河,流淌的河水,讓河岸兩邊成了楚國最爲肥沃富庶的地區,河上泛舟,連通東西,造就了繁華的相州郡,但現在,所有的一切,都將在自己手中終結了。
馬學春顫抖着伸出手去握住了一個小小的鐵把手,這一按下去,河堤之上將會被打開一個缺口,洶涌的河水將會找到另一人狹窄的出口,然後他們會將這個口子在最短的時間內變成一個巨大無比的豁口,堤岸會在接下來的毀於一旦。
“你們都走吧,我親自來!”他揮了揮手,讓還在堤上的士兵們向遠處退去。
他閉上了眼睛,猛地按下了手裡的鐵把手。早已經設計好的機關,立時打開,崩塌,被囚禁在河道之中的河水立時便發現了這裡的漏洞,立時便涌了過來。
“大人,快走!”已經退到遠處的官兵們看到站在那裡呆呆地看着河水的馬學春,齊聲大喊道。
馬學春紋絲未動,眼睛發直地盯着破堤而出的洪水。
小小的豁口迅速地擴大,轟隆隆地崩塌之聲向着馬學春迅速逼近,看到仍然一動不動的馬學春,遠處的官兵都是大驚失色,拼命地狂呼着他快跑。
馬學春卻昂起頭來,張開雙臂,聲嘶立竭地向天大吼着。當年楊一和主持修建青巷河大堤的時候,他還是一名小小的縣令,親自參與了這條大堤的建設,而後,他又一路升遷,直到成爲相州郡守,而現在,這條承載着相州苦難與富庶的河流,又在他的手中被他親自毀去了。
伴隨着一聲巨響,他腳下的堤岸垮塌進了洶涌的河水之中,昂頭伸臂的馬學春落入水中,眨眼之間,就不見了蹤影。
所有人都驚呆了。
江上燕正愜意地啃着一隻叫化雞。當郭儀的一萬火鳳軍騎兵被隔絕在北岸之後,在南岸,他可算是沒有了可以一戰的對手,那些駐守各地的步卒,於他而言,就是予求予求的對象,想什麼時候幹他一下,就什麼時候幹他一下。數天時間,他轉戰數百里,將恐慌根植在相州這片土地之上。
濫殺無辜什麼的肯定是不能幹,但搶掠卻是避免不了的,他麾下數千人要吃要喝,現在他孤軍深入,不就食於敵,還能怎麼辦呢?
“將軍,接下來咱們去相州郡城吧!”一名將領興高彩烈地啃着一隻雞腿走了過來,“那纔是最富庶的地方。”
當軍隊一旦開了就食於敵這個搶掠的口子,很多事情便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了,江上燕當然知道自己的麾下藉着這個機會發了不少財,但他也只當不知道。戰爭,就是這樣,前些年,在東部六郡他所經歷的事情,可比現在的相州郡慘多了,至少,他的部下不濫殺。
站起身來的江上燕突然皺眉看向了遠方,片刻之後,他又突然伏下了身子,將耳朵貼在了地面:“什麼聲音?”
其實此時此刻,有不少經驗豐富的騎兵都在與江上燕做着同樣的動作。
“不像是大規模的騎兵來襲啊!”江上燕有些疑惑地站了起來,看向青港河上游的方向。
一枚鳴鏑帶着尖嘯之聲從遠方響起,幾名斥候出現在他的視野之中,他們正在打馬狂奔,似乎還在驚慌失措的叫喊着什麼,可惜隔得太遠,江上燕什麼也聽不到。
但馬上,江上燕的眼睛都直了,在那些騎兵斥候的身後,濁浪濤濤,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捲而來。
拋掉了手裡的叫花雞,江上燕一躍上馬,大聲吼道:“快跑,快跑。”
數千騎兵翻身上馬,瘋狂地向着遠處奔去。
百忙之中,江上燕回頭,看到自己的那幾個斥候,連人帶馬被席捲而來的浪花給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