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康靜靜地看着江上燕像一頭困獸一般在屋裡走來走去.過了好半晌,他才道:”要喝酒嗎?”
江上燕霍然停下,轉頭看着田康,雙眼通紅.
“喝.”
田康起身,走到邊上一個櫃子裡,從中拎出兩壇酒來,”你知道這個消息之後,一定會想喝酒,所以,我早給你準備好了,最烈的酒,大明來的燒刀子.”
幾乎是從田康手裡搶過了酒罈子,江上燕豎掌如刀,徑自削開了上部的泥封,一仰脖子,如牛飲水一般,咕嘟咕嘟的喝了起來.
屋子之中,頓時酒香四溢.
看到江上燕如此喝法,田康眉毛一跳,不動聲色的將手裡的另一罈酒給藏了起來,這酒可不是大街上的那些水貨,實實在在的上品大明燒刀子,像江上燕這樣喝,不醉才慣.
不出田康所料,當江上燕將一罈子酒喝得點滴不剩,並將酒罈子狠狠的在地上砸得粉碎之後,這位憤怒的將軍,便如同一癱爛泥一樣地軟倒在了地上.
看着軟倒在地上的大漢身體還在一抽一抽的,眼睛雖然閉上,但眼角卻有淚珠滲出,田康嘆了一口氣,走了過來彎腰將江上燕拎了起來,扔到一邊的大牀之上.
“性情中人,難怪陛下對你念念不忘.”
田康轉身出屋,輕輕地帶上房門,走了出去,外頭還有正在搬家的夥計,還有江上燕留下的戰馬,他得去處理一下.這裡來往的士兵多,江上燕又是名人,說不定就有人認得江上燕的戰馬從而惹來麻煩.
江上燕醒來的時候,已是月上中宵.
他睜開了雙眼,腦子還有些迷糊,但卻並不擔心自己的安全,因爲他是在田康的面前喝醉的.燒刀子雖然烈,但喝醉了卻不會有什麼後遺症,醒來後頭不會痛.
坐起身來,屋子靠窗邊,點頭燭火,燭火之下,田康坐在哪裡,正在自斟自飲.
江上燕走了過去,坐在田康的對面,伸手拿過田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還喝?”田康驚訝地問道.
“沒勁!”江上燕將酒杯擲了回去,田康喝得不是燒刀子,而是一種果酒,是大明長陽郡出產的,以前江上燕也喝過.
“當然沒燒刀子有勁,那玩意兒,我可不敢喝,喝醉了,誤事.”田康搖頭,提起酒壺又給自己斟了一杯,慢慢地品着.
江上燕也不說話,只是伸手推開了窗戶,窗外月光明媚,星光燦然,他怔怔地看着漫天星河,都說但凡大將者,都是天上星宿下凡,老帥自然也是如此,只是不知,老帥是天上那顆星星,也不知道回到天上的老帥,是不是現在正在那漫天星河中的某一個地方盯着自己.
“具體的情況我們不知道.只知道閔若英的特使和羅良見到老帥之後,雙方似乎談了很久,然後老帥便很平靜的離去了.”田康道.
“程帥自然平靜,他赴上京便是去赴死的.只是想不到,閔若英竟然連上京城都不讓他進.”江上燕緊緊地捏起了拳頭:”這個沒種的東西,就算他要捏造罪名,栽贓陷害老帥,我都高看他一眼.可他終究只能做這些鬼魅的勾當.”
“那可是你的君王.”田康微笑着道.
江上燕收回了目光,看着田康:”我被老帥趕走的時候,便在心裡對自己說,老帥活着一天,我便還爲大楚打一天仗,老帥如果去了,我便再沒有了任何理由留在這裡.既然都不想留在這裡了,他自然不再是我的君王了.”
“我相信老帥決不是這樣對你說的.”田康道.
江上燕低下了頭,半晌才道:”老帥讓我爲楚國百姓而戰,可我卻發現,我根本無法改變什麼,我打再多的勝仗,也無法改變老百姓們越過越慘的日子,以前我不知道,還認爲只要自己奮勇作戰,老百姓的日子便會越過越好,可我這半個月來,看到的卻完全不是這樣的.百姓的日子越過越差,越過越難,荊湖郡還算是好的,還有很多地方,加荊湖郡都不如.田康,荊湖郡是前線啊,一直在打仗啊,那些大後方,爲什麼過得比荊湖還要差,還要難?”
“自然是楚國朝廷的問題.”田康簡單地道.
“是啊,是朝廷的問題.”江上燕悵然若失,”哪我又能改變什麼呢?我只是一個武夫.”
“如果離開這裡,你準備去哪裡呢?”
“不知道,我只想休息一陣子,將來,也許會回大明去吧,現在想來,也只有大明,能讓我心裡更舒服一些.”江上燕道.”田康,你說假如我現在回大明去,陛下會怪罪我先前的離去嗎?他會不會將我拒之門外?”
田康笑了起來:”如果陛下會怪罪你的話,也不會讓我們一直關注你的行蹤了,老兄,我也不瞞你,每過一段時間,關於你的行爲的卷宗,便會出現在陛下的案頭,陛下從來都沒有放棄過你啊.”
“這樣的話就好,我回大明去吧,楚國,已經沒有值得我留戀的東西了.”
田康又爲自己倒了一杯酒,不動聲色地道:”你是準備完全放棄像韋力這樣的人了嗎?”
江上燕眼中流露出一絲痛苦的神色:”我不能爲他們做些什麼.”
“你當然能爲他們做些什麼.”田康盯着江上燕:”江上燕,你覺得大明的老百姓過得如何?”
“他們,就如同活在世外桃園.”江上燕輕嘆道:”如果讓韋力知道大明的百姓是怎樣生活的,一定羨慕死!”
“你難道就不想讓大楚的百姓也過上大明百姓的那種日子嗎?”田康輕描淡寫地問道.
江上燕瞥了田康一眼,”想,當然想,可是我卻不能向我的昔日同僚,戰友揮刀.就算這一次我回到了大明,陛下也重新啓用了我,我也會要求去昭關那邊.”
“爲什麼一定要揮刀呢?”田康笑了起來.
“大明皇帝陛下想要的是一統天下,這我是知道的,秦國已經滅亡在即了,想必陛下的下一個目標就是楚國,除了兵戎相見,難道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江上燕反問道:”楚國是我的家鄉,大明是我的第二故鄉,我只能躲到一邊去.”
“這你可就錯了.”田康道:”老帥臨走之時對你所說的,要你效忠百姓而不是帝王,這裡頭的差距,你還真沒有體會出來呢,老帥已經意識到了什麼,他其實已經對你做出了暗示了.江上燕,我實話對你說,我們大明從頭到尾看在眼中的敵人,也就只有齊國一個而已.征服楚國肯定是必然的,但卻不一定要動刀動槍.當然,最後圖窮匕現的時候,肯定是有一仗要打的,但我覺得也就侷限在上京一帶了.”
江上燕呆呆地看着田康.
田康攤了攤手:”別這樣看着我,我所知的也不多,我能知道的也就是大明對楚國早在數年之前便開始佈局了.與對秦國的策略不同,大明對待大楚的政策,將是一種最大限度的和平演變.”
“既然如此,我留在那裡又有什麼關係嗎?”江上燕楞怔了半晌,問道.
“當然有關係.你麾下那一萬騎兵,我們可不希望落在卞無雙的手中.”田康道:”你如果一走了之,卞無雙做爲大帥,自然可以名正嚴順地吞併你的這支騎兵.你在荊湖的影響力極大,你的存在,對於大明非常重要.”
“這是陛下的意思?”江上燕眯起了眼睛:”你早就到了這裡,陛下也知道程帥會死,陛下爲什麼不阻止?”
“你覺得以程帥的脾氣,有誰可以阻止他嗎?”田康問道.
江上燕沉默了下來.
“陛下希望你仍然能留在荊湖郡,帶着這一萬騎兵與齊國作戰.”田康道.”直到合適的時機到來,荊湖的這些軍隊,都對大明併吞楚國表示贊同.”
江山燕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田康:”荊湖郡是卞無雙做主.”
“卞無雙是一個忠臣嗎?”
江上燕搖頭.
“是啊,他既然不忠於秦,自然也不會忠於楚,如果到了那一天,當他看到楚國不能保證他的利益的時候,你覺得他會怎麼做呢?”
“他可以投齊!”江上燕脫口道,話一出口,便反應了過來.
田康笑道:”是啊,投齊也是他的一種選擇,所以你的存在便有了最大的價值.”
“還有寧知文也是嗎?”江上燕突然反問道.
田康笑了起來.”這不必瞞你,的確如此,寧知文是擺在明面上的人,誰都知道他與大明有着脫不開的關係.”
“我是那個暗中的人嗎?”
“你不必這樣認爲,在這之前,大明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情,你只消與以前一樣,聽從卞無雙的命令竭盡全力與齊國作戰就好了.其實你一直都有選擇權,但是陛下堅定地認爲,你最終會選擇大明.”
“要幾年?”江上燕突然問道.
“最多五年!”田康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江上燕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大帥的家人到了大明瞭嗎?”
“應當要到了.陛下將他們安排在越京城.一切都安排好了,這個倔強的老頭兒,臨到末了,終於還是爲家人考慮了一次.”田康道.
江上燕沒有再說話,站了起來,徑直走了出去,片刻之後,田康聽到了急驟的馬蹄離去的聲音,他微微地笑了起來.
卞無雙當然必須要所有制約才成.大明會在他的周圍佈下一層網,等到最後時刻,即便卞無雙想做些什麼,這張網也會讓他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