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細的手指翻閱着已被書蟲啃噬得千瘡百孔的書籍,每當書籍翻過一頁,揚起的塵埃便引起輕微的咳嗽。
今夜的清芷宮顯得格外寧靜,連平日嘶鳴的夏蟲也沉寂了,一根長針挑動着燃燒的燈芯,替屋內又奪回了一絲光芒。
一個不男不女的聲音說着“這些關於妖魔鬼怪的書本,女皇實在不應閱讀,只怕裡面描繪的東西會引起不適。還是少接觸這些荒誕離奇而且破敗不堪的書籍,以免影響龍體。”
宇文曼看着眼前的太監,輕聲笑了一下“黃公公,魑魅魍魎雖然可怕,但是他們壞得人盡皆知,可以使人早做提防。而人心的壞卻是那麼隱晦,讓人難以察覺,反而比魑魅魍魎更加可怕!”
黃公公快速掃視四周無人後,假裝舉起袖子趁機擋住嘴脣說道“女皇,雖然您貴爲九五之尊,但是在宮中有些話還是不應說得太過隨意。”
宇文曼給了他一個善意的微笑“我知道了,黃公公你先退下吧,你的好意我完全明白。”
黃公公跪在地上說道“女皇,您是天下人的女皇,有些稱呼應該與庶民有所區別!”
宇文曼聽他又開始咬文嚼字才意識到自己習慣性用錯了字,擡頭時只看見已經離去的背影,她看向銅鏡裡一身龍袍的女子自嘲着笑了。
文泰還是趕到了清芷宮,昏暗的燈火下居然一個禁衛軍都沒有,僅有的幾個看門小太監剛剛看見文泰的影子,就嚇得鳥作獸散了。
文泰跟隨昏暗的燈火朝着那間他熟悉的房屋走去,可過分的安靜讓他心裡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不安——有一種被人埋伏的錯覺。
他向手下交代徹底檢查周邊環境,以免漏掉伏兵危機女皇安全。
當文泰走到門前時用手勢讓跟隨的親兵暫時迴避,他強壓着激動的心用顫抖的手推開房門。
眼前埋頭看書的女子正是那個朝思暮想的她,這個女子就是先帝賜婚的公主,這個女子也是名義上的女皇和權臣手中的木偶。
“黃公公,朕看完這頁就吹燈,不勞煩你了。”宇文曼特意更改了自己的稱呼。
“罪臣文泰救駕來遲,特地前來迎接女皇...”
話剛說了一半,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臉龐擡起了頭,短暫的對視驚得文泰說不出話。
時間停下了腳步,好讓他仔細觀察面前這張美麗的臉龐。
他在上面看見了驚喜、詫異、迷茫以及滄桑與絕望,一個十八歲的女子究竟經歷了多少坎坷纔會擁有這張不符合歲月的臉龐。
空氣在陷入短暫沉默後,率先回過神來的宇文曼搓了搓眼睛,用手快速整理了一下微亂的長髮後溫柔說道“天啊,阿泰你都到了?就你一個人嗎?真是對不起,我還沒收拾呢!”
文泰一身戎裝讓宇文曼發現氛圍不對“阿泰?!你怎麼穿成這樣,今天不是我們大婚之日嗎?你剛纔說救駕是什麼意思?”
文泰悄悄深吸一口氣,來緩和跳動太快的心臟,接着睜開短暫閉上的眼睛,踏着矯健的步伐走到她面前單膝跪地“亂臣賊子都已經被控制住,全權聽候女皇處置。”
宇文曼褪去披在身上的龍袍後隨着文泰攙扶下度步屋外,這是她被幽禁這麼多天來第一次跨過這間房屋的門檻。
這時她才發現外面早已下起了雨,第一次感受到雨滴一點點浸溼着她,宇文曼深深吸了一口伴着泥土的芳香。
文泰見她全然不顧雨水打溼衣襟,一把將她拽回屋檐下生怕她受了風寒“女皇,現在已經是入秋時分了,千萬保重龍體別害了病。”
“阿泰,上次不是才說了沒有外人時不用這樣見外。”
“臣...我知道了,曼兒。”
宇文曼帶着一絲玩笑又蘊藏惋惜的說“我還以爲你是帶着花橋來娶我!可惜......”
文泰苦笑一聲說“曼兒,你快去換身衣服,等處理掉墨允荀父子,解決眼前一切瑣碎之後,我一定帶着八擡大轎來娶你。”
“墨允荀老奸巨猾,這消息千真萬確嗎?”
“放心吧,我親自吩咐寧鐸帶人前去緝拿他的,平他的實力墨允荀再怎麼狡猾也無法與他對抗,現在老狐狸應該正在太和殿等你過去裁決呢。家父率領的兩萬精兵也會在天亮前入城,徹底剷除亂黨殘餘。”
宇文曼問他“那我們現在就去太和殿嗎?”
文泰回答“那是當然,不過你得先把身上溼掉的衣服換了,再穿上龍袍!這樣...顯得正式一點。”
宇文曼讓他在外屋坐下等待,突然她換了一身華麗的衣服就這麼出現在文泰面前。
她姿態輕盈地旋轉起來,裙子隨着旋轉的力量漸漸膨起如同綻放的花朵,自然垂下的衣袖也如同振翅飛舞的蝴蝶。
“好看嗎?”
宇文曼如飄舞的雪花風情萬種,文泰早已看得出神。
“阿泰,這衣服好看嗎?”宇文曼又強調了一次。
“好看!”文泰終於從她舞姿中回過神來。
也許是跳累了,宇文曼看起來細汗淋漓。她停下舞步惋惜的說“這衣服是我親手做的,本來打算明天再穿給你看的,看來明日有別的事要忙了。”
文泰如觸電般蹦了起來“哎呀,差點把正事兒給忘了,我們......”
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房門被強行推開。文泰正好面對門口,他順眼看去卻是剛剛吩咐等候的親兵。
“少將軍,大事不妙,請速速離去!”
聽說大事不妙,兩人也顧不得耽擱,隨衆人趕緊離開,居然忘掉了放在墊上的龍袍和象徵身份的玉璽。
幾人剛走出清芷宮,遠處一羣人便騎馬飛奔而至,定睛一看打頭的竟然是上官家兩兄弟。文泰正要抱怨他們,爲何這麼晚才趕來。
可是文泰還未來得及開口,上官忠一個勁的催促他們“快走,王璟出賣了我們!寧鐸已經死於敵人的埋伏。”
想到那個像大山一樣無敵的勇士也會被打倒,衆人心中不免慌作一團。
文泰先穩住自己的情緒,然後安慰衆人“大家別亂,家父帶着大部隊馬就要入城了,大家退入清芷宮堅守等待援軍。”
“大將軍他......他們也中了埋伏,已經敗退了。”
“什麼!你怎麼知道?”
文泰有些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他狠狠擰了一下自己手背。
雖然難以啓齒,上官忠埋着頭不忍心看他的表情,還是硬着頭皮講述了經過。
原來因爲文泰提前了進宮的時間,上官忠讓弟弟上官貞偷偷出城聯繫過文淵,結果回來的路上卻遭遇了埋伏,所以兩兄弟才遲到了。
文泰說道“還好家父爲我們安排了後手,大家立刻前往西碼頭,先離開這裡再去考慮將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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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面宮牆間留下一條過道窄的可憐,喧囂聲在宮牆與過道、過道與宮牆反覆彈跳中越來越近。
黃公公雙手握住竹竿在牆頭頂着什麼,看起來就像在整理牆頭的瓦片。
聽見噪音已經貼到了耳朵後,他便扭頭看着這幫鬧哄哄的傢伙。
騎在一匹矮馬背上的墨源苗呵斥着他“前面那個太監快給老子滾開!”
說完領着一羣跟班橫衝直撞跑了過來,似乎想要將他撞成碎片。
“做公子哥兒的就是沒有禮貌!”
就在一羣人快要走攏的時候,黃公公嘆息着小聲嘀咕一句。
可是墨源苗沒有聽清,也難得去理會這個太監說了什麼。
只見黃公公撐着竹竿的手突然放了下來,先前被藏在牆頭上的大缸在繩子的帶動下一連串摔碎在地。
瞬間一股油香撲面而來,水缸裡裝好的菜油溢滿了整條巷道。
一羣追兵並沒料到這個太監會做這些事兒,一個個猝不及防的摔了個四仰八叉。
墨源苗騎着的矮馬一個重心不穩,向右側滑着栽了下去,正好壓在墨源苗那個殘疾的右腿上惹得他發出殺豬般的嚎叫。
幾個跟班見狀急忙過來準備擡開馬匹將他扶起來,馬背剛離開地面,結果幾人腳下一滑又摔倒了。
黃金打造的馬鞍又一次狠狠砸在了墨源苗的右腳,惹得他漲紅了臉半天說不出話來。
終於掙扎起來的他拔出了身邊跟班的刀,在別人攙扶下,一瘸一拐走到早已被手下控制住的黃公公面前大罵“該死的陰陽人,我看你是存心找死!”
手起刀落後,墨源苗在一團混亂中離開這片巷道,空落落的路面只剩下了殘存的油污和早已失去呼吸的黃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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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泰一行人跌跌撞撞來到碼頭,眼中只剩下正在遠去的船帆。
衆人徒勞地對着船隊呼喊了一陣,依然沒有喚來船隊的回頭。
“混蛋,我們還是來晚了一步!”上官忠恨恨得說。
“你們來得並不晚...”遠處傳來一個聲音“不過...你們覺得船長喜歡銀子還是你們那些不可能實現的承諾?”
墨源苗說到這裡仰天狂笑,他已經帶着追兵將碼頭圍了個水泄不通,完全忘記了剛纔經歷的狼狽不堪。
墨源苗得意的喊道“還不速速投降,投靠小爺爭取寬恕。”
上官忠破口大罵“呸~~恬不知恥的傢伙,我們死也不會投降。”
上官貞嗅了嗅瀰漫的香味不屑的說道“原來你還是這麼一毛不拔,來這麼晚只是爲了去御膳房偷油,來彌補那些損失的銀子嗎?”
上官貞這句話氣得墨源苗牙齒咯咯作響,但是依然保持着嘴角的奸笑“死到臨頭還嘴硬!”
墨源苗傲嬌地吩咐“所有人不得放箭以免誤傷女皇,凡是繼續頑抗的統統殺光~一個不留!”
文泰背靠着碼頭將宇文曼緊緊護在身後,怒濤河不停的翻騰着,劍鞘裡已經空空蕩蕩,這把由全國最著名的鑄劍師們打造的寶劍正渴望飲食鮮血。
一雙冰涼的手突然拉住他的胳膊,文泰回頭後驚訝地看見宇文曼滿臉淚痕,她顫抖的嗓子說着“他們需要的只是我這個傀儡,我不想再看見有人因爲我的無能白白死掉了。”
文泰伸手拭去她臉上的淚水“無論是君臣還是夫妻,我的劍都會爲你戰鬥至最後一刻!”
宇文曼拼命地搖着頭“你怎麼還不明白!如果你們都死了,我還是會成爲他們號令天下的工具。”
她向後退了兩步離開了文泰的身邊喊着“如果我現在就死掉,至少能阻止眼前不必要的殺戮。與其再次回到那個華麗的監牢,不如選擇屬於自己的自由!”
“什麼...”
洶涌的波濤聲讓文泰沒有聽清楚,幾個敵人就揮舞着大刀向他撲了過來。
宇文曼用溫柔的眼神看着那個正在保護自己的文泰,隨後口中默默的念着“生未拜夫妻,死也做鬼魂。”
她強迫自己轉身背對着他,以免眷戀眼前的景象而失去了剛剛堅定的勇氣。
文泰擊殺掉靠近的敵人後立刻轉頭尋找她,卻看見一個嬌小的身影正要跳入翻騰的怒濤河中。
他收起寶劍一個健步上前,凌空抓住了萬念俱焚的宇文曼。
宇文曼沒有時間告別了,她只是緊緊貼在文泰的懷中,她告訴自己——也許這就是兩人最後一次擁抱吧。
河面泛起層層波瀾,她模糊的腦海裡卻迴響着父皇的聲音:如今太平天下其實並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