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慕菲到家極是不快活,悶悶坐在東廂三間小書房裡生氣。他從小生的聰明俊秀,怎奈爹孃一來小心,二來不過平常做田人家,沒少受左鄰右舍的孩子欺負。待和真真私奔到濟南,銀錢花盡之後更是受盡白眼,扛活做苦力的他沒少受白眼。今日那個書生瞧不起他的眼神扎得他又氣憤又屈辱。
“我是舉人,他一個小小生員算個什麼東西。”王慕菲想到自己千辛萬苦掙來的舉人身份,有了三分底氣,喃喃道:“待我成進士,做大官,誰還敢小瞧我?”他想到還要殿試,驀然醒悟,自京城回來也有大半年,哪裡摸過書本?忙喊使女道:“去外書房合他們說,收拾書房升炭盆,明日老爺要在家裡讀書。”揹着手在房裡想了許久,這鋪子還當叫真真管起來,不然他日日計較這些蠅頭小利,豈不是誤了功名大事。
臥房裡安着黃銅炭盆,通紅的炭塊噼啪作響。一把銀酒壺坐在灰裡。熱氣頂的壺蓋輕輕磕在壺身上,發出“撲撲”的聲音。房裡使的幾個小丫頭想是都去後邊廚房端菜去了,靜悄悄的無聲音。真真倚在牀邊傷心,看見王慕菲高大的影子進來,忙把臉上的眼淚拭去,強笑道:“阿菲,冷不冷?”提着小皮襖迎上來。
王慕菲叫熱哄哄的香氣薰的骨頭都酥了半邊,一邊脫衣裳一邊笑道:“怎麼不點燈?”
真真道:“冷天黑的早,又不作什麼,遲些兒點也罷了。你怎麼纔來家?”
王慕菲想起方纔,沒好氣道:“路上遇見姚家使女,死乞白賴非要我去姚家。真是晦氣。”
真真心裡一緊。忙道:“白日裡是有個丫頭來尋你呢,奴叫春杏問她,她只說有姚小姐字條要面交你。久等你不來她自去了。”
王慕菲冷笑道:“分明陳家想要人財兩得。正是風頭上,理她呢。”昏暗裡看不清真真臉上半信半疑的表情。彎腰在地下尋了雙千層底青布鞋換上,舒舒服服躺到圈椅上,對真真道:“我今日一算,已是有半年都不曾好好讀過書,想要靜下心來讀兩年。若得更進一步不好?家事和鋪子依舊還是你管罷。”
若是從前的真真,自然二話不說就答應他。遲不說早不說,偏是人家有事來尋他才說把家事交付。此時真真存了他合姚滴珠有私情的心,心想若是自家去管鋪子管家事,豈不是叫相公得空就去合姚滴珠相會,她哪裡肯管?
真真妝做忙碌,並不理會。王慕菲等地不耐煩,又問一回,道:“何況妹子過了正月就要出閣。從前你管極是省力的,還叫你管罷。”
真真慢慢走到桌邊,倒了一碗茶送到王慕菲手上。笑道:“上一回青娥的親事,奴辦地就不好。這一回相公料理罷。有什麼叫奴打下手不妨,若是相公拿不定主意。自當先問過爹孃。”
王慕菲看着真真說不出話來。原來他總抱怨真真自作主張,如今真真事事都要先問相公再順公婆,如他所願了,他反又想着真真從前自作主張的好來。
王慕菲執着娘子地手,溫柔勸她道:“真真,這幾日管家爲夫才曉得管家不易,難怪人家說先治家後齊天下呢。..”
真真抿嘴笑道:“相公將來必要做官的,或是一縣父母,或是一郡太守,正好現在管家練手。”伸出手指頭在王慕菲額頭上輕輕一戳,軟語道:“冤家,就見不得公公婆婆過幾天舒服日子,奴管家哪有夫君管的好,這些天你爹孃過的極是舒心呢。”一邊說,一邊挨着王慕菲的肩輕輕磨蹭。王慕菲叫娘子地幾口迷魂湯一灌,就忘了本意,得意笑道:“或者做生意爲夫不如娘子,論管家娘子還差的遠呢。”
外頭春杏輕輕咳嗽兩聲,隔着簾子道:“晚飯擺在西里間了,婢子去請青鳳小姐來。”
真真忙站起來道:“叫你攪的忘了,奴去廚房瞧瞧公公婆婆晚上吃的什麼菜。真真在廚房打個轉出來,林管家跟上來稟報:“小姐,家裡糧食並柴炭都只夠半個月用。”
真真想到白日裡姚滴珠的使女行事可惡,冷笑道:“我又不管家事,你只照直和老爺說罷。”
一夜無話,第二日早晨起來,王慕菲移到外書房,揭開一本時文,才吃得半碗茶,書僮進來稟道:“老爺,林總管有事求見。”
王慕菲方想起昨日又忘了把家事交給娘子管,長嘆一口氣,叫林管家進來。
林管家把兩本帳恭敬放到書桌上,回道:“老爺,家裡柴米炭都只夠幾日吃用。還有,冬至節的節禮如何備辦?”
王慕菲把帳本扯來翻了幾頁,不耐煩丟下,問道:“從來不曾少過柴米,怎麼好好的就沒有了?”林管家道:“原來有尚家的莊子供奉,上回小姐把莊子賣把人家,現在不只是柴米炭,還有雞鴨魚併火腿時新菜蔬,這個月起俱要拿現錢買。上面一本就是這個月買菜的帳。”
王慕菲無可奈何翻了一頁,只看到昨日總計一兩三錢,心驚肉跳道:“啊也,怎麼要這許多?”
林管家道:“老太爺處每日都有客來。老夫人每日還要冰糖燉一兩燕窩呢,因燕窩上回李家送了二斤來,還能用十幾日,所以不曾記帳。”
王慕菲心裡亂成一團,帳本翻來翻去算不清,問道:“一個月要用多少銀?”
林管家掐指算算,道:“家裡吃穿用度全都算上,一個月也要一百兩。若是老爺再要請回把客,就不止了。”
王慕菲問道:“哪裡用到許多?”不等林管家回話,自家又道:“從前聽學裡朋友說中產之家請過二三回客就要傾家蕩產,原來果真如此。”嘆息良久。道:“咱們家養地幾匹馬都賣了罷。換兩頂轎子來家。今年的冬衣,我合老太爺老夫人都有的穿,就罷了。單給夫人做兩身出門地。這兩塊能省下多少?”
林管家道:“咱們家六匹馬兩輛車,就值六七百兩。再加上一年草料也要四五十兩銀,還要三四個人侍候,若是都賣了,這一項一年可省一百多兩,冬衣原是大頭。舊年只皮衣就花了一千多兩呢,今年青鳳小姐成親,老太爺老夫人總要做兩身新衣撐掌場面,就是老爺夫人也不好過於節儉,也當做兩身,極少也要花二百兩。”王慕菲唬了一跳,不管家不知道,原來有錢人家地錢花地流水一般,只做幾件過冬地衣裳也要幾百兩。
彷彿看穿了他地心思。林管家慢慢道:“二百兩極少,從前小姐沒出閣時,每一回做衣裳就是裁縫錢也要一二百兩呢。”因他家老爺聽了發愣。住了口站在一邊要看他如何行事。
良久王慕菲回過神來,乾巴巴笑道:“你且先去把馬和車變賣了罷。橫豎今年松江也不時興坐車。”
林管家去了。少時真真就曉得他要賣馬賣車。春杏笑道:“老爺待夫人還是真心呢。爲了省錢一家子都不捨得做衣裳,也要把夫人做兩身。”
真真心裡也喜歡。微笑道:“他今日算了半天帳,我親自去做道紅燒海蔘與他吃。”
春杏忙攔道:“使不得,大小姐說了,不許二小姐下廚,再者說,老爺還說過日子要省地,不是年不是節地燒海蔘,只怕……”輕笑兩聲,指着後邊道:“心痛。”
真真也自好笑,道:“這樣遊手好閒的過日子,實在不慣呢,也罷,取上回買的絲線來我配色,正好繡一個六幅花鳥的桌屏過年擺。正說着,薛家管家送木器來,王慕菲進來問真真哪裡可暫挪一千銀子把人家。真真忙把上回收着的一千多兩銀地摺子番出來把他,笑道:“這個大姐是用不上了,就把青鳳添妝罷。大姐還留了好些首飾與青鳳,想來妝奩上不要再多花銀子了。”
王慕菲大喜道:“原來你們早就算好,這樣一來,爲夫少說要也省下二千兩銀呢。”
真真看相公臉又瘦了一圈,情不自禁貼上去摸他下巴,深情道:“阿菲,這是大姐安排的呢,她搶了妹子的夫婿,其實心裡也有愧。”
王慕菲本來發愁辦不成體面婚事,妹子的嫁妝不必他掏,戲酒花個二三百兩足夠。算算家裡賣了車馬,所有銀子拼在一起也有千把兩,再加上從爹那裡擡來的一千兩,無論如何也能過一年。過了一年鋪子裡緩過氣來,哪裡還會少錢使?喜歡的他當着春杏合小梅的面,接着真真親了個嘴,笑着去了。
且說老太爺和老夫人本在房裡烤火,聽說外頭進來幾輛車,以爲是莊子上送年貨來,王老夫人合幾個朋友吹噓道:“我家那個小莊,只魚蝦,每日也要賣幾十兩銀子呢。只有醃鴨蛋比高郵的差點,雖然蛋黃是紅心,到底出的油要比高郵鹹鴨蛋少半勺油。”
老胡就道:“其實我倒喜歡吃油少地,上個月買了二十個,每日早上吃粥剖一個,與我老妻一人半邊蛋黃,中午正好拿蛋白做湯,再加幾片海帶,極是有滋味。”
王老夫人得意洋洋道:“沒的說,就留大家便飯,今日正好嘗新。”站起來道:“各位坐坐,老身去廚房吩咐一聲。”出來到後院看時,哪裡是莊上送東西來,卻是幾大車木器。老夫人看見兩個管家搬下一個雕花漆櫃,上頭的花樣兒卻是呂布戲貂蟬。正是她愛地戲文。
她上前摸了又摸,愛不釋手,道:“先擡到我房裡去罷。”
王家人都曉得有什麼東西落到王老太爺手裡或者還肯吐出點來,王老夫人出手那是滴水不漏。擡櫃子的管家哪裡敢應,忙道:“這是青鳳小姐地嫁妝呢,還要老爺瞧過纔好把錢,不然少了一兩隻櫃,對不上數目帳上不給錢,小地們賠不起。”
王老夫人惱了,道:“我呸,一個破櫃要幾錢銀子?金鑲玉的不成?”
林管家走來替自家人解圍,恭敬道:“老夫人,這是最好地明水木器,大小足足六十四件,值銀九百零八兩,還是薛三老爺看朋友份上給的八折。”
老夫人聽說要這許多錢站都站不直,跌跌撞撞回房,顧不得有人在,衝老太爺喊道:“了不得,你兒子極是捨得,只幾樣箱櫃就共花了九百多兩。”
王老太爺聽說極是心痛,本來紅光滿面的老臉霎時發紫,慢慢變白,想到女兒將來能在婆家風光,自然他老泰山就說一不二。因強笑道:“沒見識,上回青娥出閣,木器不也花了一千來兩。這回還少了些呢。我去兒子處瞧瞧,只怕銀子不夠使,還要取些把他纔好。”
扯着頭上青筋亂跳的老伴到外書房尋兒子。
王慕菲去看着管家們搬箱櫃到他們南屋去了,許久才滿面笑容回來,看見爹爹黑着臉坐在上頭,老孃垮着臉坐在一邊等他,心裡就有些不快,問道:“爹孃有何事?”
王老夫人搶着道:“青娥嫁把商人家,哪裡用得上這樣好木器。馬馬虎虎八個箱櫃也夠了。”
王慕菲冷笑道:“張家妹夫不見得將來就沒有出息,何必巴高踩低?再者說,妹子的嫁妝,真真合大姐早有安排,又不花爹孃一錢銀子。”
王老太爺跳起來道:“這般,你擡走的一千兩還我!”
“擺酒唱戲不要錢?”王慕菲站在門檻上,扶着柱子指着炭盆道:“咱們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要銀子?爹爹,那幾個鋪子你老人家管了半年,摟自家腰裡也夠四五千兩,鋪子裡反拉了一屁股債,到明年過年只怕還要兒子朝裡貼錢呢。一家子上上下下五六十口人,難不成都喝風過活?”
王老太爺咳嗽兩聲,慢慢道:“我的兒,離城七八里那個不是我家的莊子?一年魚蝦也賣三四千兩銀,還不夠你花?地裡的糧食小菜,拾的棉花,織的布,哪一樣是你要花銀子買的。誰教的你叫窮來刮老子的錢?”
王慕菲沒好氣道:“真真孃家有事,那莊子已是賣了。”
王老太爺合老夫人都跳起來,夫妻同心,一左一右按着兒子齊喝道:“那是我王家的莊子,他尚家憑什麼賣?”
王慕菲冷笑道:“何時姓的
王老爹一口深痰吐到地下,惡狠狠的道:“那不是真真的嫁妝?真真不是我王家媳婦?那莊子自然是我王家的產業,叫他尚家贖回來還我。”嘎嘎,鶯鶯等真真的公公婆婆發作等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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