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手忙腳亂拉開門,只見外頭站着四個抱着包袱的瑟瑟發抖的雪人,還有一輛大車,車上堆着些箱籠之物。真真忙去接婆婆手裡的包袱,笑道:“娘,媳婦來抱。”
王婆子不肯鬆手也不說話,真真愣在那裡進退不得。王慕菲看娘子面上有些下不來,忙道:“那個重,你抱不動的,且去燒鍋開水來。”
真真只得領着公公婆婆到客座,搬出兩張骨牌凳安到火盆邊,又撥了撥灰,讓公公婆婆道:“爹孃且先烤烤,媳婦去燒些薑湯來。”走到竈後添柴,就覺得眼睛酸酸的。
小梅跟過來,抱怨道:“我幫着擦擦箱籠水漬,老太爺罵我是小偷呢。”
真真嘆氣,良久方道:“老太爺老奶奶雖然脾氣都有些古怪。到底是長輩,他們面前多放些小心。”整理出四碗薑湯,叫小梅捧到客座,自家在廚房又發了一回呆。王慕菲尋來道:“這幾日雪大,家裡草房都壓塌了。只怕爹孃要在我們家長住呢。且把東西廂收拾出來給爹孃和妹子住罷。”
真真爲難,舉着燈帶相公到西廂看,兩間房一間擺着織機等物,另一間擺着幾筐年貨並些雜物,雖然還能搭個鋪,給公婆住到底有些不恭,因道:“這樣雜亂,公公婆婆如何住得?不如把我們西屋裡外兩間收拾出來罷,妹子叫她住外間,如何?”
王慕菲遲疑道:“都擠在一處怎麼好?和我爹爹在一間屋子裡頭,我哪裡睡得着。也罷,我把這幾架織機搬到柴房去。”
真真心疼他奔波一天,道:“奴使小梅去鋪子裡叫兩個夥計來搬罷。”
王慕菲搖頭道:“叫人來搬,多少總要把幾文賞錢,老人家過慣了節省日子,看我們大手大腳花用,又不知怎麼說呢。還是我自家來罷。”回到房裡換了一身舊衣,連帽子都除去。不過一會功夫,不只織機,就是那些雜物都搬到小梅房裡。兩口兒再加上小梅三個人,七手八腳搭出兩張牀鋪來。真真抱來厚被褥,小梅移過兩個大火盆。王慕菲和妹子青娥把他家搬來的箱籠又移到西廂裡,足足忙了一個時辰。真真在後邊收拾出一桌飯菜,王家四口兒吃過了。青娥笑嘻嘻到廚房,搶着做活。真真推她出來道:“小姑奶奶,你是客,哪有叫你做活的道理。”
青娥笑道:“哥哥嫂嫂的家不是妹子的家麼。方纔爹爹說了,一家人分兩處住不像,鄉居又甚是不便,以後就和哥哥住在一塊,等嫂嫂生了小侄兒,也好叫我娘照看。”
真真心裡打個突,請公婆搬來同住的話她也曾和相公提起,只是相公一直不肯。如今公公打定主意要長住,比不得從前兩口兒獨居自在,想必相公極是不樂意。她隨着小姑子走到西廂,看到窗上映出三個人影,他父子三人正聚在一處不不曉得說些什麼。青娥推門進去,屋裡三人都停下,真真因公婆面色不善,相公也是一臉不快,想了想,笑道:“媳婦纔想起來,前些天替爹孃做了兩件皮袍,奴就去取來。”反手將門輕輕合上,就聽見婆婆壓低嗓門說話。真真無心細聽,到房裡開櫃取出早就打好的兩個包,轉到階下套上木屐,皮靴雖然厚,咋一踏到寒冷的木屐裡,只凍得真真想跺腳。她咬着牙吧答吧答從院當中穿過,到西屋廊下重重跺了跺腳,裡屋突然靜得沒有一絲聲音。
真真推門,門是拴上的。王慕菲一邊開門,一邊笑道:“叫小梅送來也使得,這樣冷天進進出出小心着涼。”
真真就覺得鼻子發癢,側過身打了個噴嚏。王婆子一邊使黃銅火箸撥火,一邊慢慢說道:“想是凍着了,快回房去焐一焐。”
真真忙拿袖子掩着嘴,笑道:“那媳婦先退下。爹孃累了一天,還請早些歇息。”回到自己房裡,脫了大衣服,如釋重負倒在牀上,外頭雪花簌簌落到窗上,隱約能分辨公公的粗嗓門和婆婆尖細聲音。
桌上的一支白蠟燒到只剩一寸,王慕菲纔打着呵欠回來,愁眉苦臉嘆氣道:“爹說要搬到城裡來住呢。他哪裡捨得買房,必是要和咱們擠一處,完了,完了。”
真真一邊替他寬衣,一邊安慰他道:“住在一處雖有許多不便,到底是你親爹孃。”
王慕菲苦笑道:“好不好,住幾日你就曉得了。明日我去大姐家裡捎信。等大姐來了,你且好好瞧瞧她是怎麼對付爹孃的。”無意中看見房裡多了四個箱子,忙問:“這是你孃家搬來的?”
真真略點點頭,她爹爹送來的東西雖多,卻無半件是給王慕菲的,所以她心裡極是愧疚,賠笑道:“爹爹上回見我穿的舊了些,所以取了幾件從前舊衣與我。還有幾塊上好尺頭,奴明日去尋幾斤上好絲棉,給妹子做件新襖罷。”
王慕菲看了看房裡,差不多都是這幾個月從真真孃家搬來的,好半日才道:“我爹孃最愛的是銀子,最恨的是花銀子。咱們且把房裡扎眼的東西歸置起來,休經了二老的眼,平白叫他們說你。”
真真頓時覺得滿腹的委屈都煙消雲散,興高采烈取出一個白地繡紅梅花的緞子,掛在身上比給相公看,“夫妻,這個給妹子做件家常穿的褙子如何?奴用梅紅壓細邊。”
燈下尚真真的笑臉格外嬌豔,王慕菲感念嬌妻,取下尺頭放在一邊,摟着娘子笑道:“叫青娥自家做去。咱們做些正經事要緊。娘問我們什麼時候養個孫子給她抱?你說說咱們什麼時候給她抱孫子?”
王慕菲口裡的熱氣一陣一陣噴到真真的耳垂。真真就覺得自己一寸一寸軟下來,貼着相公寬闊溫暖的肩膀再也站不起來,輕輕倒下去,倒下去。王慕菲吹熄燈扯下帳子,黃銅帳鉤蕩了許久也不肯歇。
王老爹咳嗽了一夜,到了清早醒來,推王婆子道:“老婆子,起來燒水做飯。”
王婆子伸個懶腰,笑道:“老頭子,你糊塗了,有媳婦呢。”
王老爹披衣起來道:“叫青娥起來,叫兒子收拾收拾東廂兩間,咱們搬那邊住。這邊原是他的作坊,咱們住着,作坊怎麼辦?。”
王婆子道:“若說住人,誰家兒子媳婦住正房,反叫孃老子住東廂的?”
王老爹嘆氣道:“你慣的好兒子,何曾把爹孃放在眼裡過?”
王婆子不快活。一邊穿衣一邊道:“素娥在秦家是當家太太,不然咱們搬到她家去住罷。”
王老爹吐出一口濃痰,喝道:“放屁,誰家放着兒子家不住,去投奔女兒的?”唧唧呱呱數落了老太太一早辰。
真真聽了半日,爬起來想去勸說,王慕菲伸出胳膊摟住她,用力把她拖回被臥裡,笑道:“爹孃無一日無一事不爭幾句的,休要理會。昨晚上叫娘子勞累,且再睡睡。”
真真用力掙脫相公,道:“看情形公公婆婆都起來了,我做媳婦的哪好意思再睡。”忙忙的光梳頭淨洗臉,繫上圍裙去廚屋和小梅一起做活。少時青娥也來幫忙,煎魚燒雞,收拾出十來碗擡到客座,請公公婆婆來吃飯。王老太爺對着滿滿一桌雞鴨魚內,極是捨不得,使筷子點了七八樣,對青娥道:“這幾碗撤下,哪裡吃得下這許多。”
青娥看着嫂嫂,只道:“這是哥哥嫂嫂的心意呢,又是過年,多幾碗葷菜怕什麼?”
王老婆子拿筷子敲碗,清了清嗓子道:“過日子哪能這樣奢侈,細水長流纔是正理,叫你收起就收起,哪有那麼多怪話。說到你哥哥嫂嫂,怎麼你哥哥還沒有來?”
真真小心捧了碗粥送到婆婆跟前,笑道:“想是在房裡做什麼,媳婦叫他來就是。”
王老婆子忙道:“想是還在睡?媳婦,不是婆婆說你,不要只顧自家賢惠。你男人好吃懶做也要提點些,人家說起王秀才日日睡到日上三竿,你的名聲兒就好聽麼?”
其實王慕菲早就起來,因嫌孃老子煩,縮在房裡看書,渾忘了吃早飯。真真去叫過一回,因他正經要背書,回說背完了再來的。無緣無故叫婆婆搶白了幾句,真真雖然好脾氣,也免不得辯白“實是和媳婦一早就起來的。不曾睡懶覺。”等語。
王老爹在席上只是咳嗽,王老婆子一張臉陰沉沉的能滴出水來。真真不知不覺聲音越來越小。青娥替嫂子不平,卻不敢說話,偷偷溜出來,尋王慕菲道:“二哥,你還不來吃飯?娘在說嫂嫂呢。”
王慕菲叫妹子打斷了,本來就惱火,聞言放下書本,趕在妹子前邊到東廂,正好看見老孃拿着筷子衝娘子指指點點,口內正說:“我們窮人持家過日子,能省則省。又不是請酒,擺出這許多菜來做什麼?”
真真低着頭看碗,不敢做聲。王慕菲心疼娘子勞碌了一早晨反受褒貶,衝上前道:“我們平常在家吃早飯也只一葷一素兩個菜,爲着爹孃好容易來一回,才把這些捨不得吃的雞鴨魚肉都擺上來。娘若是嫌我們奢侈了,都撤下。”乒乒乓乓把桌上的菜碗都搬開,只留下一碗梅乾菜燒肉,一碗鹹豆角在桌上。大聲跟真真道:“中午這兩個菜沒吃完,不許添菜!”
真真偷偷看婆婆,老太太伸出去夾胭脂鵝脯的筷子還懸在半空中收不回去,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忙站起來道:“妾身都記住了。”甜絲絲的看了相公一眼,召呼小梅把菜都搬回廚房。
王婆子本是早晨受了老頭子幾句氣話,又因兒子對這個媳婦偏聽偏信,存心要殺媳婦的威風。卻不料兒子長大了,敢當場給老孃沒臉。再看他兩口兒一條心,格外的惱火,把筷子丟到桌上,抹眼淚道:“我養活你幾十年,就給幾根鹹菜給你老孃吃。”
王慕菲懶得理她,說道:“我還有半篇字沒有寫完。妹子回頭送兩碗粥去給我。”反手還捎走了几上一碗沒來得及搬走的煎黃魚。走到廚下吩咐小梅道:“鹹豆角,醃雪裡紅,醬王瓜一樣一碗。再加上一個葷菜就使得。老太爺老奶奶在家,不許多上菜。”
真真本來還有些氣悶,聽出來相公在耍性子,忍不住笑起來,偏着頭道:“休要胡說,哪有給公公婆婆吃鹹菜的。三葷兩素到底寒傖了些,再加個什麼纔好?”
王慕菲也笑了,接過娘子手裡的茶,吃了幾口道:“我回房去背完那半張卷子,去尋姐姐來。這幾間房窄鱉鱉的,如何住得下這許多人。姐姐家在府裡租房不少,隨她挑個院子給爹孃住着也罷。”
真真雖然叫相公體貼的無一絲抱怨,到底見識過公公婆婆的本事,心裡多少有些不想同住的想法,只是不好和相公說,料得相公回頭要請公婆搬走必有爭吵,不如先避避,笑道:“我姐姐送了這許多年貨,我們也要回個禮纔好。她傢什麼沒有?只送她兩盒泡螺表表心意罷,到底是我撿的。”招手叫小梅道:“快去換衣裳,帶你出門去。”連早飯也不肯吃,換了衣裳,小梅捧着盒子,先到雜貨鋪子落腳,掌櫃李二叔喊了兩頂轎子送她們到尚家去。
且說王慕菲送走了娘子,吃了粥又被老子叫去。王老爹指着對面道:“你們這西廂原來是作坊吧,轉過年還要重架織機,我們不好在這裡居住,還是搬到這東廂來的好。”
王慕菲忙道:“我家就這幾間屋,爹爹暫住幾日還罷了,若要長住,還是另覓個屋舍多的宅子罷。妹子也大了,怎好叫她住在爹孃外間。”
王老爹恨恨道:“敗家子,有了幾兩銀子就想着買房置地!怎麼不夠住?你們兩口兒挪到東廂來,我和你娘住上房東里間,叫你妹子住西里間就使得。”
王慕菲唬了一跳,站到門邊道:“我住慣了的,不要搬。放着姐姐、姐夫家裡那許多取租的屋舍不去住,偏和我們擠什麼。就是姐姐那裡不好住得的,爹爹也不是買不起房的人,何不買幾間房住?”
王老爹是一文錢愛如性命的人,叫他花錢如剜他的肉一般。順手撈起一個茶鍾丟出去,王慕菲眼疾手快接住,笑道:“二錢銀子一個呢,碎了可惜。”轉手丟給妹子,又道:“爹爹想想兒子說的可是正理,秦姐夫家還有三四個大兒,家產將來姐姐學不曉得能分幾分兒,不如咱們去要間大宅住。”
這話卻趁王婆子心意,老太太笑道:“我的兒,就數你乖。他秦家從聘素娥出了三百兩的聘禮,年節也不過六個盒子,就是把我們間大宅住也是應當。兒,快去叫你姐姐來。”
王慕菲看老子面上鬆泛了些,笑嘻嘻坎上帽子出來,雜貨鋪尋着掃地抹灰的小三兒,給他幾個錢道:“取紙筆來,我寫個貼子你送到香露園秦家,給秦老太爺的填房王氏,那是我姐姐,你只說家裡草房叫大雪壓塌了,如今爹孃在我家住着呢。”
秦老爺六十六歲時正經娶了個二十出頭的孀婦做填房,家裡三四個大兒鬧得家反宅亂,誰知鬧了個把月,反說起繼母好來,家事盡交把那個王氏掌管。所以松江府裡提起香露園秦家,多是知道的。小三兒捏着信走了兩刻鐘,到秦家門房,只說是王夫人孃家送住來的,那門房屁滾尿流送進去,少時裡頭一個大管家出來,給他二錢銀子的賞銀,問得王家在莫家巷。那管家就道:“夫人知道了,你先回去和舅老爺說知,我們夫人換過衣裳就動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