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物外情,負杖閱巖耕。”
“源水看花入,幽林採藥行。
“野人相問姓,山鳥自呼名。”
“去去獨吾樂,無然愧此生。”
此爲武周名臣宋之問的詩,名爲《陸渾山莊》。
宋之問雖一生混跡官場,始終未曾絕塵歸隱,但他愛好山水之心卻十分真摯,在長安外置輞川別業,在洛陽外置陸渾山莊。
藍田輞川別業今已賣給了王維,連太原王氏出身的詩佛也爲此自得,寫了好幾首詩,可見這別業山莊不同凡響。
薛白曾在長安城郊去過裴寬的慶敘別業,當時已覺得那別業有山有水、佔地廣闊,與陸渾山莊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畢竟長安城郊的地並不容易得,而藍田、偃師纔有成片的山林。
與宋勉相識的次日,薛白隨他到陸渾山莊作客,騎馬往西北而行,出了城門就遠遠望見邙山橫臥在天邊,走了好一段路,邙山還有很遠。
道路兩旁皆田地,如今收秋已過,不時能看到農人在扎麥稈,動作有力,渾不像是捱過餓的樣子。
薛白忽然翻身下馬,向農戶走了過去,問道:“老伯,今年收成可好?”
老農只轉頭看了一眼,復又低下頭去幹活,手裡動作不停,也不答話。
乍看之下,他連話都不太會說,沒什麼智力,但待薛白又問了幾句,他突然硬生地答了一句。
“俺不用納糧哩!
說罷,老農扛着麥稈走掉了,腳上也沒鞋,黝黑的赤腳踩着凍土走得飛快。顯然是眼尖的很,看出眼前這些是官府的人。
薛白忽然想起了當時跟顏真卿去慶敘別業追逃戶的情形,心知這必是大戶人家的奴隸佃戶。
若沒有那次經歷,任他用肉眼去看,怎麼也看不出偃師縣田地裡的蹊蹺來……因爲接下來的一路上,所見都是一片安寧詳和的景象。
離邙山越近,越像世外桃源。阡陌相連,雞犬相聞,田邊屋舍儼然,讓孩童發出咯咯的笑聲,農婦織着布,有說有笑,炊煙裊裊。
“想必這裡便是陸渾山莊了?”薛白驅馬上前,與宋勉並轡而行。
“還遠呢。”宋勉擡鞭一指,笑道:“山莊,自然是在山裡。”
陸渾山莊處於首陽山中。
首陽山是邙山山脈的最高峰,因“日出之初,光必先及”而得名,“首陽晴曉”乃是偃師八景之一。只聽這些,便知陸渾山莊景色之妙。
從山口進,迎面是“伊川坳”,兩旁山勢高峻,穿過長長的山坳,路上隨處可見青山逶迤,峰巒疊嶂。許久,迎面豁然開朗,另有一番天地,原來背面有山谷,正是隱居佳處,谷中植桃樹、李樹、梅樹等等,四季皆有花。
難怪宋之問作詩“旦別河橋楊柳風,夕臥伊川桃季月”。
奇花野藤遍佈幽谷,瀑布溪流隨處可見,繼續向前走,更加精緻的農舍建於谷中,此間農人不論男女,個個白淨,面目皎好,孩童一邊追逐,一邊朗朗唸詩。
“條桑臘月下,種杏春風前。酌醴賦歸去,共知陶令賢。
薛白聽了,道:“這詩真好。”
宋勉道:“是王維的詩,名爲《奉送六舅歸陸渾》。”
“哦?摩詰先生與宋先生也有親?”
“遠親。”宋勉笑道,“我再提幾個人,薛郎想必都相識。
他翻身下馬,請薛白一道步行,同時撫須吟道:“正月今欲半,陸渾花木開。出關見青草,春色正東來……薛郎猜,這是誰作的詩?”
“還真猜不出。
“岑參,他與我妹夫杜佐是至交好友。”
“原來如此,兜兜轉轉,大家都是朋友。”
道:“當年,杜甫過偃師縣,我等把酒言歡……彥暹說,那是他到偃師來最開懷的一天。
“可不止如此,杜佐與杜甫是族兄弟,交情一向深厚。”宋勉說着,心生感慨,嘆薛白轉過頭看去,只見宋勉又紅了眼眶,目露感傷。
一羣孩童跑來,笑咯咯地圍住了他們。
“六郎可算回來了,我們都會背道德經了,快給我們糖吃。”
“回頭再背,我有客。”宋勉笑着,伸手摸了摸一個童子的頭,道:“帶他們去吧,多讀書,多幫爺孃做事,一天到晚地鬧。”
哦
孩童們轉頭跑掉,宋勉自嘲一笑,道:“薛郎見笑了,我等經營這山莊也繁瑣.….
“山居清靜,豈有繁瑣的道理?
“請。
二十餘里長的山谷,人們居於其間,耕、牧、漁、樵,鮮花果樹,牛羊魚豕,應有盡有,怡然自得。
而其中的一片亭臺閣榭,方是主人們的居所。
如今宋家輩分最高的,是宋之問的弟弟宋之悌,其人歷任劍南節度使、太原尹,以右羽林衛大將軍致仕,隱居陸渾山莊,如今想必已有七八十歲了,今日並沒有出面見薛白。
只有幾個宋家子弟出來寒暄了一會,宋勉招待薛白在山上的閱巖亭上飲酒、看日落。
閱巖亭說是亭子,其實是建在首陽山頂的樓閣,站在樓上眺望遠方,風景簡直是無與倫比。
北望,最遠能看到太行山,巍巍高山如橫空出世,山下黃河滔滔,一瀉千里,氣魄雄壯;東望,可俯瞰中原,樑宋之間山巒陳布;西望,依稀可見洛陽城的恢弘格局;
南望,嵩山衆峰直插雲宵,洛水、伊水匯聚在偃師。
“到了此處,不必擔心隔牆有耳,可與薛郎說些心裡話。”
賓主落座,宋勉斟了一杯酒,道:“這偃師縣裡,呂令皓、高崇、郭渙狼狽爲奸、欺下瞞上。郭萬金、郭元良父子則牽線搭橋,沿着這條水路,往河南府搭上令狐滔、周銑。
說着,他起身,先擡手指向了南面極遠處的洛水,之後轉到樓閣另一面,指向了北面極遠處的黃河。
“沿着黃河往上,陝郡太守竇廷芝,水陸轉運使王鎖,這些都是他們的同黨。”
薛白道:“雖是顯而易見之事,但終究是要證據。至少得有賬冊,否則連他們吞了多少田地,偷了多少稅賦,我們連具體的數都說不出來。”
宋勉道:“有,彥暹暗中搜尋了證據,他本想將這些證據呈給府尹韋公。據我所知,他遇害的那夜,他的隨從王儀該是逃脫了,證據當在其手中。
薛白問道:“王儀是如何逃脫的呢?”
“這…..這就不得而知了。”
“那宋先生可知王縣尉究竟是如何遇害的?”
“我愧對彥暹。”
宋勉目露悲愴,將杯中酒倒在地上,祭奠了王彥暹。
“他本已準備把證據遞交韋公,臨頭卻又要再去查深一些,那夜我們約在首陽書院相見,當時雨下得很大,我苦等一夜,只在次日得到他喪命的消息。
“兇手是誰?
“當是呂令皓、高崇,唆使了漕河上的渠頭動的手。”
“渠頭?哪個渠頭?”
“此人雖有姓氏卻少有人提,連縣官們也只以‘渠頭’呼之。”
“爲何?”薛白問道:“害怕他?
“倒也不是,他姓李,排行第三,早年間都呼作‘李三兒’,如今則都叫他‘渠頭”渠帥’,漕河上幫派林立,但在洛水這一段,倒無人可蓋他的風頭。”
宋勉是名家出身,顯然瞧不上這種草莽無賴,但隱隱地似乎有些許忌憚。
“這渠頭雖不入流,但確有些狠戾,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這般說吧,呂令皓以縣令之權貪田畝賦稅,高崇這縣丞管的是津稅走私,郭渙任錄事爲縣裡的高門大戶牟利。
但境內難免出些江洋大盜,或是抗稅的百姓,捕賊之事,這些人不會親手去做。這些年,縣尉之責,實則都是這渠頭在做。
薛白莞爾道:“我是名義上的假縣尉,他纔是暗地裡的真縣尉。
“我至交好友死在他手上,必要將其繩之以法,報仇雪恨。”
“宋先生可有辦法?
“縣中的官差只會欺負一些農戶,根本不敢碰這些刀頭舔血的無賴;城守營多年未經戰事,虛額、掛籍,早已糜爛不堪。但無賴終究只是無賴,只要河南府調動數百兵馬
來,須臾也就灰飛煙滅了。
薛白問道:“韋府尹能這麼做?”
宋勉點了點頭,嘆道:“韋公亦需要證據,才能名正言順。畢竟這些人背景深厚。
呂令皓甚至與宮中內侍關係匪淺。
“證據只怕已被他們毀了?王儀既逃了,只怕不會再回來?”
“郭萬金……會是一個突破口。”宋勉道:“事發後,我考慮了很久。這些相互勾結者中,郭萬金是最容易拿下的。”
“我聽說,他是太原郭氏,永王生母郭順儀的親戚。”
“假的,百年前的親戚罷了。”宋勉道:“薛郎可知,大唐有六大鉅富,任令方、任宗、楊崇義、王元寶、郭萬金、郭行先。”
薛白道:“聽說過楊崇義。”
楊崇義是長安鉅富,其妻子劉氏,國色天香,與一少年李弇私通,兩人便合夥殺了楊崇義,埋於枯井中。楊崇義失蹤之後,京兆府日夜查訪,拷打了楊家數百人,不得線索。後來京兆府到楊家查坊,堂上有鸚鵡大喊“殺家主者,劉氏、李弇也”,此事驚動了李隆基,把這隻鸚鵡養在宮中,封爲“綠衣使者”,當時的宰相張說寫了《綠衣使者傳》記述此事。
楊國忠爲給李隆基解悶,學薛白寫故事,找了許多文人寫了《綠衣使者續傳》,講的便是這隻鸚鵡飛出宮去,到處撞破姦情、協助官員破案的故事,香豔有之,奇異有之,懸念有之..薛白也是看的。
倒不知,楊崇義死後,楊家數百人被拷打,最後無數家財落至誰人手裡?
“開元二十二年,朝廷查私鑄銅錢,抄沒了鉅富任令方,得錢六十餘萬貫,相當於朝廷一年租錢的三分之一。”宋勉道:“可見,朝廷是能動、亦願意動這些爲富不仁的商賈的。
薛白明白宋勉的意思,時人輕賤商賈,當先查郭萬金,更容易得到朝廷的支持,再通過郭萬金牽連到呂令皓等人。
他點了點頭,問道:“宋先生說他們爲富不仁,可是知道些什麼?”
宋勉道:“郭萬金這一支早便破落了,他早年出家爲僧,當時還是武后臨朝,佛家香火鼎盛,朝廷賜寺廟官田以給養孤兒,郭萬金便是通過販賣養病坊的孤兒起家的,稱之爲惡貫滿盈亦不爲過……..
他點了點頭,問道:“宋先生說他們爲富不仁,可是知道些什麼?”
宋勉道:“郭萬金這一支早便破落了,他早年出家爲僧,當時還是武后臨朝,佛家香火鼎盛,朝廷賜寺廟官田以給養孤兒,郭萬金便是通過販賣養病坊的孤兒起家的,稱之爲惡貫滿盈亦不爲過……”
在陸渾山莊住了一夜,感到了山居的悠閒靜謐,可惜薛白不是好享受山水之人,次日便告辭還偃師縣。
畢竟,宋勉知無不言,能說的都說了。
殷先生且慢。”
臨別之際,宋勉又喚住了殷亮,從僕童手裡的托盤上拿起一個卷軸遞了過去。
“這是?
“知殷先生喜歡收藏金石拓文,這是我叔翁編纂的《金石略》,其中有周宣王《獵碣》的十枚拓文。”
“真的?
所謂金石,就是研究先秦時的銅器、石刻,考證上面的銘文、著錄,以證經補史。如今這還只是很小衆的愛好。
殷亮確實是很喜歡金石,每次看到什麼古蹟都想去挖一挖。如今到了偃師,一直唸叨着若有空了該去尋找商朝的古蹟。今日,宋勉這禮物真是送到了他心坎裡。
薛白不拘殷亮收下,卻是再次向山下的平野眺望了一眼,問道:“對了,陸渾山莊有多少田地?可有一千頃?”
宋勉一愣,搖手道:“沒有,不過是入山以後這二十里路邊山田。再算上山腳的一些田地,兩百餘頃罷了。
“原來如此,是我失禮了。”
薛白冒昧打聽人家的家財,確實是有些失禮,害得宋勉不得不多解釋兩句。
“宋家聲名在外,與那些欺壓百姓的高門大戶不同。兩百餘頃田地,稅賦從來一文不少的,每年捐贈不絕,薛郎一查便知。”
薛白從陸渾山莊回到偃師縣署已是傍晚。
縣署官吏們沒想到他到山莊裡只住了一晚就趕回來,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趙六。”
正想到六曹報信的看門雜吏趙六聽得一聲喊,無奈地停下腳步,擠出滿臉的笑容,道:“縣尉回來了?
“看見我爲何跑?
“沒有,小人沒看到縣尉。”
薛白問道:“我前日在戶曹沒看到色役簿、青苗簿,在哪?”
趙六苦了臉,道:“此事得問戶曹孫主事,小人可不知。”
“孫主事人呢?
“不在縣署。”
薛白忽問道:“你識字?據說你還會籌算,爲何只是看門雜吏。”
趙六撓了撓頭,道:“小人這不是年紀還小,論資排輩,總得等出闕嘛。”
混個吏員,他竟還知道出闕。
薛白道:“我上任以來,幾乎沒見過孫主事,此人尸位素餐,由你當戶曹主事,如趙六嚇了一跳,惶恐道:“縣尉莫與小人說笑,小人是偃師人,還得老死在偃師。
眼下之意,薛白早晚要走的,他絕不受薛白拉攏。
“死在偃師有甚出息?”薛白問道:“你不想帶你老母親與殘廢阿兄到長安幹一番事“小人..
趙六駭然變色,忙不迭就跑了,生怕被人看到與縣尉私下嘀咕。
薛白不以爲意,回到尉廊,招過薛嶄。
“我前日帶回來的簿冊呢?
“阿兄,他們趁你不在,運走了。
“運哪了?
薛嶄當即露出了一個鬼頭鬼腦的笑容,道:“我偷偷跟過去看了,就在架閣庫,上了把大鎖。”
“咣!
一聲大響,姜亥掄起大錘,敲掉了架閣庫的大鎖,推開門。
薛白也不管旁邊那兩個急得要哭的吏員,帶着殷亮便邁步進去。
架閣庫就在庫房邊上,堆放着歷年的簿冊,一口又一口的大箱子,足足有上千卷,沒有更多精通算學的人才,僅憑兩人,顯然是不可能查完的。
且真正要緊的東西,亦不會放在這裡。
但,薛白要查證的事卻很簡單.….
“縣尉這是做什麼?
不多時,果然驚動了郭渙,難爲他還是一臉堆笑。
“縣尉若是想看簿冊,直說便是,何苦砸了鎖具?”
從上任以來,薛白說了半個月,吏員們各種推諉,如今真砸了鎖,倒得了一句“直說便是”。
薛白也不揭破,問道:“我想覈對一下縣裡的田畝、戶籍,爲何找不到近年的簿冊?”
“最近的青苗、色役冊在此。
“這是開元十五年,開元二十七年造的。縣裡還在依照二十餘年前的田畝,十餘年前的戶籍收稅不成?唐律規定,每三年造冊。
郭渙道:“是,但催繳稅賦歸縣尉負責,此事只怕該問王縣尉,可惜他畏罪自殺了。
薛白遂翻開那本開元十五年的青苗簿,見上面記着,興福寺、藥王寺各有田十頃,另有十頃官田給濟養病坊孤兒。
而陸渾山莊的田畝數量,記錄在冊的確實是兩百頃。
只要不登記田畝、戶籍,就沒有人能證明有人侵吞百姓田產。
“既然如此。”薛白放下手中的冊子,道:“我來重新丈量偃師縣的田畝,如何?”
郭渙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凝,之後竟是直接答應下來。
“好,縣尉如此盡心公務,我等當全力配合……..
一名吏員匆匆離開了縣署,出了南面迎仙門,到了碼頭,進了一間貨棧。
“你們渠帥呢?
有幾人正在貨棧中拋骰子賭錢,其中一個獨眼大漢嘴裡叼着麥稈,隨口應道:“親自督貨,快到黃河了吧。”
說罷,他轉頭看去,外面有個髒兮兮的孩童正鬼鬼祟祟地綴着一個行商,遂罵道:“兀那雛鳥,動一個看看!”
“麻瞎子,莫吵嚷了,有事與你說。
“是。”
孫主事怎麼不過來?讓你來。”
“我阿叔忙着呢。
“說吧。
“新來的縣尉像一條吃了淫藥的狗,沒完沒了地發癲,給他一個教訓。”
麻瞎子整根手指頭放在鼻孔裡挖了一會,放在脖子上一割,笑道:“弄死?”
“別鬧,剛死了一個,還能又死一個?要造反不成?狠狠打一頓,駭破他的膽便“毆官?毆官有何意思?”
明日開始他要出城丈量田地,你先盯着他,因另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啖狗腸,重要的事你放後面說?”
“渠帥要的東西有線索了……..
偃師縣南面便是嵩山,東南方向還有伏羲山,崇山峻嶺多有盜賊。
因此,這日薛白出城往南丈量田畝,郭泱便提醒闢白一句。
“這隆冬時節,縣尉是否還是待在城裡爲好,萬一在外面遇到了盜賊呢?”
“偃師不太平?
郭渙嘆道:“王縣尉在任時,出了幾個大賊一直沒被捕,往南邊的山裡落草爲寇了,偶爾殺人劫財甚是兇惡。”
薛白道:“我身爲縣尉,有捕賊官之名,豈可懼賊而不去丈量田地。”
“縣尉高義。”
郭渙給了最後的善意提醒,也就不再多言,恭送了薛白離開,目光落在薛嶄的身影上,心道,一個半大的孩子能有什麼用?
洛河上沒有橋,要到南邊,需要乘船。
薛白帶了十餘個官差分乘三艘船渡河,但等到了洛河南岸,已不見了另兩艘船。
他環望左右,身邊只剩下殷亮、姜亥、薛嶄、柴狗兒,以及另三個官差。
“縣,縣尉,他們也許被衝到下……下游去了,我們是不是回去?”柴狗兒問道。
“不回,繼續走吧。
洛河的南岸遠比北岸冷清些,擡頭能望到極遠處的嵩山,走了不一會兒,有一個官差忽然蹲在地上,大叫肚子疼,還一個官差便請求留下照顧。
再走不多時,柴狗兒與剩下另一個官差藉口解手,竄進樹林裡也不見了人影。
殷亮不由苦笑,道:“這偃師縣裡,除了宋先生,還真沒有一個人願意幫少府了。
薛白聽了,思忖片刻,道:“走吧,先量養病坊的田。”
那是洛河、伊河兩條河流之間的一大片良田,田邊有田舍,田舍附近還有一座小廟,由幾個僧人管理着佃戶。
薛白亮明官身,問這些僧人田地是誰所有,答說是興福寺的善田。再問興福寺有多少畝田,答說十頃寺田,加上養病坊的十頃官田,一共二十頃。
“交稅嗎?
“阿彌陀佛,縣尉說笑了。”
薛白拿他們沒辦法,最後再次確認了一遍,道:“確實只有二十頃是你們的?”
“這.….據貧僧所知是二十頃,旁的,恐怕要問主持。
那我們便開始丈量了?
旁人倒是愣了愣,二十頃田放眼望去也是一望無際,薛縣尉只帶了一個文人、一個武夫,一個孩子,卻不知要如何量。
遠遠地,西面卻有一大隊人馬緩緩而來。
那是從洛陽來的人。
“明府,薛白出手了。”
“他果然有後招。
“是,杜有鄰調了三十人手給他丈量田畝,其實有杜家僕從,有豐味樓的夥計,擅算籌的不少。兩天時間,他便把興福寺的田量出了六七十頃,今日還在量。
“主持如何說?
“說是無妨,不論量出多少,興福寺亦不交稅,不怕他量。”
呂令皓點了點,道:“這是第三天了?杜家既從洛陽派了人,王儀帶着那證據來“還在盯着,暫時沒發現。”
呂令皓沉思着,喃喃道:“該是不錯的,據郭二郎所言,王儀帶着杜家子躲起來了,必是要來找薛白。他只有貴妃義弟這條線能呈上去,務必盯緊了。”
“喏…….
就在丈量田畝的第四日,薛白正站在伊河邊啃着胡餅,西邊又有馬車過來,有人下了馬車,走向薛白。
這人五尺六寸左右的身量,腳有些跛,蒙着臉,走路時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
“來了?
不遠處的麥稈堆裡,幾個興福寺的佃戶正幹着農活,其中最不會拿鋤頭的兩人一邊盯着薛白的方向,一邊小聲嘟囔起來。
“是嗎?
“真是王儀。”
“我告訴麻瞎子,你們盯着,等他們去拿渠帥要的東西。”
說話的漢子跑得極快,拋下鋤頭便奔向洛河。
麻瞎子在一艘貨船中打盹,被推醒過來,當即精神一振。
“怎麼說?
“王儀露面了,正帶着薛白往翟鎮去。”
“翟鎮?都不知他當時怎麼逃掉的。”
麻瞎子有些疑惑,不明白渠帥要找的東西怎會在那裡,但卻還是點齊了人手過去。
一路上都有人趕來報信。
“麻瞎子,快,就在前面,東西已經被挖出來。”
“搶來!”麻瞎子喝叱道:“毆他!”
“放人!
哨聲一起,漕工、佃奴俱動....
惡吏來捉逃戶、來逼稅了!”
驀地一聲喊,一羣扛着鋤頭的農夫忽然魚貫奔跑過來,圍向薛白。
隔得老遠,已能感受到一股深深的怨氣。
殷亮搖了搖頭,道:“少府丈量田畝,爲的是給這些賣身的人一個自由,沒想到,他們不領情啊。”
“被人慫恿罷了。”
薛白說罷,轉頭看向身邊蒙着臉的一人,道:“把布解了吧。”
“喏。”
全福應了,解掉臉上的布,把手裡那本空白的賬簿丟在一旁,攔在薛白麪前。
“看來,他們真在找王儀,且他手上真有證據。”薛白還在與殷亮聊天,沉吟道:
“但不知王儀帶着杜五郎去了何處。”
殷亮思忖着,嘆息道:“看來少府說的沒錯,宋勉與這些人也是同流合污,爲的還是王儀。
薛白隨顏真卿捉過逃戶,逃戶雖賣身,兒女世代爲賤奴,但氣色卻比編戶要好很多。因此,他看得出,縣城以北到首陽山,整片土地都屬於高門大戶。
陸渾山莊至少有一千頃以上的田地,卻只交兩百頃的田稅…….這只是線索之一,再加上王彥暹的死,讓薛白不敢相信宋勉,因此試了一試。
把惡吏趕走!
那些揮舞着鋤頭的農夫已經越來越近了。
殷亮愈覺失望。
偃師縣裡,唯一一個願意幫他們的宋勉竟也是敵人。
他不怕困難,但怕這種舉目無親的孤獨。
都不知王儀是怎麼逃出去的。
忽然,
“縣尉快逃!他們要害你了!
北面洛河的方向忽然響起一聲大喊,正在奔跑的是幾個小小的身影。
那是任木蘭正帶着她的幾個夥伴,一邊跑來,一邊大喊着給薛白報信。
“麻瞎子要害你了!快跑啊!
洛陽。
一個推着糞車的老漢緩緩走進了小巷,將糞桶推進一個黑暗的小屋。
王儀邁着跛腿過去,一臉焦急地問道:“打聽到了嗎?綠環怎麼樣了?”
“狗娃還在打聽,你別急。
被綁在角落的杜五郎不由問道:“綠環是誰?!”
王儀不答,自踱着步。
杜五郎道:“你要信我啊,我也許能幫你救人。”
“信你?”王儀一把拎起杜五郎,叱道:“我信你們這些權貴?你不是問我怎麼逃出來的?救我的就這些人你都見了,當奴婢的綠環、賣糖葫蘆的老衛、掏糞的劉大、行乞的狗娃、當偷兒的任木蘭……我信他們,我不信你!”
王儀也很累了。
但他能活到現在,幫他的人太多,他不想辜負他們。
有時閉上眼,他常常能聽到他們的大喊,一次一次地救他逃出生天。
“你走啊!快跑啊!
“快跑啊!
伊水河畔,任木蘭用盡全力大喊着,眼看薛白還傻站在那不逃,乾脆怒吼着衝了上去。
“上去!別讓縣尉給麻瞎子暗刀子捅了!”
那幾個小小的身影遂直接衝到了薛白麪前,倒比偃師衙門的官差還有氣勢。
“啖狗腸,這可是縣尉,哪個敢亂來?!*
“毆他!”